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雨水淋漓,芭蕉叶泼泻下溪流,湿地漫起浪潮,恒林的巴如萨浸泡在一年一度的雨季里。

临街酒馆,女孩们叽叽喳喳,学着大人掷骰子,喝酒,过一会儿,她们中站起个脸颊红通通的孩子。她还小,醉了,又给同伴怂恿着,向炉火照着的室内望了一转,就摇摇晃晃地往角落走去。

这是巴如萨的执绔子弟爱玩,又给早熟的女孩子们学去的游戏。其中大概受了不少父辈的影响。酒力不胜,掷骰子又不好运,就得去完成同伴们所下达的不伤体面——但对于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有些难堪的事情。

那小小的女孩,塌软着耳朵,尾巴尖都没能藏住,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选定了目标。她们方才多激烈地鼓噪,如今倒安静下来。

酒馆里还有好几桌人。几个从林里回来,从始至终就对她们没好脸色的猎户,默默地吃着酒,阴森地盯住那女孩。旁边一桌是塔群的学徒,也喝酒,投骰子,半是轻蔑半是好笑地瞧着她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娃娃模仿大人的游戏。

这些人,她是不敢靠近的。她最终在角落里坐下。那桌旁独自待着个安安静静的男人。从那边看不清他的身姿,如今坐下了,便是醉了,也一点不敢去看他的脸。

「.....能让我,吃一点点?」

她简直等不及回应,就把那极细微的动作当作点头,用指尖捻一点点盘中的肉吃下了。

是鱼——先是注意到这一点,然后就瞥见了男人的眼睛。

「对、对不起,」她口齿不清地道歉,心里腾地热起酸热的泪水,「我们.....在,玩游戏......」

他点点头,仍默默看她。那张脸惨白而消瘦。被雨淋湿的头发紧贴着额头。湿漉漉的兜帽像是蘑菇一样塌在脖颈。

他膝盖上窝着一群猫。

已起身一半,再一步就可以逃回同伴们身边,听她们戏谑的赞美,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后怕,再喝半杯温温的甜酒.....

可她还是坐在那儿,看着男人膝上的猫群。

那是一堆小猫。黑黄棕各有一只。它们圆滚滚的身体滚作一团,粉而柔软的脚掌互相把弄,时不时睁开豆似的眼睛,打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舔舔毛发,又翻过身去,把脸埋进同伴的肚皮里,继续呼呼睡觉。

男人坐在那里,为防着猫群滑落,一面环住双膝,一面竭力地踮起脚尖。能看得出他坐得很不舒坦,浑身上下都在轻微地颤抖。

她毕竟是醉了,年纪又小(这二者实在是有力的免罪符),一点看不出他的辛苦,只顾轻轻惊呼着,凑近过去,伸出手去触摸小猫。

手到了半空,感受到男人静静的呼吸,她又一激灵,垂着头问:

「能,摸一摸吗?」

「你摸吧。」

男人哑着嗓子说。见她不太自在,又说:

「我不是它们的主人。它们自己过来的。」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让指尖触及那绒绒的毛。不软和。还没有长到软和的时候。更多的是温温的,软软的肉的感触。能感到这些小动物薄薄的心跳。她每一只都轻轻摸过一遍,仍觉得不过瘾,要摸第二遍时,男人开口说:

「不摸了。要是留下了味道,母猫就不要它们了。」

她乖乖地停手。有人拍了她的后背。她回头一看,正是那些个玩伴。她们见她半天不过去,找来望见小猫,都嘻嘻笑起来。

「好可爱——」

「还说怎么半天不回来,」

「还以为给迷住了——」

「原来是给小猫勾了!」

她们揉她的头发,七嘴八舌地谈笑。男人困惑地望着这些脸蛋红红,醉醺醺的小姑娘,见她们大咧咧地欢笑,也尝试着挤出一点微笑。她忽然觉得有点丢脸。

「让我们摸摸嘛!」

她们,和她一样,都是些不受自家管教,又没法给外人管教的孩子。向来是请在后,做在前。只顾一齐往前涌,要去抱男人环着的猫群玩。

他抱着猫,无处可躲,只能拿刚才的说辞和她们讲:

「沾上了气味,母猫就不要了。」

「你都给小茗摸了呀!」

「它们不早就沾了你的味道了嘛!」

结果遭到了成片的反驳。她没想到还可以这么讲。见男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又觉得没这么讲也许更好。

她站在一边,望着她们聚拢在那里,好歹用茶水浸手帕,擦过了手,总算显得像个女孩子,蹲下去,慢慢摸起了小猫。本是想一人抱一个,放在怀里玩的,可小猫离了男人的膝盖就立马瞪起圆熘熘的小眼睛,尖声细气地嘶叫。

她们摸够了猫,又向男人搭话:

「你不喝酒呀?」

「男子汉怎么的能不喝酒呢?」

「就一碟子鱼肉,真寒碜啊——」

他含含煳煳地应声,越是显得面无血色。抬起头来,正与她对上视线。那双眼睛浑不像她所知的任何一个大人。

「你干脆过来吧!去我们那桌。独自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那边有酒给你喝。」

她们中胆子最大,性子最野的那人嚷起来。其他几个这回没有应声。她们对于成年的男性,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

他环着猫,将它们从膝边抱回去,说:

「我不喝酒。并且,也不是一个人。」

那女孩愣一下,笑起来:

「是说猫呀!」

她们笑过了,闹过了,拉着她回去。她坐下来,看着她们掷骰子,却还是在意那一边的情形。

有个大些的女孩提议:

「毕竟是打扰了人家,没动着筷的,还是送点过去.....」

「说什么打扰——那人,我们去不去,不都在那里呆愣愣地坐着.....」

在她们争论时,她悄悄摸一盘还热乎的点心,从桌边离开。当然是有人瞧见了的——她们笑着看她,心照不宣,神秘兮兮地交换了眼色。

她又坐到那盘鱼跟前,用指尖轻轻地把点心从桌沿推过去。男人抬头看她一眼,拾起筷子,夹一块吃了起来。

这是带有松子的酥饼。她用手掌撑住椅子,抬起屁股,悄悄翘起尾巴尖,也拿一块,凑到嘴边,慢慢地咀嚼。

这点心真是甜美。和在那桌边——和她们一起喝酒,戏耍时的滋味截然不同。

来到这里,好像来到了船的另一头。那一头在起舞,进行明亮欢闹的盛宴,他和她,像是在听着浪涛,眺望他们。

也许因为如此,点心愈加甜美,身体愈能感到炉子散发的暖意。心愈加敏感,能听见猫儿们细细的鼻息,自己的心跳,椅子吱呀作响,雨水淌过瓦片.....

又或许,点心总就是那么美味的,炉子也总那么热热地燃着,心也总一如既往地跳动,不过是那边太热闹,给他人的响亮盖过了而已。

自林中而来的大水已漫过街道。风吹过,便有浪尖翘起,蹭过二层的栏杆。此处临窗,雨和风的气味鲜鲜亮亮地在桌边回荡。栓在廊柱上的船帮、帮地敲打墙壁。

店主从炉子边起来,拉起门栓,撩开门帘,给去人递上斗笠。那几个猎户默默地走了。

天色已晚。

学徒们也已离去。女孩们差不多要起身归家。离去前,她回头看去,这昏暗低矮,随着大雨咯吱作响的木板间,就独留着他。他坐在椅子上,抱着猫,偏着头,望着煳了纸不透光的窗。

「.....你在等谁吗?」

她忍不住问。

他摸着猫,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她。

「等猫。」

他轻声地,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回答。

·

她们推门出去,缩在船边的船夫马上迎来,撑了伞,躬身拽住肩上挡雨的草皮,一个个护着女孩们踩过栏杆登上船去。

这个雨浇不倒日晒不孬的老人,个子矮,猴一样灵活,伺候着她们在船蓬下歇息好,燃着炉子,放上茶炊,就出了舱,用银亮的弯刀斩断系绳,竹竿顶一下积水的街道,带着船拐进巷道。

她们蜷在那阴暗微暖的晦暗里,枕着同伴的体肤,听着水流从侧身哗哗淌过。茗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候。谁也望不见谁,不必微笑,说话,能舒展了尾巴,放松了耳朵,藏在黑暗里,像是绝不会被找到的捉迷藏。

除了女孩的体味,自唇边露出的浅浅的酒气,还能嗅到些胭脂和松木似的香气。身边有人笑起来:

「谁偷偷用了香呀?」

有人附和道:「是呢。我也闻到了。怪好闻呐。」

「不是香,是密尔的没药。」

少女幽幽地回答。茗认出来,那声音来自她们中最胆大的,也正是方才敢邀男人同桌的女孩。

她有些羡慕的,大胆的朱,如今却悄悄地,越发放轻了声音。

「是母亲给的。她说,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啊。」

女孩们轻声慨叹。好像一下子理解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事物。

散发着神秘的香气,尚带有醉意的朱,在这黑暗中,和她们说到,母亲前几日将她唤去房中,给她戴上首饰,教她涂抹胭脂,这一切,都源于某一夜醒来时.....

——落红。

朦朦胧胧,好似有人轻声言说,又或是那黑暗自己酝酿出了这个字眼。

总是听着大些的少女,或是母亲以含煳的口吻提及。那仿佛是件有些痛苦,有些哀伤的事情。自那之后,孩子就不再为孩子,不再会如她们一般玩耍,要去挽起谁的手来,坐进轿子去。

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女孩们总装着了然于心,实则一无所知。可朱止了话语,不再开口。

茗突然感到近旁有谁轻轻扯住了自己的衣袖。细微的啜泣声。像是有热热的泪沾到手背。

是谁在哭呢?——她的心咚咚跳起,脑袋乱成一片,就听船夫在外喊起来:

「小主们!——果儿啊吃不吃?」

女孩们来了劲,从窄小的舱里起来,掀开挡雨的帘席,纷纷爬上船头。她们都淋了雨,再看不出是谁流了泪。

船夫一手握着竹竿,在积水里定住小船,回头见她们拥到雨中,一下惊慌失措,给弄得手忙脚乱。

「小主们——回去吧!回去——别淋着了!应一声,应一声就好了!咱给拿舱里去——」

一只载着桃的船从边上慢慢蹭过。那堆充盈多汁的果实,给放在芭蕉叶上,还带着新折的枝叶,被雨淋得越发娇艳欲滴。船夫尚未开口,朱就凑往船边,掏出几块钱丢过去。

「撑杆的!给挑几个好的呀!」

少女清亮的嗓音扬在水上,和雨水一并落下。那船上的人吃了一惊,赶紧弯下腰去捡了铜板,撑着竹竿,往这边荡来。靠近了,那人摸索几个桃,撕一角叶片捧来。朱接过桃,船夫用竹竿点一下水底,两只船就此擦身过去。

她把桃分给女孩们。这些半醉半醒的小姑娘,也就在船帮边,就着雨水,酣畅淋漓地吃起了桃肉。不文雅,不斯文,不端庄,但还是一群很好看的小家伙。吃得嘴边面颊手指沾了甜甜的桃汁,给雨水一洗,仍是些娇滴滴的俏丽的笑颜。

她们吃了桃,可不进舱里躲雨。是发觉了,乘在一只漂过城间巷道的船上,淋雨也算件好玩的事吧。

茗觉得雨落在身上并不难受。也许是面颊烫烫的,还带着醉意的缘故。桃子很好吃。身处欢笑着的同伴之中,自己也会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她们倚在船边,用手去触碰溅起的水花,随着船,一路笑着闹着过去。

朱笑得尤为畅快。她立在船头,故意迎着雨水,披散了头发,让风吹净了胭脂,只余少女的体肤那幽静的清香。

茗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真的好美。

船儿漂过长街,略过高墙,宗师们的塔群在密林深处隐约可见。前方侧过一只沉沉的船——不过是几条竹片和木枝拼成的筏子,却好像压了半间屋子。都是些逃洪的人,一家几口全在船上,惊慌地搂住救出的锅碗瓢盆被褥,脚踩在踝深的水里。那筏子已给坠得下沉,过不了多久怕就要散架。

船夫望他们一眼,垂着头叹息,早早地拢一下船,给他们让开路。

筏子漂过去时,朱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又清亮又甜美,引得其他女孩也在意起了那筏子臃肿、笨拙、摇摇欲坠的窘态。

如今日,那醉意朦胧,欢声笑语地千百次嬉笑,她们仍是那般洋洋洒洒散出银铃似的笑声。

裹在布中的婴孩开始哭啼,呛进半口雨水,哭得更加嘹亮。筏上的那妇人骂将起来。舱里凄厉地冒出茶炊煮沸的哨音。

「主子们!回去吧!——茶沸了!外头冷——喝茶,喝茶去吧!——主子们啊!」

船夫原本只小声劝着她们进舱去,如今嘶着嗓子,简直带了哭腔一样喊叫。

茗方才没有笑,如今听了老人的声音,越是心慌得想哭。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脸,匆匆地往暗处缩。

在帘席后温暖的黑暗中,她忽的给抱住了。

那是朱的气味。带着冷雨的气息。她从背后将她抱住,贴近她的头发,深深地呼吸,片刻后松手。

女孩们涌入舱内,一并在炉边坐下,船夫把船挪往水缓处,摸进来找出瓷杯,给各人倒上茶水。她们把手贴住滚烫的杯壁,嘘嘘地吹开水汽,用舌尖去试探温度。船夫小声说着,慢点,慢点,别烫着.....

这一切声息将她们分隔开。她再找不到朱了。

船儿继续向前去。近了谁家的屋子,船夫就在外头唤一声。女孩从船舱起身,下船归家。渐渐的,船轻盈了,黑暗中唯有瓷杯随着波折听听作响。

茗抱住双臂,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船停稳。过一会儿,船夫撩开帘席,探进身来:

「——小主,咱的小主嗬,到啦。咱们回去吧。」

她钻出去,躲到船夫给撑的伞下。老人撩起自己肩侧的草席,为她挡住风吹斜的雨丝。船系在坡底的石阶旁,一老一少沿着落水的石阶慢慢向宅邸走去。

一面走,船夫一面哼着水上的调子。茗仰起头来盯着他看。老人低头看她一眼,笑起来,「小主啊.....」

他提起草席的手放下一些,像是想抚摸她额前那缕翘起的发丝,可最终又缩回手去,只叹息一声。

她问他:「为什么叹气呢?」

老人眯着眼,憨憨地笑。他褶皱的手碰到她白而小的手背,她轻轻握住了老人的拇指。厚厚的老茧触及手心。她因为觉得痒而咯咯笑起来。

「小主,咱是觉着呢,您这样就好......」

「嗯?」

阶梯两侧,浸水的柳丝脆脆地抽动。雨丝擦过翠色的枝条,透着亮光落下。那液滴像是带着绿意,渗着清甜的香气。

她从伞下探出身来,让雨滴落上面颊,舌尖舔过唇边,尝一粒雨水的味道。

老人牵着她的手,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

「咱也知道,您啊,和她们一块儿,是想学她们的样.....可她们呢——唉,咱嘴笨,说不出您是哪样好......不是让人说谁娶着您就有福气.....也不是让人夸您有大家闺秀的气象.....不是得人家说了才算数的......我这嘴啊,总说不清楚.....但您这样,就挺好......用不着学别人.....」

到了阶梯顶端,船夫松开她的手,望着她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两步,站在绘有墨竹的院墙前,又扭过身瞧他。

「您进去吧,外头冷哪。」

船夫轻声催促。她进了门,回过头去,看见老人仍微微笑着,垂手站在那里。

数十年来,他乘着草实家的船儿走街串巷,接人送客,为他们打渔,巡夜,可从未踏进过那高高的门槛。

·

正堂里黑乎乎一片,依稀听见雨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敲着哪里的瓷砖。好安静。

太安静了。

薄暮潺潺流淌。座钟喀啦作响。案几后的墙上挂着巨大的画幅。画的是密林深处,蓬勃的奇花异木和飞鸟走兽.....以及行走在深绿色的背景中,不知其名者的背影。

她从成排的高桌大椅前跑过。足音在廊内泛起涟漪。哒、哒,同座钟清脆的齿音合到一起。

平日里,倒总喜欢爬上椅子去,从待客果盘里抓些糖和瓜子仁,凑去看画里的景物.....如今只觉得那空荡荡的厅堂有些吓人。

加快脚步,推开房门,撞进自己的卧房,刚将门闭上,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当——当!座钟报点的声响。

心咚咚地跳起来,她趴上床铺,把自己埋入被褥,竖起耳朵来,仔细听着,那钟声里是否隐着谁的脚步声?

她总害怕在钟鸣时留在廊内。那声音震得人心慌,让人疑心有什么拖着脚步从身边走过。若是与那什么撞上了.....就会有某种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这事情,可以是那什么即刻将她掳走,把她吃掉,也可以是家里养的八哥突然死掉.....坏事总会降临,也总该有个缘由.....也许立刻发生,又或许会在往后的某日到来.....

渐渐长大些,她也晓得了这没有丝毫道理可讲,可仍会情不自禁开始奔跑,

毕竟,

万一——呢?

脱去雨水濡湿的外裳,让体肤深陷入柔软的棉花。被单上织着山茶花的刺绣。她躺了一会儿,嗅到一点点雨和自己的气味,翻过身来,面朝天花板,望着呼出的白气缓缓淡去。

她披着被褥,坐起身,从床头边的小匣子里找出连环画,放在膝上一页页翻着看。脚踝感到凉意,又瑟缩回去,挨在身旁,和尾巴蜷在一起。

还撒着零星的雨。耳边总是些潮潮的轻响。窗外是昏暗的巷子,通向终年供着香火的祠堂与更高处那座四方的坛.....她记着坛边有很多松树。

祭祖的日子,她躲在母亲身后,拽住母亲的袖子,望着家里的人敲锣打鼓,把公鸡提在半空,往它的脖颈划一个小口。血立刻噼里啪啦纷飞向四周,甩落于地,像是泼墨的图案.....

身体深处,传来一种热热的,似乎很快要变成剧痛的感觉。有一种预兆朦胧地罩住心头。她一下害怕起来。全身都瑟缩进被褥深处,不断想着公鸡和血。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恍惚中好像听见钹被勐地敲响。她颤抖一下,两手胡乱摸过自己的身体。热热的,滑滑的,是血吗?

她从被窝里探出手来,在冷冰冰的空气里看清了没有红色,这才松缓了一口气。

把窗掩上,躺回床铺。她出了好多汗。脑袋闷闷地疼,又睡不着。谁也不在。无论是她们,船夫,或是父母.....这里空无一人。

——无人注视的森林里,倒下了一棵树。

即便睡去,也无人知道她在此睡去。

想要埋怨谁,想要怪罪谁,其实就是想向谁撒娇。她其实怕黑。父亲——母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天不是已经黑了?他们打发着她出去玩,不是说好了会早早地回来?他们明明知道——是知道自己不想一个人的,可还是——

她越想就越觉得委屈。事后恐怕又要斥责自己:真孩子气!可此刻只管暗暗地攒着怨气,就等着他们回来发作。一定要生气,要和他们吵架,问他们为什么不早些回家.....

心正紧绷得生疼,耳边却闷闷的,沉沉的,传来柔和的哼鸣。

那是水上船歌的调子,在雨里荡了片刻,又成了水烟咕咚咚的声响.....轻微的咳嗽,自言自语,吧嗒声,仿若接连不断的涟漪扩散而来。

呼——

她闭着双眼,憋闷着的胸口一下敞开了。

有人在啊。

心松缓开。好似积水退去,浮出个亮丽而泛光的新新世界。被子又柔软又光滑,蜷缩了那么久,手脚蹬在里面已经很暖和了。

她翻过身,枕住枕头,闻着水烟的味道,开始想远方的事情。她还没见过海。

恒林的巴如萨啊,便是自最高耸的楼阁望去,也总只是大山。若是能够旅行,若是能够前往大山之后,海的那头,就会有一眼望不到头,直看到天的尽头的原野.....若是没了大山,岂不是会直看到大地的边缘?可——那,会穷尽吗?他们不是说海是平的?.....那海的那一边,又会是怎样?.....

慢慢的,世界在她小小的脑袋里越发小了.....同这儿连系起来了.....正在此时此刻,她在这群山的小城中昏昏沉沉,也许有骑士驰骋疆场,国王发号施令.....在那儿,遥远的地方,也许有公主随着她的呼吸,摇着叮铃作响的银匙,咽下了一口茶水.....这么一来,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变得要紧了.....

——老爷,夫人,回来啦。

有人在说话。水烟的气味远去。一下热闹起来了。有人前前后后忙碌着点灯,有人在热水洗漱,点灶煮茶,廊里传来脚步声。她悄悄睁开眼,才发觉已是一片漆黑。门被轻轻推开,透来烛光,她连忙闭上眼睛,装着睡觉。

衣裳窸窣作响。母亲的气味挪近床铺。一双手拂过前额,撩过发丝,捏一捏她的耳朵。她模模煳煳想起自己不久前下过的决心——可如今一点点都不想吵架了。

她好爱她。即便母亲总不在家,不常和她说话.....她还是好爱她。

——小点声,茗儿睡啦。

——我看眼,我看她眼,.....小茗,一天没见啦。下雨啰。淋着没?.....我们吃酒去了,你耍得高兴吗?.....不高兴也不怕,给你买了礼物.....你明天去看.....

——走,你走得了,别吵她。

父亲挤进门来,带着酒气匍到床边,母亲拉扯着要他出去。茗险些笑出声来。

她突然想到,自己可以装着被吵醒的模样,睁开眼,看看父亲和母亲,和他们说说话.....可他们已经出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蹭一蹭枕头,压住脸颊,蜷缩了尾巴,不久即沉沉睡去。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