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超巨型层叠都市最下层街区，名义上不存在的街区，统称「无法地带：奈落区(Abyss-District)」。

——肋骨断了不知道几根，内脏的状况大概也不乐观。看来这次我是真的就要死了。

强忍着从身体内侧传来的剧痛，品味着在口中肆意蔓延的铁锈味，有着钢青色短发的娇小人类少女——托尼亚(Tonya)，如此心想道。

无视由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枪械开火音。马达转动音。金属摩擦音。生肉撕裂音。骨头断裂音。伤者哀嚎音——所共鸣而成的地狱大合唱。

少女放松了因为刚刚的勐烈冲击导致做工粗糙「外骨骼框架(EXO-Suit)」 发生故障导致全关节锁死，实质上已经与死人没两样的身体。

然后在允许的范围内微调姿势，好让自己在昏暗后巷的瓦砾堆上能躺的舒服一点。同时用那双铁色的双眸透过破碎的护目镜直直的望向天空。

订正。

那不是「天空(Blue-Sky)」。

而是距离托尼亚所在的位置大约有一千米距离的，被仿若巨大生物肠组织的工业金属管道，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铅灰色烟雾所笼罩的「阶层甲板(Level-Ceiling)」。

——书里好像说过不是城市里的外面有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太阳呢，好难想象啊。

在托尼亚悠闲地进行人生最后畅想的时候，周遭的杂音也逐渐减少，最终被单一的声音所吞噬——吞噬尸肉，嘬饮血水的进食之音。

勉强扭动脖颈，看向周围。

自己同行的少女们早已化作温热血滩与腥臭碎肉四散满地。

克儿的胸口上被开了一个大洞。

莉莉的下半身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余几个人的状况也大同小异。

干出这等好事的，便是那在成堆尸体上进食的异形。

驯鹿，巨人，寒霜，枯骨，朽木。

将这些要素糅合在一起后所诞生的怪物——「冻土的噬人魔怪=温迪戈(Wendigo)」。 

不知是它的躯体过于坚韧，还是是饲主(Owner)发放给女孩们的中古货枪械火力不足。

当然二者皆有的可能性也很高。

总之经过少女们刚刚的殊死(无用)反抗后，温迪戈那枯藁的皮毛上没有留下丝毫的伤痕。()

然后，少女看到了。

刚刚还与自己互相鼓励一定要活下去的，还来不及互相告知名字的女孩的头颅。

被温迪戈从纤细的脖颈上扯掉，嚼碎，吞下去的全过程。

「——」

「……」

 

刹那间，温迪戈闪烁着绿色钝光的双眼与托尼亚的铁色双眼对上了视线，双方开始了沉默的对视。

片刻后，食人的怪物再次低下了头，继续贪婪将地上的那些曾经是活活生生的少女的美食(尸体)送入胃袋中。

——或许它想吃新鲜的。

托尼亚仿佛事不关己的想象了一个没有立刻被温迪戈撕成碎片理由。

她今年才12岁多一点点，这绝对不是什么太长的人生。只是比起她得到的，失去的要多上太多。老实说，就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舍弃了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好可惜的，甚至算得上及时止损。

托尼亚·摩根Tonya·Morgan。

以家中第三个女孩(的身份降生在了都市中下层黄昏街的一个普通家庭中。

因为母亲是通过人工授精受孕，所以家中并没有父亲。不过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不如说中下层如果有通过男女交媾这种自然方式诞生的孩子才是稀罕事。

毕竟凡是能在三胎(合法)内诞下男婴的家庭都可以在政府的帮助下搬到中上层的花园区生活，脱离环境糟糕，秩序混乱的黄昏街。

()

而托尼亚的诞生，断送了这种希望。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还好。毕竟像是这样的家庭在黄昏街还有千千万。

但是问题在于虽然托尼亚生来就十分健康，她的两个姐姐却都是天生病弱的孩子。而一家之主，托尼亚的母亲又赚不到足够养活一家的同时还能支付两个女儿的医药费的钱。

在托尼亚的回忆中，那个老旧多层公寓中的家，别说富裕，甚至连温饱都非常勉强。然而即便如此，却是温暖的。

哪怕并非全家渴盼的男孩子，但依然爱着自己的母亲。虽然身体虚弱，在入睡前依然会读故事给自己的姐姐。

尽管贫穷，但爱与温柔都在其中。在那个家中，甚至连公认难吃的循环肉，合成面包都变得如此美味。

年幼的托尼亚毫不怀疑的认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自己在长大一些，够帮助母亲工作，能够照顾两个姐姐。

然而在托尼亚6岁时，一切都急转直下。两位姐姐的身体终于先后到了极限，哪怕母亲拿出全部积蓄请来的咒疗士(Healer)也坦言只能暂时缓解病痛。

被逼迫到走投无路的母亲最终将手伸向了黑市，在借了一大笔钱后，进行了第四次的非法生育。如果这次能生下男婴的话，就可以带两个女儿前往更高的阶层治疗。

10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一个健康而可爱的男婴真的降生在了托尼亚的家中。在看到那个婴儿，自己的幺弟，露出笑容的瞬间，就连当时只有7岁的托尼亚，心中都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喜爱感。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男孩没有为家中带来希望，反而成为了悲剧的扳机。

(

理由也很简单。他的降生是非法的。如果生下的是女婴，政府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珍贵的男婴，反应就完全不同了。

欢欣雀跃的向相关机构提出申请的母亲，所得到的回复是：经过评分，摩根家不具备让男性健康成长的家庭构成。因此该婴儿将强令由都市上层居民养育。作为补偿，摩根家将得到一笔补贴。

一周后，为托尼亚一家带来希望的孩子被政府人员强行带走，留下的只有一个装着微薄补贴的信封。

一个月后，长女去世。因为付不起丧葬费，被尸体回收商买下。

两个月后，次女去世。因为付不起丧葬费，被尸体回收商买下。 

四个月后，母亲疯了。随后被邻居检举，送往了「矫正工房」。将母亲带走的女人说，那里会把母亲「教育(加工)」成更能为社会带来贡献的「人才(物件)」。

六个月后，因为付不起房租，托尼亚流落街头。随即被附近的街头帮派掳走，卖给了「奴隶商人(Human-Shop)」。

时至今日，托尼亚也还记得，脖子被套上粗糙的金属项圈，以及四肢被拘束绳捆绑的感觉。

当时的她整个人像条虫子一样躺在货车的货箱底部，忍耐着各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和同龄的女孩们争夺奴隶商施舍的黏稠饲料，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有时候，奴隶商会放几个小孩下车。被放出牢笼的解放感，会让她们稍微发出一点喜悦的声音，但这些欢声最后一定会变成惊恐的哭喊。

托尼亚不晓得她们的下场如何，只知道那一定是她小小的脑袋所无法想象的地狱。

而托尼亚的买家是比黄昏街还要更下层的宵暗区的魔动工厂。被检定有成为「魔女(Witch)」的天赋的托尼亚。给奴隶商带来了一笔还算不错的收入。

在魔动工厂，托尼亚被教授了如何从「第二心脏2wei-Heart」中引出魔力后，被赋予的工作甚至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而是充当「以太炉(Aether-Engine)」替代品的活引擎。

每日不断的与其她年龄差不多的少女一同自瘦小的躯体中压榨出魔力供给血汗工厂运作，换来的只有并不比被奴隶商人当做货物运输时被施舍的饲料好不了多少的三餐与短暂的睡眠。托尼亚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而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在托尼亚11岁的时候结束了。宵暗区的魔动工厂被卷入了当地帮派的火并中化作了火海，托尼亚因为刚好轮班而逃过一劫。

但紧随其后的是跌入更深处。最后的最后，托尼亚终于来到了这座城市的最低点，奈落区。成为了身穿粗糙防具，收纳古旧武器，于脑中埋入诅咒，在迷宫化的暗巷中逃窜求生的玩物。

而要想在这种环境中苟活下去就得成为恶徒。反正只要抛弃尊严，恬不知耻地沾染恶行就行了。这一次，托尼亚也成为了噩梦的一部分。

欺骗，偷袭，人盾……这一年来，托尼亚不断靠卑鄙的手段把其他女孩当做祭品，以求自己能多活哪怕一分钟。这种行为不需要任何决心或犹豫，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托尼亚就必死无疑。

不过这一切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或许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饕餮餐桌上还有托尼亚这道生鲜食品，温迪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开始向她靠近。

「——」

伴随着几乎静音的飞行，高价的现场直播用无人机从空中靠近瘫倒在瓦砾上的少女，高分辨率的摄像头对准了接下来马上就要发生的分尸秀。

——听饲主Owner说，今天的表演甚至有上层的贵妇人Lady同步收看……那些夫人们在看到我的死相后会想些什么呢？会觉得可怜吗？还是说会开心呢……

在这个死亡逐渐逼近的时刻，托尼亚依然在放纵自己的思想随意联想。

——这样也好，终于可以结束了。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因为我变成坏孩子了。妈妈以前也说过不做个乖小孩的话，就会小巷子里的怪物吃掉。现在看来确实是要应验了。

既无希望，也无绝望，结局已定。托尼亚只是觉得很累，有一种终于能休息的解脱感。

只是不知道死后能不能见到姐姐们，不过她们到最后都是乖小孩，所以应该会上天堂。自己的话，十有八九会因为最近一年的恶行下地狱吧。噩梦不会结束，只是换个舞台继续而已。

如果还有什么不足的话，便是……

——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呢？还活着吗？会很累吗？会饿肚子吗？好想……再和妈妈见一面……

「Grrrrr——」

已抵近至少女身前的鹿首死神发出低吼。

铁色的瞳孔中映出高举利爪的怪物身影。

 这便是都市最下层随处可见的少女人生的终结之景。

一条细线在胴体之上被刻下。

不只是在胴体。胸膛、上臂、腹部、下肢、肩头，然后是脖子，更多的线条被划出。

 最后，辉光闪过。暗巷中又多出了一堆碎肉。

「……诶？」

但新增的死者并非是托尼亚，而是温迪戈。

「Gr！？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震耳欲聋的临死惨叫。

沿着划出的线条，温迪戈身体的各部位逐一滑落，喷出血沫与红黑色的液体，一口气崩塌了。

代替鹿首怪物出现的，是一位几乎让托尼亚的时间停滞片刻的「白色之人(Someone-In-White)」。

包裹在浅色轻盈战装束内的柔韧身躯。手握一把尖端指向地面的剑刃。

仿佛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白发。温润如贵重红玉的赫色双眼正望向自己。

那身姿，一如故事中的英雄，一如童话中的骑士，一如寓言中的勇者。

然后，对方开口了。

「托尼亚小妹妹，你安全了。请再稍微等一会，你很快就能与摩根女士团聚。我保证。」

澄澈而温柔的声音，宣告了噩梦的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