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7)

温度逐日上升。空气互相挤压,发出嗡嗡的声音。在简直要让人忍耐不住的时候,像是肥皂泡砰地破掉的一瞬间,大雨哗啦一下涌入山城。

夜里,她从怀里离开,光着脚,悄悄跑去阳台上收衣服。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气味。她的头发沾上了雨水。脸颊也有些凉凉的。

我们躺在柔软的黑暗里,听着车棚边的那棵榕树被风吹得嘎吱作响。早饭要吃什么?.....煎鸡蛋就好。用嘴唇贴着皮肤,细微得像是梦话一样。早晨起来,窗外一片狼藉。枯枝败叶散落一地,而雨仍不停地下着。

我们面对着面吃完早饭。她披着睡袍,倚靠在墙边,叮嘱我带好雨衣,到公司后记得给电动车盖上遮雨布。出门前低下头去,亲一亲额头。她的双手短暂拂过脖颈。

那一天,我们没能一起吃午饭。这样的天气,她得坐公交车去上班,动身的时间也就早一些。而作为补偿,晚上的时间都打算两人独处。

下班以后,我去了一趟菜市场,回到我们两人的那个家,煮好饭,切好食材,预备下她想吃的番茄火锅。期间总在不停地看时间。她现在应该下班了,坐上公交车了吗?

不知不觉的,已经成了特别怕寂寞的人。不过是半天没能见面,就总觉得没有踏实感。好几次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都以为是她。

但直到了八点半,她还是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我决定骑车去接她。

一路上,能看见被水流顶开的下水道盖板。浑浊的泥水从坡面上成股流下。来到小学附近,四处一片漆黑。卷帘门全都拉下去了。我把电动车停在人行道上,用闪光灯沿路照过去,才发现XX小饭桌那儿仍掩着一条缝。

推开玻璃门——室内只有从橱窗里透进来的微光。平日里家长们等着接孩子的那一圈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她和一个梳童花头的小女孩挨在一起,像是在说悄悄话。

「啊。」

见到我,她一下站起身,冲到身边,两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盯着我看了片刻,使劲抱了过来。

「打雷以后,就停电了.....手机也没办法充电....让你担心了?」

我低下头,嗅闻她的头发。她把鼻子贴住胸口,闷闷地说对不起。再一次感受到她的体温,安心感让膝盖发软。好想就这样顺势亲吻她,不过旁边还有小学生在看着呢。

我轻轻咳嗽一声,她回过神来,慢慢从怀里离开,一只手仍不情不愿地勾连着衣服。悄悄握住她的手,在黑暗里坐下。

女孩将一只小小的书包放在膝盖上,脸挨着她的肩膀,直盯着我看,冷不丁问出一句:

「老师在和他谈恋爱?」

她眨眨眼睛,思考一下,「应该说,是像爸爸和妈妈,那样的.....」

「那老师还和他谈恋爱吗?」

「这个啊,」她看我一眼,像是偷尝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样,微微一笑。

「嗯,我们一直是在谈恋爱嘛。」

·

她告诉我,整一个片区都停电了。今天没办法供餐,天黑以后也写不了作业。孩子们在六七点钟就被陆陆续续地接走,但这个女孩的家长始终没有来。

阿姨的家里还有一个初三的孩子要照顾,所以她就自愿留下了。

「在我进来之前,是在干什么呢?」

「.....在讲故事。」

她看起来有点害羞,「以前在书上看到的,狮子和骆驼的故事。只记得一点点.....她说狮子怎么办,狮子就怎么办。一起把故事编下去。这样,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又悄悄补充说,其实她也没那么害怕。因为知道我一定会来找她。

登记册上有家长的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九点十分,女孩正用我的手机玩鳄鱼洗澡的游戏。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从玻璃门缝里传来一股潮湿的、带着淤泥味的气息。

这个年纪的孩子,看着同伴被家长一个个地接走,最后只剩下自己,直到了漆黑的雨夜,心中想望的人还没有出现。能够强忍住不要哭泣,就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

即便是在玩游戏,女孩仍不时抬起头来,去看漆黑的街道。过一会儿,连手机也不愿意玩了,只是靠着她的肩膀,接连打着哈欠,强忍住睡意。她摸一摸女孩的额发,在耳边说:

「想睡的话,可以睡一会儿哦。妈妈来了会叫你起来的。」

「.....嗯。」

女孩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茫然地盯着外面的雨,眼睛里渐渐有了泪水。

「老师.....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可能是堵车了.....今晚雨很大。」

她抚摸着女孩的肩膀,偏过头,向我投来求助的视线。我又试着打了个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

我问女孩:「记不记得家在哪里?」

女孩眼中含着泪水,很努力地像我描述一座大大的白房子。

「记得怎么回去吗?」

「妈妈开车来接我的.....」

「我也开车送你回家。你指给我怎么回家,好不好?」

女孩勉强点点头。她拉住我的衣角,小声说:注意安全。

我穿上雨衣,骑电动车去有猫的那个家,和妈妈借来车钥匙。老旧的夏利车直到第三次才打着了火。将车停在XX小饭桌前,撑着伞接她们坐上后座,再锁好XX小饭桌的玻璃门。

车里没有空调,排气扇里漏出些温热的浊气。女孩从座椅间的空隙探向前座,指给我该往哪里走。驶下坡面,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一辆三轮车锈涩的刹车声激得脊椎一阵寒颤。从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呼鸣声。

心跳略略加快。在这样的雨夜,驾驶这样一辆老旧的车子,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卡在胸口。也许一个人还好.....但我的妻子,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都还坐在后座。

按照女孩记忆中的路线,是要穿过铁路桥下的隧道,驶进城区去。大灯照见了里头晃荡的水光才急忙刹住车。这么大的雨,隧道里早积起了水。

倒车后退,调转车头,驶进与铁路平行的窄道。靠近铁轨的那侧是残破的金丝竹篱笆。女孩盯着车窗外看了一会儿,小声说:「我不认识这里.....」她柔声安慰:「从这边也可以回家的。」

隧道的这边,一般被本地人认为是郊区的这一片,似乎全部停电了。一盏路灯也没有亮。右胎突然碾到了什么。有一瞬间,真是怕到眼泪都快出来了。直到看见前面道路上散落着些大白菜才把泪水压了下去。

拐过拐角,一辆警车正停在路边,红蓝色的警灯闪烁不停。穿着黄绿色荧光背心的警察往这边看了一眼,继续朝对讲机里说话。人行道上隐约有个被布盖住的形体。她默默侧过身去,遮住了女孩的视线。

经过高架桥,总算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广场边的红绿灯口依然车水马龙。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老太太挤在一把大伞下,熙熙攘攘地走过斑马线。我短暂看一眼手机屏幕,已经晚上十点钟了。

绿灯亮起来,车子却在起步时突然哑火。后面连续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声,脊背顿时沾满冷汗。打着了又歇,手抖了起来。终于往前动了。拐进左转道时,总觉得底盘发出了不妙的声音,或许是在哪里浸了水。

「——没事吧?」

她接替了女孩的位置,从椅子间的空隙探来个脑袋。

「毕竟是老车子了,有些小毛病也正常。」

「是说你啊。出了好多汗。」

「有点热。」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鼓起脸颊,呼——地向我吹气。有那么一瞬间,侧脸碰到了一样柔软的东西。

「凉快一点?」

「.....嗯。凉快起来了。」

有点点想笑。她小小的恶作剧很见成效。胸口那里像是被羽毛搔动似的,感到一种轻微的、暖暖的痒。绷紧的肩膀自然而然放松了,那种像是刚拿到驾照的生分感也消失不见。

我们沿着通向隧道的方向往回走,总算来到了女孩认得的路上。驶过大桥,经过停业许久的百货大厦,在十字路口边就是『白房子』,那是一所年代久远的私立医院。

临近大街的地方是门厅和诊室,如今已经挂上了锁。人行道间有一条车道可以通向住院部,但门卫室一片漆黑,自动道闸拒绝对我们放行。

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她牵着女孩的手,挨到伞下。我们三人从道闸边走进去,穿过黑暗的甬道,眼前是一片湿漉漉的草地。

靠近墙边的地方停着一辆军绿色的SUV。它已经发动起来,排气管向雨水中散发着白气。

「妈妈!」

女孩一下从伞下冲过去,垫起脚尖,趴到车窗上往里张望。驾驶席空无一人。但后座的门掩着,从缝隙里露出一双浅红色的平底鞋。

拉开车门,浓郁的酒臭味扑鼻而来。坐垫上沾染着稠状的呕吐物。一个胖胖的女人侧躺在座椅上,两腿戳到车门外,已经被雨淋得湿透。

「妈妈!——妈妈!」

女孩从我胳膊肘底下钻进去,用两手抓住母亲的膝盖奋力摇晃。胖女人闷哼一声,眼皮抖动几下,仍瘫倒在那里。

我的妻子挽住女孩的肩膀,将其轻轻拉到身边。我屏住呼吸,凑近过去,用手背试了试女人的鼻息。脸色也还好,应该没有被噎住。

她蹲在女孩身边问:「爸爸在家吗?」

「爸爸不住在这里.....」

「那,手机号,记得吗?」

「....不记得。」

我从前座拔掉车钥匙,绕着车转了一圈。谢天谢地。挡泥板干干净净。脚垫上落着个手机。捡起来,用纸巾擦干净。一打开屏保就是好几通未接来电。

通讯列表里找不到老公或是丈夫的备注。女孩指着一个人名说,那就是爸爸。

接通以后,我把手机递给她。她犹豫片刻,一手接住手机,一手伸来让我握住。刚开始说话有点怯怯的,之后就流畅起来。她讲完了如今的情况,打开免提,让那边听听女儿的声音。女孩的父亲说,马上就赶过来。

女孩不肯离开母亲,也不该把醉倒的人独自留下。打开所有的车门,让气味散去一些。收起伞,三人挤进前座。我坐在驾驶席,她则抱着女孩坐在副驾。

女孩把淋湿的书包放在膝盖上,拿出泡皱的作业本,带着哭腔和她说作业还没有写。她一再向女孩保证:老师会谅解的,毕竟是停电了。

女人在后座发出鼾声。雨接连不断。额头顶的玻璃上流淌着灯光的颜色。那些亮着灯的高楼,慢慢地熄灭掉,只剩下被烟雾勾勒出的形体。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如今,不仅是孩子,大人也该睡觉了。

从车道里驶进一辆黑色轿车,隔着一个车位停下。留络腮胡的男人淋着雨走过来。女孩低低地说:「爸爸。」

他冲我们点一下头,随后打开后座的车门,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动手把女人往车外拽。女人一屁股坐到泥地里,腰靠着踏板,仍不省人事。

「娃娃也不去接,你要搞什么!?」

传来碰的一声。他一巴掌拍在女人脸上。女人醒过来了,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妈妈!」女孩嚎啕大哭。她将女孩搂在怀里,竭力让女孩不要往那边看。

我连忙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开,「你在小孩面前打她妈妈?」

「这婆娘娃娃都不管,喝成这种鬼样子,不整给她一下,她哪长记性?」

男人颇不耐烦地从我身前扭开,扬长脖子,冲着女孩嚷:「走!去你奶家过夜。赶紧下来,和老师说声谢谢,明天还要上学。」

「妈妈.....妈妈怎么办?」

「给她自己睡着。睡醒了就回去了。」

女孩使劲摇头,哭着说不去。男人皱起眉来,要从我身边绕去副驾。她紧紧抱住女孩,脸色一片苍白。

我扯住男人的手腕,他拽了几下,没能挣脱,回过头来怒视着我。

「你们老师给我家娃娃送回来,我是感谢的。但我家里头的事情,就由不到你们管。娃娃明天还要上学,给她留在这里,哪个送她过去?哪个给她煮饭?不就小娃娃耍性子,还要依着她?」

「她担心她妈妈,这叫作耍性子?你们大人闹矛盾,那是你们的事!怎么的还是你家孩子的妈妈,就这样丢着不管,像个当爹的样?」

看见她害怕的样子,就觉得心头憋着一股气。不知不觉地就越说越上头。再这么下去恐怕要打起来。我咬给舌尖一下,停住嘴巴,再开口时放缓了语气:

「小孩子肯定见不得自己的妈妈被打,还给丢着不管,就算妈妈做了错事也一样。你哪能要一个小孩子按照你的想法看事情?再怎么说,她也不会肯就这么走掉。」

男人斜瞟我一眼,「那你要咋办?」

「我和你,给她妈妈架起来,送回家里。孩子淋了雨,也先擦擦,换件衣服,再说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话,只是蹲下身去,扛住女人的一半肩膀。我扶住另一边。她牵着女孩的手,跟在我们后面。

从停车场边的绿化带穿过去,走进住院部。男人按下电梯,等她们过来以后一同进去。

住院部六楼似乎是分配给员工的宿舍。走廊又矮又暗,靠墙摆着些枯萎的盆栽,我们搀扶着女人来到楼道的尽头,男人摸出钥匙,打开门。

一进客厅,首先看到的是那盏吊灯。玻璃吊片被灰尘和蛛网裹成一团,变成了鱼眼睛似的乳白色。内里只有几盏灯芯透出些微光,悬挂在那里简直像是某种干瘪掉的腺体。

在这样一盏黯淡的吊灯下,是猪肝红的实木家具和开裂的木纹墙纸。全都是一二十年前时兴的样式。不过冰箱和电视机倒是价格不菲的新款。

将喝醉的人安顿在卧室里,男人拿来几条毛巾,烧了一壶热水,连同杯子放在茶几上。他给我递根烟,我说不抽,他独自一人走往阳台,关上了隔断门。

她将脸贴住我的肩膀,慢慢放松身体,整一个倾斜过来,倒在了大腿上。她的眼角泛着红色,一副又疲倦又忧愁的样子。

我摸一摸她的额角的头发,用毛巾包住她的脑袋,揉来揉去,擦干水分。她吸吸鼻子,爬起身来,抓起另一块毛巾去给女孩擦头发。

三人呼——呼地吹着杯子里的热水,白气徐徐上升,贴住额头。男人从阳台回到客厅,不很自在地走来走去,终于把捏在手里的烟头丢掉了,坐到沙发的另一端。

他沉默片刻,用商量的口吻对女儿说:

「爸爸就今天有得空,明天要开车过去上班。你去你奶家,上下学都有人陪你,回到家就有人做饭吃,以前一起玩的几个伴也都在.....」

女孩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小声说:「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男人一下扬起了声音:

「你妈天天忙!你连饭都没得吃,偏要跟她待着搞什么!?」

他瞥我们一眼,略略泄了气,「跟你好好讲,你又不听。你要想回来,之后自己和你奶说。现在赶紧去换衣服,把要换洗的东西收好。搞快些,别耽搁别人。」

女孩的鼻子皱起来,眼睛里隐隐有了泪水。在哭出来之前已经从父亲眼前逃开,躲进了房间。

客厅里剩下三个大人面面相觑。男人挠一挠嘴边的胡茬,倚住靠背,瞧着天花板。她盯着自己的膝盖,两手握成拳头,紧压住大腿,突然开口问:

「你平常、打人吗?」

她说得太过仓促,中间还哽了一下。男人愣了片刻,嘴边的肌肉微微抽搐,像是看什么怪东西一样冲她眯起了眼。

「....又不是闲得慌了.....她白天出去打麻将,喝酒,我都懒得管她。反正是在外头有得活做,眼不见心不烦.....要不是有个娃娃,吵都不稀罕和她吵。娃娃由她领着,又亲她,她还那个德性.....不就想着撑到娃娃把书读完.....」

他摆一下手,站起身,摇摇晃晃穿过客厅,立在女儿的房间前,使劲拍几下门。

「整好没有?晓不得几点钟了?还磨磨蹭蹭的?」

里面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

「我不去奶奶家,我就要在这里.....」

「少废话!你们老师不还等着!」

皮鞋尖咚、咚地踢在门板上,门框震落下白灰。室内传来什么东西摔到地板上的声音。她一下站起来,「别这样。」

「你们有没有带过娃娃嘛?」男人握住门把手,晃动几下,撇过脸来瞪她,「就由着娃娃的性子来,看看么,不就是惯的?」

门终于打开了。女孩哭丧着脸,畏畏缩缩地走出来,经过父亲时浑身抖了一下。男人把女儿手里的提包夺过来拎住,率先往门口走去。

她来到女孩身边,摸摸女孩的肩膀,握住女孩的手。房间门吱呀一声被吹开。女孩的房间里传来了雨水撒到木地板上的声音。

我犹豫片刻,走到房间里,去到窗边,关上窗子。脚底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四处散落着陶瓷碎片。我用鞋底把它们扫拢到墙角。

我们最后去看了女孩熟睡的母亲,走到门口时男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乘坐电梯下去后,女孩松开她的手,跟在了父亲身后。他们在停车场里坐进了黑色轿车。我和她撑着伞,穿过绿色的草地,进入昏暗的甬道,回到了遍布嘈杂声的街道。

我正在包里翻找夏利车的钥匙,道闸抬高,黑色轿车慢慢驶入灯光之下。它停在那里,等待着汇入马路的车流。她从伞下跑开,凑到车门边。后车窗降下来,女孩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老师.....」

「不要想那件事.....」她咽着雨水,像是在哀求:「再难受、再想跑掉,也要再等一等.....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真的!」

喇叭响了一下。车窗升起。车子向前移去。把她拉到伞底,她颤抖了一下,开始小声啜泣。

我牵着她跨过积水,打开车门,坐进又老旧又狭小的夏利车里。

她在副驾哭个不停。我凑过去,贴住她的额头,亲吻她的鼻尖,脸颊与脸颊互相磨蹭,直到也沾满了雨水和泪水。

「买了好多番茄。还有蟹味菇和茼蒿菜.....上次和妈妈一起吃火锅,你说很好吃的。饭保着温。汤一煮沸了就可以吃。然后再洗一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

和她说着话,把外衣脱下来,用内里贴合后背的地方给她擦擦头发。

通风口里呼呼吹出温热的暖风。哈一口气,就能在挡风玻璃留下白白的雾。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她哽咽着点头。我给她系好安全带,再系上自己的。打开雨刷,擦一擦后视镜和挡风玻璃,调转车头,回家去。

·

两人的衣服都脏兮兮的,又湿透了,通通脱下来后堆到洗衣机里,留到明天再洗,免得扰民。

已经过了十二点钟。在好多年前,这个时候都算不上熬夜,但现在只觉得从骨头里都透出了疲惫,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意识都接续不上。

窗帘是拉起来了。都出了汗,不大乐意在洗澡前穿上干净的衣服,就索性赤着身子。端来菜碗和汤锅,碗也懒得洗,热乎的米饭直接倒进煮了番茄、茼蒿和蘑菇的火锅汤里。

把椅子搬到一块儿,两人大腿贴着大腿,她的头发盖住了我的一侧肩膀。各自用汤勺舀起番茄味的汤泡饭,凑在同一口锅边吸溜吸溜地吃下。

汤汁偶尔会溅到皮肤上。她洁白的锁骨下沾着番茄味的油点。伸手帮她擦一擦,她说反正要洗澡,就由它去吧。

吃完饭,马马虎虎擦过桌子,跌跌撞撞地进了浴室。热水冲下来,浑身立刻瘫软了,就想着干脆躺在瓷砖上睡觉。她连哄带劝,让我坐到塑料凳子上,给我打上洗发水和沐浴露,仔细搓揉后用热水洗净。

我一直纳闷猫在被抚摸时怎么会显得那么幸福,如今才知道,被自己信任、深爱着的人触摸,原来能舒适得让脑袋发麻。我喜欢她用手指抚摸我的头发,划过我的后颈。今后该多摸摸她的头,也让她摸一摸我的头才是。

好不容易把澡洗完,经过客厅时顺手关掉灯。一起摸着黑撞入卧室,跌倒在床上。她的腿压住我的肚子,嘴唇则紧贴着右颊,向我呼出温热的气息。闭上眼睛,四处摸来摸去,扯到被子,揪过来,把我们两人盖住。

抱在一起睡着了一会儿。口渴起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把被子踢掉了。我问她要不要喝水,她的下巴轻轻碰在肩膀上,应该是点头吧。

接来一大杯水,喝掉半杯,递给她,再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躺回她身边时,她突然说:「对不起。」

「.....怎么了?」

「明明,说好了一起好好吃个晚饭.....拖到了半夜才.....」

她哽咽一下,断断续续地说,「休息时间全部浪费掉了.....让你累了一天也没办法休息....明天又要早早起来.....觉也睡不够.....」

我盯着她的脑袋看了半天,想到,以前好像是有这种说法,双旋的人很倔来着。

「你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哦。」

回忆着刚才她给我洗头的动作,用手指慢慢抚摸她的头发。水分还没有干透,摸上去不太顺,不过味道还是很好闻的。

「如果我小时候遇到你这样的老师,肯定现在都还记在心里面,一想起来都会感到暖和。并且,我也想当个好人.....平日又没什么机会。今天不也搭了你的顺风车嘛.....」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哭得更厉害了。泪水淋淋地洒在皮肤上,带着温润的凉意。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将额头贴住我的掌心。

「.....我想考驾照。」

「嗯。」

「.....想考教师资格证。想当真正的老师.....」

「嗯。」

「我.....我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我不要当那样的妈妈.....」

「.....嗯。」

「感觉好难受.....一直想哭.....心里一揪一揪地疼.....我是不是还没有好?.....是不是还该继续吃药.....」

「没关系的。」

难受的事情总会发生。细小的哀鸣总会出现。听到声音,流下泪水,那也不要紧。

只要知道还有幸福的事情,还有笑起来的可能,

这就足以让我们生活下去了。

我和她在一起,很幸福。这种幸福,或许能成为一种例证。

想要成为一种例证.....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睡觉吧。」

·

淋过雨以后,是应该吃点感冒药的。

昨晚睡下去之前我就迷迷糊糊地想到,我们两个大概要有人感冒了。

醒过来的时候,闹钟已经响过。她身上烫乎乎的,我身上也阵阵燥热。感觉很虚弱,又觉得热又害怕冷。两人都大汗淋漓,即便把头贴在一起也没什么温差。

这应该是很糟糕的情况。两人都双双病倒,谁也没办法照顾谁。

但和她依偎在一起,闻着她的气味,真的很安心。那个与她一起分享的被窝如今就是世界的全部。只要能这样下去,就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正迷迷糊糊的,突然想到了旷工。强撑着爬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假,再把她唤醒,和她一起吃掉退烧药。

昨晚剩下的番茄火锅泡饭如今激不起半点食欲。我们裹着被子,挨在一起,在手机上翻看了半天的外卖,看着看着就困起来,又躺下睡觉。醒来后还是没什么胃口。她突发奇想,说要吃冰淇淋,弄得我也搀了起来。

小时候大人都说不能在发烧时吃冰的东西。可惜这里没有可以管住我们的大人,只有一对被热昏了脑袋的笨蛋夫妇。我们真的买了冰淇淋来吃,还喝了草莓奶昔和烧仙草。

傍晚,妈妈到这里来了一趟。一进门就捂住眼睛,让我们把衣服好好穿起来,别没有外人在就肆意妄为,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都感冒发烧。

我们被从床上拖起来,规规矩矩坐到餐桌前,吃了青菜瘦肉粥。妈妈回去后,在浴室里给彼此擦了擦身子,为了防止病情恶化,都在竭力找话题去讲,以免让注意力落到别的地方。

一切结束,已经精疲力尽了。明明彼此触摸时躁动得不得了,在床上躺下,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只觉得心平气和。

我最重要、最想保护的事物近在咫尺,毫发无损。这种安心感能一直伴随到睡梦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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