从此以后,和小雅一起去上学成了惯例。
刚开始几天,她起得好早,刚过七点钟就跑来敲门。我家父母把她迎进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我刷牙洗脸,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等到出了门,她立刻迫不及待地挨近到身边。过长的运动服袖子刷、刷地蹭到我的手背。我知道她是要握手。
因为时间很早,在转角处的早点店坐了老半天。小雅的妈妈——说是要喊楚姐,给了小雅好多早饭钱。她点了一整笼的小笼包,吃不掉的部分也只得由我解决。
不过这种情形也只持续了半星期。不到几天,小雅的本性就暴露无疑了。她七点半也不愿意起床。楚姐(阿姨)让我在餐桌边等着,去卧室喊她起来。
她起初还羞红着脸,急急忙忙地穿衣洗漱,后来就连这点羞耻心也塌陷掉了。半个学期以后,我进了她的卧室(经她妈妈要求),坐在她的床边,她用被子一把捂住脑袋,照睡不误。
拜此所赐,迟到了好几次。
总是已经晚得不能再晚,楚姐都已经去上班了,远处传来打铃的声音,我把她从被子里拖出来,揉她的脸颊,捏她的鼻子,使劲摇晃她的肩膀。
她总算清醒得能够换衣服,我趁机去给她接好刷牙洗脸的热水,但她往往会在换衣服的中途缩回床上去。
实在没有办法,如果她无论如何都要磨磨蹭蹭的,那一天就不和她牵手。
楚姐已经把饭卡给她了,但她还是不肯去食堂吃饭,中午仍要到我家里吃清汤面条。因为多了这么一位食客,也不能像是以前那样将就过去。
首先是煎鸡蛋。虽然是司空见惯的小技巧,可用煎得金黄的鸡蛋煮出白色的汤汁对我来讲真的像是魔术一样。
接着还可以加妈妈炒好的肉臊子,再往汤里调一点猪油,还有用耗油、糖和味精煮过的酱油。
我做不来什么菜,就连煎鸡蛋也只能用一口袖珍的平底小锅——说到底,只能煮一碗面条。
即便如此,为了每天中午,那副津津有味的吃相和满足的表情,也还是会想要稍微努力一下。
晚上放学,楚姐都会来接她。我有时候会到她们家里吃晚饭。我还会和小雅一起写作业。
她不喜欢写字,讨厌记拼音和做口算题。如果不好好看住她,她就会在本子上胡乱画画,或是用尺子切开橡皮,揉成团状,戳在笔尖上当羊肉串——似乎是因为之前的住处旁边有新疆人卖烤肉。
这样的事情,她在上课的时候也常常在做。对她来讲,长时间地坐在位置上,还要盯着黑板看,确实非常非常困难。
老师好像常揪她的耳朵。有一天午休回家时,她握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在后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过了好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耳朵,会不会被揪长了?
她停在那里,踮起脚尖,肩膀轻轻撞到我的胸口,把像是一朵小花的右耳凑到我的眼前。即便告诉她一点都没有变,没有被揪长,她还是显得忧心忡忡。
用双手笼住她的耳朵,向指缝里呼进一口气,轻轻揉一揉她的耳朵:现在好了,给你复原了。她自己用手碰了碰,确定了耳朵完好无损,这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
不知不觉之间,和小雅一起上学,给小雅做午饭,和小雅一起回家,已经过了一年。
我升上了三年级,开始系红领巾,小雅也不再是新生了。
我家大人和隔壁邻居的关系,因为我和小雅而熟络起来。做了什么菜会端过去让对方尝尝,暑假时也会带着我和小雅一起到公园去玩。妈妈刚开始对楚姐有点不好的看法,后来也会和楚姐坐在一起,看着我和小雅在草地上放风筝。
那天,爸爸、妈妈、我、小雅和楚姐,租了一只白天鹅形状的小船。爸爸在前面驾驶,妈妈坐在爸爸身边,侧过身来,和楚姐聊天,他们喊她『小雅妈妈』。
小雅从船边俯下身,将手浸入浅绿色的湖水,随着船的行进,拖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线。柳树垂下森森枝条,红色和乌黑的锦鲤在波纹下荡过斑驳的色块。太阳好晒。我挨在小雅身边,紧紧把她的一条胳臂抱在怀中,免得她掉进水里。楚姐一面和妈妈说着话,一面挽起小雅颊边的头发。
公园的塔楼顶上的那座钟敲响了。现在是下午两点。一阵小小的浪从船边泼过来,小雅惊叫着跌到我的腿上。楚姐倚着船边,看着小雅,轻轻笑起来。她流下一滴泪水,随即扭过头去,面向船尾。小船被浪尖抬高,跌到湖面。水花从两侧溅起,凉凉的水滴落上脸颊。
小雅坐在我的两腿之间,扬起脑袋,瞧着柳树的缝隙里,高高的天空。楚姐用手指抚摸她的头发,弄得她痒痒地笑起来。
水面蒸腾的气味,小雅的体温,大人间让人昏昏欲睡的闲谈,那种笼罩着一整片湖面的静谧.....以及楚姐悄悄擦掉的泪水。
八岁的夏天,我所记得的就是这些事情。
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小雅开始喊我『哥哥』。开学的早晨,她背着书包,兴冲冲地来拉我的手。今天不用我去叫你啊。——我本来就可以自己起床的!
吵吵嚷嚷地说着话,小雅把楚姐从糕点店买来的巧克力曲奇分给我吃。我们沿路吃掉了早点,到校门口排队,然后从花坛边走向教学楼。
随着年级上升,我的教室移到了三楼,小雅从今年起也要开始爬楼梯了。上厕所会不大方便,但从窗子看出去的视野会广阔好多。牵着手肩并肩走路的路途也能延长一点。
妹妹——是这样的吗。
下课的时候,小雅往往跑到楼上来找我。我们站在走廊尽头,楼梯间旁边,放扫帚和撮箕的地方说话。护栏边是高高的、遮住了视野的松柏树。
我盯着小雅的脸,想要弄清楚,这小小的、矮了我一个头、散发出柔和的洗衣粉香气的女孩子,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迎上我的视线,露出像是要融化掉的笑容。真是很想揉一揉她的脸蛋。
她每一次都说要和我借字典、橡皮、尺子、削笔刀或是铅笔。每一次借到了也还是要待到临近上课才回去。
她问我今天中午吃什么,问我今天晚上少儿频道要放什么动画,然后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胸口,用手指抚弄我刚开始戴上的红领巾。我和她说这是用鲜血染成的,她吓了一跳。
「真、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呢。还有人和我说,红领巾是裁开的国旗。」
见她实在很好奇,我把红领巾取下来,给她戴上。
「明年,小雅也可以系红领巾了。」
她捏住领巾垂下的两角,仰起头来问我:「哥哥,这要怎么戴?」
「就和系鞋带一样.....」
不过小雅只穿魔术贴的鞋子。过一段时间开运动会也要穿白色的帆布鞋,还是趁现在教会她吧。
从正面演示的话不太容易让她明白,所以我绕到她的身后,两手搭住她的肩膀,慢慢把红领巾解开,再慢慢系上。
这么重复了几次,正握着她的手,让她自己试一试,铃声响了。
她有些不情愿地从胸前离开,又踮起脚尖,把红领巾套回我的脖子,在耳边轻轻地说:「哥哥,拜拜。」
·
三年级的下学期,我生了一次病。
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大人们开始在意起了我和小雅的关系。
他们说,即便是哥哥和妹妹,也不该那么亲密。
班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妹。他们也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回家。但他们并不会总要牵手。据我所知,也不会就连下课都待在一起。
我从星期二晚上开始发烧,第二天请了假,整整一天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觉。妈妈中午回家来照顾我,给我吃药,我依稀记得好像有见过小雅。
吃了药还是很难受,星期四上午,扁桃体也肿起来了。爸爸带我去医院打吊针,一直到了周五,才慢慢好起来。
我想和小雅见面,却被父母送回老家去。直到了周一的早晨,才知道,
在我生病的那几天,小雅都没有去上学。
无论楚姐怎么劝她都没有用,即便专程向公司请了假,牵着她到了校门口,她也又哭又闹地吵着要回家。
为什么不想去上学呢?有同学欺负你吗?
小雅只顾拼命摇头,最后才说:
哥哥不在的话,就不要去学校。
哥哥是因为生病了,才会在家休息,可你没有生病呀。
楚姐刚开始还以为,小雅是出于那种小孩子互相比较的想法在闹别扭——就像是一起玩的小伙伴过了生日,自己也会想要有蛋糕和生日礼物一样。
但慢慢地也反应过来,小雅并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没办法和哥哥一起去上学,下课和哥哥在一起说话,放学和哥哥一起回家,上学就没有任何意思了。』
小雅在学校没有任何朋友,上课总在分心,总受到老师批评,对她来说,去学校只意味着:我也在那里,能够和我待在一起。
这就是她去上学的唯一动机。
所以,
楚姐那天和我说,
「暂且,不要和小雅一起了.....好不好?」
小雅太过于依赖我,只要在我身边就没办法独立。
她应该自己起床,自己上学,去和同班同学打好关系,结交朋友,课间一起聊天,午饭也应该在食堂里和大家一起吃。
「对不起.....明明是我让你好好照顾小雅,让你当她的哥哥.....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你没办法永远陪着小雅,我也一样.....你是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对不起,我相信你可以理解的.....」
楚姐蹲在我的面前,向我低下头,不断地向我道歉。我答应了她。
她用袖口擦眼角的眼泪,我试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雅会交到好朋友,然后认认真真学习的。」
「.....嗯。」
楚姐带着鼻音点头,用两手抱住膝盖,像是孩子一样蜷缩起来。「.....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