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6)

现在,该考虑我自己的事情了。

已经不是应届生了。有过一段短暂的工作经历。一个聊胜于无的大学文凭。在这座小小的城里,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这么几条路:送外卖,进厂,或是到省城去。

在那几天,附近的坡面上出了事故,一位刚毕业的骑手和货车撞上了。这件事让她难受了很久。虽然也知道是个例,任何事情都伴随着风险——但总不想让她担心。

而来自其他城市的客车正一班一班把我这样的人拉走,运到那些灰蒙蒙的园区里去。

我生活的目的却是由这样一些事物组成:家人,猫,和人相处,一同用餐的时间。

在工位上干活,在食堂里吃饭,在宿舍里睡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对此害怕得简直要做起噩梦。我无法理解那样的生活如何能持续下去。然而有那么多的人就在那样生活。

即便是作为祝福,也应当相信,那样的生活中也隐含着一点点幸福的可能,一点点延续的意义。

又或许活着本就只是活着。除此而外都是一种奢侈的附加品。我如今需要的是呼吸——仅仅是呼吸。

失业的感觉确实很像是窒息。

她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和阿姨也处得很好。在她的指导下,有个孩子拿了作文优秀奖,盖着小红花的稿纸还给贴到了教室的墙上。注视着她在说这些事时露出的笑容,就已经足够感到幸福了.....然而心中还有另一股酸苦的情绪:我竟然有点嫉妒起了自己的妻子。

周一,短暂地失眠。她的药有安眠的效果,试着向她要一粒来吃,她不肯,陪着我熬夜到早上五点钟,直到一起累得倒头睡着。

周二,和一群老太太一起发传单。到了晚上也没能发完。老太太们把剩下的传单丢掉了,我半叠地拿回去折纸飞机玩。猫把它们撕得粉碎。

周三,从广场路过时,瞧见了摆摊的人。最近的新闻上也在讲什么地摊经济。我和她商量过,买来些廉价的小玩具,像是塑料手环、橡皮球、发条青蛙。用一席塑料帘子包裹起来,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广场边沿铺开。

正是吃过饭的时候,一家三口都出来遛弯。一群孩子不多久就聚拢在摊前。他们用手摸摸看看,我主动拆开一个球形拼图,教他们怎么拼回去。

他们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小玩具还挺有兴趣,但一向家长开口,就会被一把从摊边拉走。倔一点的会赖在原地,撒泼打滚,到了被拧耳朵的地步,我就说,不买也没关系,只要别弄坏了,玩玩也是可以的。于是一堆小孩子破涕为笑,又继续围拢过来。

这时候,在旁陪自家孩子的大人拍一下我的肩膀,指指前面。我这才发现别的摊位——那些用推车卖糖葫芦的,卖泡泡水的,都已经走掉了。

穿着制服的城管慢慢走过来,站在摊前。围拢着的人散去了。我把那些玩具收拢起来,再将塑料帘子折成包袱。头发花白的城管默默注视着我,在我身边的花坛上坐下。

「看你,生意挺好的。」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暂且收下。

「等一下,有领导过来看。等七八点钟,他们下班了,你再出来摆.....」

我问他,不是说放开了地摊经济吗,他挤出一丝笑容,含含糊糊地说:

「电视上是这么放么.....但人又不管我们。」

他用手按一下自己的帽子,又往天空比一比。

「管我们的,这么一压,就说不许.....也只能出来转转。大家都只是挣钱嘛.....没办法的事。过一段时间嘛。等管我们的反应过来了,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弄,现在还不行.....」

他露出歉意的微笑,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又慢慢走远了。我拎着我的袋子,到花坛边的亭子里坐下。对面的椅子上放着一桶泡面的剩汤。

在天色黑下去以后,有一大群穿制服的人从广场横穿过去。我瞧见他们坐上车子离开了,就又回去铺开摊位。但这回没那么多的人——偶尔有带着小孩的一家人停下来,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开。

唯独,有一个小姑娘长久地留在我的摊前。带她过来的是一个夹着安全帽的男人。小姑娘把一整盒印着卡通动物的橡皮印章拿起来看,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点过去,嘴里默念着它们的名字。男人在旁边进行补充:那是浣熊——念浣熊。

到了要回家睡觉的时候,男人牵起女儿的手就要走,小姑娘并不反抗,放下印章后就跟着父亲走开。但他们走到半途就折回来。直到走近了,我才发现那小姑娘在哭。

和别的小孩子不同,那是认命似地哭,不想让别人瞧见,只是太过悲伤而忍不住要流泪。她安安静静站在父亲后面,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偶尔抬起手来给自己抹抹眼泪。

这盒橡皮印章一共有六块,要卖十二元。我告诉他十块钱也行,也可以拆开来卖。他犹豫了好会儿,我则在考虑:是要继续降下价钱.....或是干脆把印章送出去.....?

可我如今不也是在谋生的成年人吗?难道仍能由着性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总算让女儿过来选想要的图案了。选着选着,突然递给我一张十元的钞票,一整盒地给女儿端过去了。

小姑娘盯着父亲,把印章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意识到这已经是自己的东西,又惊又喜地尖叫一声。

「好了,回去再看。」

父亲把安全帽挂在胳膊肘上,牵起女儿的手。两人慢慢走远了。

接下来,就不再有什么人。已经到了小孩子该回家睡觉的时候。广场上来了很多跳广场舞的老年人。那边热热闹闹。这边冷冷清清。我把那张十块钱打开看看,又折叠起来,放进口袋。

「——赚到钱啦?」

转过头去,我的妻子披着一件旧夹克,带着捉弄人的微笑,坐在花坛边缘。她还真是喜欢吓我一跳。

我问她怎么会来,她用伞柄戳一戳我的大腿,「都不看天气预报呢。」

「还要摆一会儿?」我点点头。她于是也陪着我蹲到了摊位边上。她拿起球形拼图,问我该怎么玩,我演示一遍,她下一遍就轻易地复原出来。我们还拧了几只发条青蛙,让它们在地上跳来跳去。

我和她说起那对父女,又把城管说的话告诉她,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心里就难受起来。那种酸苦的感觉,沉甸甸地积在心底,她的气味渗透进去,就自顾自地要化开来,往外面流淌。

——今天只有十块钱。守了那么久,才只有那么一点点钱。

像是小孩子一样,用哽咽的声音,说出来这种话。都一个成年人了,还想向谁撒娇啊?

「下雨了。」她提醒我。

她帮着我把塑料席子收起来,把伞打开,让我披上夹克,然后坐到我的大腿上。

「你之前,不是提到过,工厂里可以找到活干吗。」

她的声音和敲打伞面的雨声混在一起。

「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夫妻两人,大概能分配到一起,也许还能有夫妻房吧?」

「.....你不是,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是啊。很喜欢。你的妈妈,那个家,还有五只猫咪,我都喜欢。但之所以喜欢,是因为有你在。」

她慢慢扬起脸,在我侧脸上亲吻一下。

「.....我们虽然结婚了,但还没举办过婚礼。婚礼上不是会这样说嘛——」

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都永远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是这么想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去到哪里,去过怎样的生活,都一定可以幸福。」

泥土潮湿的气味、沾湿的瓷砖上的反光、远处的车笛声、她的体温和喃喃的低语,这一切让我头晕目眩。

她凉凉的脸颊贴近过来,挨着我蹭来蹭去。

——所以,别灰心丧气啦。

「无论是去别的城市,去工厂打工,去流浪,或是去西伯利亚种土豆,都会在一起。在一起就会幸福。这就是所谓的保底。」

·

就结论而言,我们没有去西伯利亚。

我也许是从现在开始,才逐渐理解了和一个人恋爱,交往,最后结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意味着两个人都被牢牢绑住啦。

我可以去工厂打工,也许流浪也没关系。但我不想带着她一起。然而她必然和我在一起。

所以,只能平心静气——等待下去。

等待她的爱情冷落、依恋松缓、没了我也能获得幸福,或是世界降下奇迹。

说真的,后者的概率要更加大一些。

大得多。

我偶尔仍会去摆摊。但那总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电视里已经不再讲地摊经济。善良的老城管仍在每天走来走去,给人散烟。剩下的玩具被丢进了储藏室里。在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们把青蛙拿出来,拧上一圈发条。

临近夏天,流过市区的河边新建起了一条夜市。里面有韩国人卖石锅拌饭,英国人卖小麦啤酒。我们沿路逛过去,买了章鱼小丸子分着吃。

这里有好多好多年轻人,大概是附近的大学生。穿短裙的女孩们嬉笑着走过,赤着胳膊、体格良好的大小伙子坐在街边,踩着箱子喝啤酒。

说来奇怪,我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走着这些人之中,却总觉得自己有点老、有点格格不入。

身边的她却比任何人都要富有青春的气息。我很难想象这样微笑着,眼睛闪闪发亮的她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用塑料叉子戳起最后一个小丸子,垫起脚尖来,凑到我的嘴边。我把它吃掉以后,她悄悄问我,我们看起来会不会像是一对学生情侣。不待我回答,她自己又偷偷笑起来——都已经结婚啦。

这条街上有很多尚未开业的铺子。有一家在橱窗上写了要招聘调酒师学徒。门开着,里面看起来有人。我敲敲门,走进去,她也跟在身后。四处都堆放着还没有拼装的桌椅。几个和我们同龄的年轻人坐在墙边休息。

我说明了自己是来应聘的,他们搬来椅子让我们坐下,还没说几句话就表示可以雇我,等到合伙的厨师到后就来上班。

在我们进来之前,他们就在喝酒。现在也给我和她一人递来一罐。她其实不喜欢啤酒花的苦味,像是喝茶一样抿了几口,还是把啤酒罐塞给我了。

自从大学毕业后,好像就没什么机会像是今天这样和人坐到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大多时候也是在听他们说,怎么想到要开这家酒馆、预计要把这家酒馆装修成什么风格、之后要怎么营业.....

我已经好久没有喝酒了,连续喝下两罐就有些晕乎,他们大概醉得还要更厉害些。等到他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吉他,开始唱起: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所有哀愁——我们道别离开。

她扶着我从店门口走出来。夜市上仍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告诉她我没关系,她仍紧紧挨在身边。我一直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她好可爱。心里一直涌出些奇怪的念头,像是,想要亲她一口,或是把她使劲举高。

我带着微醺的愉快感觉,和她一起逛到街尾,走出了夜市。在沿着河边往家走的途中,她对我说:「还是不要太期待那些人的好。」

我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他们和我同一个年纪,就有勇气出来创业,不是很了不起吗?

「如果一切顺利就最好了.....但我不想你之后太失望。」

她用特别温柔的力度,轻轻抚摸我的手背,又小小声地说:「并且,你也非常了不起哦。」

「嗯、嗯?」

不小心发出了呆呆的声音。她叹息一声,用力握住我的手。「别犯傻了——回家啦。」

·

一个星期后,有人给我发来短信,告诉我合伙的厨师不干了,有缘再见。下一次路过那家店,里面已经空荡荡,挂起了旺铺招租的牌子。

她劝我试试看考公。我们买来试题,像是玩游戏似的一起做图形推理题。事实证明,有些人不怎么需要看书也能在笔试里拿到不错的成绩,有的人则不行——比如我。

我在本科拿到的是偏门的工科学位,能够报考的岗位相当有限,想要考进市里更是难上加难。她的条件要优越得多。但她对此的兴趣却不是很大。

虽然这也是老掉牙的话了,不过我还是得说:

她真的是非常非常执拗的人。

近来,市里要求所有的电动车都必须上牌才可以上路。家里在用的几辆电动车都是早些年生产的,马力过大,没有限速,不符合标准,也就没办法挂牌。

对于这样的情形,市里的流程是这样的:旧车取出电池,回收抵扣部分换新的价钱。饶是如此,一辆不含电池的新车费用仍要一千元(抵扣后)。

吊诡的在于——换来的新车,像是约定俗成一样,虽然挂上了牌照,其实也和原来的马力相差无几。

按照功利些的看法,花了钱,能有一辆不限速、能够合法上路的电车,总比花了钱,电车还给限了速要好一些。牌照是已经办了,钱也已经给过了,对此耿耿于怀也无济于事。

她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去。一连几天都有点气鼓鼓的。猫见了她都会绕开走。

然而并不真的能够怪罪谁。大家都只是照规矩办事。那一点点不协调,无非也出于一种好心:给彼此留下缓和的余地。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劝她。她是我的妻子。在夜晚睡下时,我希望枕边的她无忧无虑,不必去考虑那些会让她皱起眉头,心生不快的事情。

但在成为我的妻子,或说,成为我的恋人之前,她就已经是那样执拗的人了。

那个时候,她在我眼中闪闪发光——何等幸运,她的世界与我接壤。从那儿透来的光彩和空气,至今仍是我世界的一体。

她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反反复复修改一篇自己写的文章,递送给市长信箱。半个月后,他们给她发来回信,向她进行了自我检讨和道歉,承认工作做得太过粗鲁,并保证在今后避免出现同样的疏漏。

话语得到了话语。话语总只是话语。我们早就过了相信咒语可以更改现实的年纪。即便如此,我仍热切地爱慕着一位娇小的魔女。

婚后的第一个夏天马上就要到来。

我继续投送简历,给猫梳下大块的毛发,搓成圆球。市场经济终于降下神谕。我得到了一次面试的机会,隔天就可以去上班。

工作时间是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七点半。月休三天。底薪三千元,扣除保险后到手两千五百。需自带电脑。转正后附加绩效。

工作地点离家有点远,骑电动车过去得半个小时。我在早上七点半起床,回到家得将近八点。下午不吃晚饭,等回到家后再和她一起吃。

和以前相比,能与她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太短暂了。

到了炎热的日子,猫就开始嫌弃起人来。她却恰恰相反。只要待在家里,无论去哪里她都要挨在身边。刚吃过饭,天气凉快了一些。在沙发上坐下,杂色的大猫慢慢蹭到膝盖上,她一把给猫抱开,自个儿坐了下去。

老实说,很热。睡觉的时候被她紧紧抱住,很快就会汗淋淋一片。早晨醒来,都觉得要化到了一起。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想要亲近的心情——自从我开始工作后,就再没办法两人独处。我下班的时间比妈妈还晚。在自己母亲面前去摸妻子的头,或是互相喂食,实在太过羞耻了。

她的不满一点点累积起来。夜里躺在床上,她一会儿拉过我的手去摸她,一会儿又愤愤不平地用牙在肩膀上咬来咬去。我用和缓的语气告诉她,明天还要早起。她背过身去,面朝墙壁,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还喃喃地抱怨——午饭也不能一起吃、回来得那么晚、一个月都没几天能待在一起.....

从背后抱住她,小心不要压到她的头发,亲亲她的后颈,她的皮肤又光滑又柔软,带着蓝莓雪糕的香味。过了片刻,她小声问:

「.....我是不是,有点烦人?」

不待我回答,她就转过身来,将额头使劲压向胸口。

今晚大概就这样过去了——我一边抚摸她的后背,一边半梦半醒地想。她却突然开口:

「我们去租房住.....好不好?」

「.....哦。」

我迷迷糊糊地回了她一句。她在怀里扭来扭去,越说越兴奋起来:

「住得离你上班的地方近一点,早上就能多睡一会儿,晚上早回来一些,午饭也可以一起吃。租了房子的话,想要两个人独处也可以,回来这里和妈妈一起也可以。房租我也查过了,这边的房子很便宜,五百多块也能租到很好的房子——你下次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房子,.....」

因为实在太困,我没把她的话听完就睡着了。但她显然把这件事记挂在了心上。下一个休息日,她拽着我去看了房子。

如她所言,租房真的很便宜。六百元一个月,就能租到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自建房。在我转正后,我们两人一个月的总收入能有四千元。这不算一笔很大的开支。

不过,离我上班的地方更近,就意味着她耗在路上的时间更多了。她为此专程从家里找出了我以前骑的自行车。

我们把向阳的房间作为卧室,余下一间作为书房和储物间。在几次休假和平时的空余时间慢慢添置家具,布置房间。她从花鸟市场买来一株含羞草,摆在窗台上。

我们还没有真正住进去——但偶尔会到那里吃午饭,或是在下班后洗个热水澡再回家。

从我们两人的新家到有猫的那个老家,需要爬上一条很长很长的坡面,中途要路过几座还未建完的安置房。那段路没有路灯。

在夕阳落下后,幽蓝色的天空挂着两道航迹云。蜻蜓从路边的荒草丛飞过马路。柏油路升起焦苦的热气。她坐在电动车的后座,胸口贴近后背。还未干透的头发在风中松散开。她的气息徐徐流过耳背。

电动车的电瓶已经老化。一天跑那么多躺,还乘了两个人,上坡的速度很慢很慢。菜地里传来蛙鸣,透出薄荷和茴香的味道。几棵向日葵静立在黑暗中,面朝泥土。从柏油路与天空的接缝处,渗透来浓郁的花的香气。

就这样,一点点地,攀登上温热的夏夜,到那泛着微弱的光,散发出甜味的深空里去。

·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那长长的假期对社会人没什么意义,但对她而言,却是将近两个月的空闲。

那段时间该用来做什么——她似乎有自己的考虑。

我们已经习惯了在那间租来的公寓里过夜。

早晨起来,只需要花十分钟左右就能去到公司。中午提早溜出来陪她一起吃午饭。吃过午饭,我回去工作,她则骑上自行车,到XX小饭桌去给阿姨帮忙。中午供餐结束,她回到有猫的那个家,待到下午五点又去辅导小学生写作业。

我在下午七点钟下班。先去买菜,再顺着那条坡道骑上去,回家照料猫咪,清洗碗筷,把熟透的樱桃泡上盐水。八点多去接她回来。一家三口吃过晚饭,我和她就要回到坡面下的那个家。

真算起来,在路途上的时间与之前相比其实没什么差别。不过有一段路总是两人一起。我骑电动车,她骑自行车,驶下那段寂寥的坡道,回去给含羞草浇水,一起做做家务,在睡前的一两个小时里肆无忌惮地腻在一起。

我睡得还好。偶尔会觉得有点疲惫。白头发还在往外冒。不过总比秃掉要好。有时候会疑心自己会不会生病,有时候又莫名其妙想到小孩子。对未来的恐惧和希望,都像是细小的砂糖粒融化在水里。

在生活持续流动的时候,很难说出它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有一天,我在下班后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孩犹犹豫豫的声音。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去给她拿药的时候,有个高中生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抽电子烟。

总觉得,那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已经不用吃药,也不再抽烟,现在在驾校里学车。

「高考怎么样?」

「不怎样。下半学期状态一直不好。不过考完试就感觉想通了——也不打算复读了。」

他犹豫了一下,「我二志愿报了你那所大学。应该能录上。」

「我当时能进去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大城市的孩子真可怕。

「然后.....那个,你最近有没有空?最近也在做兼职,想着把之前那顿饭请回去.....」

「我心领了。现在已经回老家了。」

「工作.....辞掉了?」

「辞掉了。回到这边结婚嘛。」

那边沉默片刻。

「.....是那个时候,你去拿药的那个人?」

「Yes,in deed.」因为有点害羞所以变成了奇怪的英语。「不过她现在也好起来了。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作息也正常.....」

「你说话像我爷爷。」他叹息一声,「她病好了,是因为和你结婚的缘故?」

「有一点。主要还是自己想通了吧。总会自己想通的。得等一等嘛。」

「挺好的。」

听筒里传来车笛声。我和他说:「别边过马路边打电话。」

「是了是了.....到人行道上了。话说,以后还能聊天吗?微信上,就,问问你大学的事之类的.....」

「聊呗。和大学生聊天能让灵魂变年轻的。」

「你也没毕业多久吧.....我要到打工的地方了。下次再说。」

在和他聊天的时候,我其实很高兴。生活中多了这么一件事,就足以让心情持续好起来。

我在这里,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即便是梦想,也再无法想到,要成为一名画家、成为一名作家、去遥远的国家、像是流亡诗人一样生活。已经不再有精力和时间去画画、写作或是旅行。

我建起了一座屋子,试图建起一座屋子,因为有人和我住在一起。在睡下前所想的,是明天要修补屋顶,种下土豆,回收麦子。

而从窗框看出去,那些居无定所的人们还在流浪。年幼或年老的荒原狼们,无法决定明天要去哪里,被梦与幻境折磨得难以入眠。他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梦,因而无法确定做哪一个梦。

对于他们而言,故事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也,

想要继续旅行,

然而已经住下。

只为了在最深最静的夜里,转过头去,就能在枕边找到人说话。

而他们仍自顾自生长,自顾自经历。对于我来讲,就像是放置着也能获得奖励的挂机游戏。

我总爱去想,和我聊天的他,第一次上手开车会有怎样的感受,瞧见校门外面的那片海会有怎样的心绪,他会怎么和舍友相处,是否会遇见喜欢的人,最终将去往哪里——

想着想着,就又会想到小孩子。

但我们大概,都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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