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2)

竹篮被一把提出水面,水珠自竹条缝隙里散落,润湿了柔而浅褐的手腕。他们从旁过去时,自山里而来的少女恰恰吆喝起来:

「新折的草芽哟!——脆生呢!」

茗拽着他的衣角,睁大眼睛,兴高采烈地扬起脸,去看少女那水淋淋的笑。船夫一面撑船,一面和她说:

「....那又甜又脆,炒来吃很不坏....您瞧,就是那,那是鱼肠草.....可以生吃,大多人消受不了......」

「那个呢?.....那又是什么呀?」

她一会儿挨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他,一会儿凑往船边,去看那些形形色色的贩子和山货。见着个卖野蜂的汉子,又让他撑过船去,买一小碟蜂蜜,慢慢用舌尖舔尽.....谁又能想得出,这孩子不久前还闹着别扭——饭都不愿意吃呢。

「你看!它们还跟着来了!」

「是嗅着蜜了吧。您别怕.....不叮人的。」

几只金黄色细腰肢的蜂子随着他们的小船飞了一段。茗着迷地望着四周来往的各色船只。船夫瞧着这样的她,总算放下心来。

雨停的初日,空气中有股清新而开阔的气味。被雨隔绝的空间绽开,室内与室外的界线模糊了.....待到洪水消退,就可以旅行,走远方的亲戚.....

草实家的两位大人,赶着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兴许喝酒,坐船去玩.....她呢,醒来见不着父母,当然不高兴.....

他缓一口气,揉一揉渗汗的腰杆,迎来的船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应了一声,茗瑟缩到身后去了。过一会儿,又像是为自己的怕生羞怯似的,轻轻地问:

「小猫——小猫能吃鱼吗?」

「若长了牙,就能吃。」

「你看,」她拽着他的衣袖,踮起脚尖来,把手背抬给他看。他连忙躬下身去看清楚。那上头有排小小的牙印。

「这,小主,它咬你了?」

「不疼。它的牙只是白白的一点。这样能吃鱼吗?」

「捡了刺,剁得碎些,该能吃点。不过,最好还是给它喂羊奶。」

「——羊奶?」

「那东西温补,小娃娃喝了不会泻肚.....人娃娃也好,猫娃娃也罢.....」

他想起以前的事,眯眼笑了,「您小时候总嫌它膻气,嘴一撇就吐出来,咱那老婆子可弄得费劲哟.....」

「我——不记得了——」

她拖着声音,略略涨红了脸。这年纪的孩子,总是不愿意别人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不像是大人,能把那些含混的记忆当作不像是自己的历史提起。

「您那时候毕竟还不记事呢!.....老婆子也走得早哇.....」

他像是说笑似地,末一句已说得轻微,不过仍怀着被听闻且被追问的希望.....但她更愿意说起她的小猫。

「你说,如果喂它吃了鱼,它会给我摸吗?.....它一直躲在箱子下面.....」

「您按那管灶的说法,取一个名字,总叫叫它,它听多了,一唤就出来。」

「真的?.....」

「假不了啊,小主.....他们以前捡了个野猫,也是这样.....」

他们这么说着,抬眼却见前边不知何时拦起了一只大船。诸多行船聚拢于此,皆不向前。

路就这样阻住了——却一片寂静。贩子不再叫卖,游人不再谈笑,便连那些平日里爱骂娘的船公,这会儿也收敛了声息。

铛——

铜锣敲响。水面泛起波纹。谁自船上走下,步入迎来的轿中。那轿洁白如玉,系挂着丝帛与银铃,沿途洒落声响,晃晃悠悠离开长街,向高处去了。

前方的水面拥堵着,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船夫琢磨片刻,躬下身,把船拢往街边,找个栏杆系住,牵着她的手走上堤岸。

街道仍是淹着,可总得做生意。各家各户用木板往二楼一搭,就成了条供人通行的栈道。一侧是船、浮摊和水,一侧是敞开的店家。水面被践踏得泛起涟漪,一阵落花伴着果皮瓜子壳沿街漂去。

水汽蒸腾,水边的饭铺里聚着群遮阴的渔民。他们走去时,听见有人像是宣讲似地大声讲话:

「和那帮丧天良的密尔人搅和到一块儿,能有什么好下场!就该从谷上打过去,整死那帮奴隶贩子——」

「你屁事不懂,就不要瞎讲!.....啊呀,那里头牵扯的事情,哪是你讲得通的?.....」

茗缩在船夫身后,扬着头,瞧着他们扯动嘴角,争得面红耳赤。船夫问相熟的老人:「咋回事?是在吵些什么?」

「说是桥那头出了事.....来了巡司,要查个什么名堂.....哦,你哪拐来个玉似的小娃娃?」

渔民们这才发觉他手边牵着的女孩。这群端着茶碗,光着膀子的糙汉,本来正把大腿撇成八字,跨在板凳上扒拉糟辣子拌白饭,像是吵嘴似地谈天,如今一下在意起了姿容风度,个个含着腼腆得像是湿棉花的笑容。

有人轻轻去摸她的头发,有人蹲下去逗她讲话,「你打哪儿来,要打哪儿去呀?小姑娘?」

「.....来,来赶集.....给小猫.....」

茗红着脸,微微笑着,攥住裙摆,好奇地打量这些黝黑而汗津津的脸。店里递来一盘沾甘蔗汁的炸糍粑,她刚开始还不好意思,被怂恿着尝了一点,觉得好吃,又因为没吃午饭,渐渐地有了勇气和胃口。大人们见她吃得起劲,让她自己端住盘子,在旁瞧起了她的吃相。年轻些的望得心里高兴,老些的则在愣神,想的是些很久远,很美好的事情。

有人觉得奇怪,问那船夫:「这是哪家的娃娃?不会是你老汉的孙女儿吧?」

「哪能呢....」船夫缩着肩膀,显得胆怯了,「是.....我东家的女儿啊.....」

听着的愣了一下。浓重的水汽淹进饭铺.....四周沉下来。他们出了汗,坐回板凳上,捏着蒲扇,又不动弹,都臊得慌。

「嗯?」

她抬起头来看他们。船夫接了她手里的盘子,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带她出去。后头微弱地,闷着声说:

「.....您好好耍.....这.....别见怪.....」

他们离开了饭铺。茗仍不时回过头去看那伙渔人——他们走远后,汉子们总算是回复到先前的架势,又开始吵嘴似的说笑,扒饭.....而船夫不前不后,走得别扭。

他不知怎的,也感染了他们的害臊,攥着手,尾在她身边,又忧心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茗看看他,并拢几步,靠过去,把他的手握住了,仍如之前那样,扬起头来,轻轻地问:

「我听见他们讲什么河伯,那说的是什么呀?」

「那个啊.....」他扯开僵住的嘴角,咧嘴笑了一下,「是说,大沼里头,有条很大的鱼,长着胡须,下了雨,就会顺着洪水游进城来.....」

她离水边远了些。一老一小挨到一起,步子再度能走得顺畅。午后蒸腾的水汽中,话语声也渐渐稀薄了。慵懒的,昏睡的湿热漫上集市。他人的闲谈,摊主的叫卖,都闷闷地成了蚊鸣似的杂音。别说面对着面说话的人,就连自己大概也辨不出自己说了些什么....

船夫唤醒了在小船上酣然入眠的少年。他身上落满了四叶草,黝黑的躯体同几只湿哒哒、泥乎乎的山羊挤在一起。他们用六枚铜钱从他那里买来羊奶,少年揉着眼,又枕着羊群躺下。看那副模样,怕是连系绳松散,顺流而下,至不知所处的远方,都不会醒来吧。

回到船上,茗在阴凉的舱里,听着水声,迷迷糊糊间想到,要去找昨天那等猫的男人,瞧瞧他的小猫.....

船夫倒真听见她在里头说要去酒馆。不过只是梦话罢了。醒来时已到了家门前。水退去一些,石阶又露出几级。等到雨季结束,就是好长一段路要走了。

船夫从瓮里找出条奄息息的鱼,捧起一瓦罐羊奶,跟在茗身后慢慢走上阶梯。到了宅邸前,却不见那管灶的老妈子迎来。门虚掩着,被风吹得轻微晃动。里头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

茗看他一眼,犹犹豫豫地踏进门去。船夫拎着那条鱼等在门外,不一会儿又见她急匆匆自堂屋跑来,「谁也不在!大家都去哪儿了啊?」

「那管灶的.....也许有事,出去了.....」

他也说得犹犹豫豫。平日里,这宅子里总会留一两个帮佣,他们负责扫地,洗衣,也给茗做饭,往往待到日落后才回去。

船夫正思量着,茗嚷起来:

「你进来嘛!」

「这、进不得的,小主.....」

「怎么进不来啊?」她想去拉他的手袖,他让开了。

堂屋深处传来钟声。被倒提着的鱼扑腾了一下。

「.....你进来陪我.....看小猫.....我害怕.....」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她在哭。

船夫踏进门槛去,愣愣地瞧她。她看他一眼,胡乱擦去涕泪,扭过身,向长廊跑走了。

他独自一人立在堂里,昏昏沉沉地四下张望,无助得像是走失到了密林深处。抬眼看见画像,顿时感到悚然了。

「.....啊,圣上啊.....您望着呢.....咱,这,不算得大罪过.....」

他拥着瓦罐和鱼,压住腰,弯下膝盖。

鱼在他怀里给勒得不住蹦跶,他只顾着显出恭顺,越发躬下身去。不断念叨,忏悔,把心头结起的疙瘩捋顺了,总算略略松缓肩膀。

鱼已经死去。

用袖口擦净滴落的血水,船夫拖着身子离开堂屋,步入长廊。这会儿又后知后觉想到——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形。

平日里,若家里没人,她也总不愿意进去。那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就在门边等着,和他一起坐在阶梯顶端,瞧着下边柳丝飘摇,水光荡着砖瓦,城里渐渐黑了,冷落下去.....可如今毕竟不太一样。她忧心她的小猫呢。

这儿空无一人。窗格里透出一团像是裹在琥珀里的景物:新洗的别单在香樟树下晃荡。阳光沙似地在院落里堆了薄薄一层。他总疑心自己在何时见过如此景色.....只能是梦里罢。南境人大概都是想出生在这样的宅院里的。

可这么一来,心就对这高远的所在亲近了。那走廊尽头的座钟,一人高的青色花瓶,础石上云雾样的纹理,都有了温度,有了气味.....

船夫对此感到抵触,尽力盯住地面,瞧见一道门通往院落,赶紧负疚地出去了。

香樟树荫里满是清幽的香气。高空传来盘旋的风声,最顶头的叶片刷拉作响,可只漏下细微的湿暖的气息。

院墙边有座小小的屋子。他慢慢走近了,凑向门缝,瞧见谷糠纷纷扬扬落下,在成堆的稻谷中,一只黄澄澄的小猫瑟缩在箱子底下,她抱住膝盖,悄声呼唤它。

船夫缓了一口气,回过身,倚在墙边,回味似地微微一笑。他陪她待了一会儿,仍捧着罐子,拎着鱼,悄悄走开了。

·

他退回到台阶下的船里,在那温腾腾的火上做好了饭,又找出未曾用过的瓷碗盛上,端着回到宅邸。

招呼茗吃过饭后,午后的暑气已经散去。从石阶下吹来的风凉爽起来。他们搬来板凳,坐在堂屋的门槛边,就着照来的光亮,从熬烂的鱼里挑出刺来。

这是件漫长而繁琐的工作——他对此习以为常,只慢慢地,持续地做下去。茗与他对坐着,也闷着气,用指尖捻过软烂的鱼肉,把搓出的刺抹在盘子边缘。

「朱以前和我说过,小猫生来就会吃鱼的。」

她说这话时的神气,用孩子气的说法,就是『还没跟他和好』,「明明就不用给它挑嘛!」

「是呢。是这样。」

他轻轻地,附和着说。接着又问:「您瞧见过猫的舌头莫?」

「就,粉粉的,小小的啊.....又不稀奇。」

「那是带刺儿的,小主.....像是苍耳子一样。所以舔在手上会刷拉刷拉地响。」

她微微偏一下脑袋,竖起耳朵,瞧着他的脸。船夫不止一次想到:一直以来,会这么注视他,听他说话的,就只有她啊。

他接着说下去:

「您知道,那舌头一舔,就能把鱼肉从刺上抿走。猫儿吃鱼也是吐刺的。但比咱们要巧得多。只管大口大口往下咽,反正过一趟舌头,嘴里的就只有肉了.....」

「那——为什么还要给它挑刺啊?」

「您瞧,咱们现在能走能跑,也是不必教的事情.....可刚落地那会儿,不也得要人搂着抱着?这小猫啊——它刚断了奶,还没学着怎么吃鱼,又孤零零一个,咱们就也搀着它,照顾着它点.....」

他讲的是一种童话。猫这东西,是生来就会吃鱼的。纵使会刺着几下,呛上几口,往后总能顺顺当当地往下咽.....这毕竟是刻在骨子里,让无主的猫也能活下去的本领。

小猫是因了人而娇贵的。它不比窗外的同类笨拙,也不比它们脆弱.....可窗外的猫,为鱼刺卡了死去的,受冻着凉死去的,纵使大多数——挨点饿,受点冷,总还能这么活下去,却也没什么可讲。这与他们并不相关。

这是她的小猫。他知道她不会愿意让她的小猫给鱼刺卡着,那就依照她的意愿去爱护。归根结底,讲到窗内的猫,在讲的是人的事情。若人能因这生灵的幸福而幸福,那大可尽全力去让它幸福。这同养育儿女并不一样。因父母是会离去的。新来的比早到的后走,是辩不得的常理。人无法负担人的幸福。无论如何之爱,总要留有余地,由所爱者自去生长。所以要教着男娃学会打鱼,把女娃嫁个妥帖的丈夫.....可她的猫并不一定要会吃鱼。

她负担得了小猫的幸福。这小东西的一生,都可以为她所爱护。她是会这么做的。

那她的幸福——又该由谁担保呢?

船夫心里突地拱起一坨硬块。

这不是该他去考虑的问题。但他是真想她总能幸福啊。一想到往后,小猫成了老猫,她不再是个孩子,而他甚至不知道她那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不由得觉得害怕。这恐慌让他感到羞耻。他瞧了瞧她的脸。她一面挑着刺,一面像是暗自想着件什么好事一样悄悄笑着。

她这样的孩子,纵使扭着性情生气,熬不住一会儿又自然而然会高兴起来。

他知道他的话让她高兴了,有干劲了,他们当然是『和好了』。

「.....小主,」

她扬起脸看他。船夫面向了堂屋内里——那副巨大的画像。她的视线随之移动。

「您瞧,那画的是谁?」

她一面用手指挑出鱼刺,一面轻轻摇头。

「那是,伟大的圣人,林中的桑啊。」

船夫并未从她的脸上瞧出了然的神色,不由得暗暗吃惊。

「您知道,」他喃喃地说,「就是祂带着咱们走入森林,教咱们焚了树,积下灰来,在上边开垦田地,栽种稻谷.....至此安歇下来,有了自己的土地。又教咱们知廉耻,明礼义,类以群分,往后就成了故乡乌克雅,一直太平富足到了现在......」

她歪着头,轻巧地重复:「类以,群分?」

「是讲呢,要根据咱们彼此间的差别,去住不同的房子,吃不同的粮食,干不同的活计.....种田的别去打铁,做瓦的别学着养蚕,大家各干各的,彼此间别乱了套.....」

「你是打鱼的,」茗笑起来,「那我爹又是做什么的?」

「啊,您父亲是管事的哪。管的就是咱们这样的,看着咱们别干傻事情,只管好好地,安稳地干活,吃饭.....管事的肯定得在上边,和咱们不在一块儿。咱们这样的,彼此间互相走动是没得事的,可往上进了您家,就是犯了忌,乱了群.....」

「这样不好。」

「是呀。这不好——您家管灶的,扫地的,那是分里就该往这儿来的,可咱——」

他说到一半,见她奋力地摇头,直甩得头发啪擦啪擦敲到肩膀,只得停下话头。

「不是这个不好,」她有些不高兴地瞪他,「是说,这样把人分开不好。你带我去集市里玩了嘛,那为什么不能陪我进家里面?」

「这不是咱说了算呀,就连您说了也不算.....咱们世世代代过来了,就是这么回事。水是可以往低处流的,但哪见了往高处淌?.....您说这不好,可您瞧瞧外边吧——咱们这城呢,大伙都有得活计干,能吃饱肚子,没听说有谁饿着,冷着,见了面都高兴,都打招呼,谁也不偷不抢,都知足.....太阳落了都不消挂锁,田地里种的也管它自己去长,不会有人去折它.....正是因为大伙都这样想呢,您父亲才安心留您在家,把您托付给咱。要是连咱——咱自个儿都不守规矩,那又怎么指望大家都安安分分的?咱要轻易地往您家屋里走了,别的人也随意进来了,哪还算怎样一回事?.....这又成了怎样一个世道?」

他能和这小小的女孩,如此亲切地说话,握着她的手走来走去——这幸福,全都建立这么一个基础上。更别提,她的幸福——她长久的,在他离去后也得以担保的幸福,也得靠这庞大而永恒的事物去维护,他怎么能不为自己动摇了它而感到负罪呢?

「咱之后,得去向您父亲认罪,领罚,这才好。这才对.....就该这样。」

船夫简直说得陶醉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的情形.....他给牵着手,下了船。他看见门槛后的那些人。他们一面喝茶,一面笑眯眯地和他说话。不必跪下,不必跪下.....在这儿,不必为了圣人而外的人下跪。如今便自由了!这是我们的土地,这土地有你的一份。你自去耕种,自去劳作.....

他的土地给换成了一只船,一张网。他开始给那门槛后的人们做工。他们待他一向很好。船夫决意把这些话说给茗听:

「您不知道,在这之外,还有别的地方.....出了森林,那外头没有什么属于咱们。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得去求,去要,去请人家施舍。咱们在那里没地方休息,没地方躺下。走一步路,喘一口气,就像是欠了人家债。可能怎么办?.....咱们毕竟生来就在那儿。于是就弯下腰,把脖颈伸出去,仍人家栓住,去做人家的奴隶了。成了人家的东西——人家就总算喂牲口似地给咱们饭吃了。伟大的桑,就是为此才带着您的老祖宗进了森林。可咱的老祖宗不争气呀.....他们不晓得那林子里有什么,宁肯继续给人家栓着,也不敢跟着进去。您的老祖宗听着圣人的话,开垦出田地了,种出稻子了,建起屋子了,而咱那老祖宗仍然一无所有。」

他缓一口气,爱怜地观望着她撅起稚嫩的眉梢,又继续说下去:

「就这么着,类与类不同了。区别出现了。可就伟大在这儿!这是您父亲,您母亲的祖辈开垦出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河流,他们的树林......这一切都是您家的呀!本可以全都自个儿拿着,却还愿意分出来,给咱们这些从外头逃来的人受用。您老公公把船借给咱,许可咱打鱼,给咱娶了媳妇......咱如今打一条鱼,不必求谁就能煮了吃掉,可无论如何,是要感激的,不能忘记咱吃的是本属于您家的鱼.....」

话说到这里,鱼刺已尽数挑去。茗在半途就只顾盯着他看,他手上倒总不闲着。船夫望一眼天色,和茗说:

「小主,咱们喂您的小猫去吧。」

·

茗感到轻微的眩晕与不快。她能听进老船夫的话,也尽力去理解了,可总不能就这么信服。

在她那小小的脑袋里晃动的,是一种更直接,更能让她接受的理念。那就是——她不觉得她爹比这老船公能干。

她爹,她是知道的,整日喝酒,与人坐在桌子边说话,有时会醉醺醺地来抱她,把她放到膝盖上,口齿不清地大笑,不停往她手里塞些糖果点心,并不管她是否愿意吃下去。

除此而外,她爹不捕鱼,不撑船,不带她去赶街,或陪着她回家。她和她爹说的话不如和老船公讲得多。她爹也从未给她唱过歌。她不是不喜欢她爹。她只是就不想要这老船夫以那样谦卑的口气讲起她爹。

——这样不对!

简直没什么道理可讲。与她莫名惧怕钟声如出一辙。这不过是软弱而稚嫩的念头,沾着的乳汁都还未风干。

去看她的小猫时,她就不再想这回事了。

船夫看着她攒攒裙摆,蹲下去,把盛着鱼肉的碗推到箱子边缘。那里发出了『呜——!』地恐吓声。她等了一会儿,又放下一碟羊奶,和它说:「你不吃鱼,那,还有这个。」

箱子底下依然悄无声息。

她屏住呼吸,离得更远了一些。过了好会儿,它总算肯探出个粉红色的鼻尖,接着是一整个毛茸茸的脑袋。她一下激动起来,回头和船夫说:

「你看!——」

可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天色不知何时已黯淡下来。她盯着外头的院落,愣了会儿,转去看她的小猫,不由自主地想挨近过去。那团龇牙咧嘴的毛一下炸开。小猫怕得要命,又饿得要命,一面往箱子下缩,一面吐着唾沫护食。她想摸摸它,它逃窜得不够及时,狠劲挠在她手背上。

爪子末端的倒勾挂着皮肉撕开。她最初没感到疼,手仍往它身上凑,于是手腕也给刺啦一下扯开了口子。这下见血了。她给吓了一跳,面颊发热,脑袋嗡嗡作响。觉得委屈,觉得这小猫可怕,可仍想与它亲近。它毕竟是暖暖的,活跃着的一个小生物啊。

「你吃嘛.....」

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手指抓起鱼肉糊糊,伸过去让它吃。它瑟缩一下,凑近一点,喉咙里仍然隆隆作响,接着飞快地从她指尖咬走鱼肉,钻回箱子底下。那黑暗中传来它凶狠的撕咬声,就像是在和一整条活鱼搏斗似的。

等肉吃完了,它就又钻出来,直直地朝她这边看。茗一动不动,静静地瞧着它的反应。小猫快步走近了,嗅一嗅她的手,舔一舔剩着鱼肉的指尖,接着眯起眼睛,大口大口啃咬起了她的手指。

它把她的血连同鱼肉一起咽下,如同吮吸母亲的乳房。茗见它不躲了,肯和她亲近了,另一只手悄悄去摸它,它发出一点嗷呜嗷呜的声音,并不反抗。她用手当作碗,给它喂完了鱼肉,它挨在她身边嗅来嗅去。茗把它抱上膝盖,挨近自己的肚子,它觉得暖和,挤在她身上睡着了。

血淋淋地沾脏了她的衣裳。茗躬着身,护着小猫,慢慢一步一步地挪动。小猫在梦里发出了咂嘴的声音。泪水都还没干,她现在就觉得高兴极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小猫放在枕头边,把脸挨近过去。它用热热的肉垫贴住了她的脸。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四处听不见一点声音。往细了去想,也许会有点咔哒咔哒的钟声。她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抚摸她的小猫。它骨瘦嶙峋,唯独肚子鼓鼓的,发出的呼噜声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动。它踩在她身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发出几丝小小的,细嫩的叫声。

它总喜欢在她身边蜷缩着躺下。茗用双手把它一整个儿捧起来,放到枕头边。她生怕压着它。太好了,太奇妙了!这样小的一团肉,也有它自己的想法,它同自己一样,也是活生生的。这比一切都要吸引她。她热切地爱着她的小猫,并心满意足地感到,这小东西也是全心全意爱她的。

小猫咬一咬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扑腾几下,最终也歇下去,贴着她的脸睡着了。茗在半梦半醒间知道有人回来了。好像在吵架。说怕小猫脏,有跳蚤,屎啦尿啦难打整。她最后听见母亲说——你随她!

她又睡过去。似乎有人在哭。有人一直在走动。睡得不安稳。她好像躺在一只晃来晃去漂泊不定的船上。后半夜,她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小猫还在她旁边酣眠。她觉得口渴,有种给从水中救起的感觉。廊里点着烛火。门外有人在说话。

——说不准,我去和他们讲,说不准还能说得通。平白无故,不会出这种事的。圣是通情达理的......

——你当家的去了,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不如就一起走。

——怎么走得脱?你别担心。我想是不会出大事的。但这几天,还是把小茗带走。你想想谁信得过?你们娘俩个先到外头,没事了再回来.....

——我走了,就好像真会出事一样。不,我留在家里。你明天去和他们说清楚,说明白。我等着。

——没了你,小茗不会闹?.....那老头子平日里睡船上,去给他叫来......

门开了,她父亲走了进来。小猫一下蹿起来,躲到她身后。茗第一次见他没有喝醉。那张往日里总是红肿着的脸,如今苍白得可怕。

「小茗,来,穿上衣服,」他笨拙地去摸她的手,用拇指轻轻揉她的掌心,他的脸汗汵汵一片。茗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她挨过去,紧紧抱住了父亲。

「.....小茗啊,手怎么伤了?.....小乖乖呦。你和老伯去玩两天,要听话,先让他给你包包手。乖、乖。」

他拍一拍茗的后背。呼吸声越发粗哑。她突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想法:父亲没准在哭。

「那,小猫呢?我的小猫怎么办?能让小猫和我一起去吗?」

她不由得慌张起来。父亲没有回答。他离开她,向黑暗的那侧撇开脸去。母亲这时候走来,坐到床边,温声细语地和她说:

「茗儿,咱们这次不带小猫,好不好?你把小猫留下,我给你好好养着,等你回来了再和它玩。小猫还小,它还是个小宝宝,还没在熟,就去别的地方,不好。」

「可是——」

「乖。」

母亲捧住她的头,亲吻了她的耳朵。她的脸埋入了母亲的颈窝。她感到安心了。

「好了,去吧。老伯马上就来了。他带你去玩。不能让人家等着,是吧?」

母亲为她整理了裙摆,将尾巴服服帖帖地收入其中,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间,穿过长廊,进入堂屋。漆黑的门槛外站着个老人。她把她的手交给他。茗朦朦胧胧,像是做梦一样,随着船夫走下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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