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

我们一共在那座镇子上住了三天。期间大多时间,都是宅在客房里,就着古色古香的雨打瓦片的声音看动漫和电影。

在充满烟火气的打更声中,我们把窗帘拉上,捂在被窝里睡觉。

因为我行动不便,洗澡时她也在一起。带来的那些速食很快就吃腻了,民宿又不提供餐食,只能从互相喂食开始变着花样来对付每一顿饭。相互触碰的密度大到做梦都还是和她黏在一起。

根据分子动原理,我的皮肤表层,一定已经渗透入了她的成分。

三天后,妈妈坐班车来到镇子上,驾车接我们回去。我的右脚已经好了大半,她仍不放心,一定要我去医院检查,最终也只是拿回来几贴膏药。

自从崴过脚后,妈妈就不再放心让我们出远门。我们只能在这座小小的城里闲逛。

家的附近是一片老旧的厂区,如今大多都已经停运。从铁丝网里冒出繁盛的狗尾巴草,空荡荡的铁皮货箱里长满了臭菊和荨麻。蜂子在四处飞来飞去。菜粉蝶和灰扑扑的蛾子沾在绒密的花朵上。这里距离最近的森林还隔着好几条马路,但偶尔也能见到松鼠。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从这些厂区间走过去,那股草木怒发的气味简直浓郁得有了重量,大块大块堆积在开裂的水泥地上。走一段路就透不过气来,只能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一根冰棍,停在阴凉处吃掉。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是被遗弃了的地方。附近只有一所小学,到了上初中的时候,就得去城里住校。工厂以前的老职工仍住在那些很老很老的红砖房里。街边有人在卖水烟筒和自制的烟草,还有一些很受老一辈人喜爱的小吃店。

在巷子的尽头,我们发现了一家卖书和CD的铺子。

那家铺子和时髦沾不上边。但似乎含有一丝浪漫的味道。

都是些用胶带加固的纸箱,以及一些黑黝黝的老式立柜。这里有西游记、周星驰和各种各样的恐怖片,以及一些难以言说,不可直视,她瞧见了会拧给我一下的碟片也好端端放在一旁。书从十万个为什么、野史、气息浓郁的地摊文学到三毛、海子、歌德和江户川乱步应有尽有。也有音乐光盘。邓丽君和山歌选,或是一百首伴你上路的炫酷DJ。

要紧的是那些来历神秘的外国碟片。成色好的几块钱一张,不好的则称斤来卖。有迈克尔杰克逊、凯特布什、正在抚摸一只猫的法语歌手、各式重金属和披头士——大堆的披头士。

我们每一次花十来块钱,买来妖怪博士、少年维特、撒哈拉大沙漠和Thrill、rubber soul、50 words for snow。这些书都又脆又发黄,大多还留有别人的笔记。光碟则被打了一个缺口。四处闲逛。看书。听音乐。和猫呆在一起。

这其中发生了变化。大陆在渐渐分离。珠穆朗玛峰每年长高1.27厘米。世界逐渐成为一片银色。她向我要来零钱,挑选出自己想要的书和CD,去和那个总在午睡的老人结账。从小学的操场边经过时,几个孩子趴在栏杆上向这边张望,她踮起脚尖,挺起身子,向他们挥手问好。

后来有一天,醒来时她不在身边。餐桌上有一张她留的便利贴:买菜。

她恐怕不再会回来了——不知为何,有这样茫然的无力感。

我在椅子上坐下,瞧着阳台远处,阳光渐渐盖过白雾。猫们打着哈欠,在身边绕来绕去。我想起了以前到菜市场去的情景:一切都笼罩在阳光和蒸汽里。

在这样的早晨,恍若梦一样离开,消散到迷迷蒙蒙的空气里去。

临近的小学响起了上课铃声。有人在敲门。把门打开,她拎着刚出笼的包子,以及新鲜的青椒和里脊肉,从身边蹭过,快步走进厨房。

三人一起吃了早餐。中午,我和她一起做了青椒炒肉,吃掉一些后放进冰箱。给猫喂过粮,铲过猫砂,出门去探险。

今天的风很大。云被吹成了丝状的残渣。太阳悬在蓝色天际的尽头。我们坐公交车来到郊外,沿着开裂的石阶走入废弃的度假公园。

葫芦形状的人工湖已经干涸。一头是干裂的泥地,另一头长着些巴掌大的睡莲,下面还有成群的蝌蚪。吊桥已被卸下。长满草的坡地上有几个矮人形状的雕像。我们在湖的另一头找到了绳索吊着的平衡木和秋千。

她坐上秋千,木架子发出干涩的声响。轻推后背,她的黑发触及脸颊,裙摆在半空中划过弧线。

她一向不怎么喜欢穿裙子,今天却久违地穿了妈妈给她买的米白色长裙。这样打扮的她,有种轻飘飘的气质,让我总有些晕乎乎的,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从秋千上起来后,在我眼前轻轻转过一圈,让我确认有没有粘上灰尘。手挽着手,从灌木间的石头小路走进松树林,林间空地上有几座蘑菇和风车形状的塔楼。里面空空荡荡,只是一个模子。

从很远的地方,由风声带来了零碎的音乐——世上只有妈妈好。洒水车从马路上驶过去了。

她捡起一个松果,试着用脚尖把它踢起来,尝试了几遍也没能成功。似乎该提醒她穿着裙子不该这么做.....但只有我们两人。就由她去吧。

再向前走,从坡顶上看下去,就是成片沙黄色的楼房。这些让人想起沙漠和海的别墅有露台和塔楼似的屋顶。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玻璃的窗洞发出呼呼的风声。那么多年来,这个度假村没有迎来任何游客,想要建起它的人已经破产。

她问我里面有没有住人,又开玩笑说以后如果流浪了可以住在这里。用松果生火,在阳台上种胡萝卜和土豆,铺上松毛就可以睡觉,无论如何总能活得下去.....

沉默片刻,她和我说,她的父母已经分开了。

不是因为贷款的事。她的妈妈特意告诉她:和钱没有关系。贷款已经还完。是两人一起承担下来的。房子还在——以后回去了,依然可以住在原来的房间。

他们两人,仍是她的父母,只是不再是夫妻了。

说完这件事后,她短暂地哭了一会儿,让我给她擦擦眼泪,要我抱着她到秋千那里去。我把她放上秋千,推着她荡了几下,然后牵着她的手走过湖畔,在台阶下等待公交车。

一路上,她的侧脸靠着肩膀。路过一家幼儿园时,她闭上了眼睛,去听风中细小的喧闹声。

回到家,她洗过澡,赤着身子坐在我的房间里,等待我给她擦干头发。

窗帘被吹得鼓起,她的脚尖印上了藤蔓叶子的阴影。家里那只小小的黑猫,正蹲在她身边,用舌头舔舐她潮湿的手指。

我拿着毛巾,站在那里,听见约翰列侬在吟诵那句歌词: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world,』

(没什么可以改变我的世界)

她回过头,沾水的头发划过肩膀。娇小的身躯,柔润的眸子与那安然的微笑全然袒露于我。

在一瞬间,突然得到了这样一种确信:

人生至此定型。

我的前半生,在通过一种含糊的梦追寻这个下午,而后半生在一遍遍地回忆这个下午。那所有的幻想,白日的梦境,对故事的渴望,终于在此止息。

——若有一个故事,它会这样发生:我还是个孩子,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直到某一日在房间里邂逅了她。

她一如此刻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就会是一个故事的开端。其中包括了世界的秘密、飞翔的岛屿和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迹。

而它现在是我的生活。

在我给她擦拭头发的时候,她在读一本书。片刻后,她把书合上,扬起头来,对我说,想要找一份工作。

·

对于这样一座生活成本很低的小山城,一直以来都有一种刻板印象:在这里工作,饶是挣不到什么钱,生活节奏总还是很和缓的。

令人哀伤的是,如果只考虑到体力劳动,像是洗碗或是收银,在大城市里兴许能有一天10个小时以下的工作,在这里劳动时间绝不少于12个小时,而月薪能低一倍不止。保险是没有的,岗位是稀缺的,排班是紧凑的。月休一天是惯例。工资要是换算成时薪足以让人怀疑最低工资标准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想要让文凭发挥一点价值,要么就是像爸爸那样到省会去工作,要么就是编制。要为她找到好歹可以做下去(姑且不论工资)的工作很有些难度。

翻遍了各种各样的人才网站和招聘软件,中间还因为险些听信远程客服培训的骗局被她训了一通。最后还是在散步时瞧见了那张启事:

现招聘辅导老师一位,公办本科毕业。

那张启事贴在路边的卷帘门上。招牌上写着『XX小饭桌』。也就是所谓的托管机构。放学后给孩子供餐,在家长忙完工作接他们回家之前辅导他们写写作业。

我们把那张启事拍下来,在回去的路上一起商量。好处是工作时间很短,并且周末和节假日都可以休息。坏处则是工资很低,只有一千元出头——对于她的情况,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缺点。

我还有点担心,她能不能应付得了小孩。她自己却在晚上睡觉前就下定了决心:明天就去面试看看。

在台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把手伸过来,让我给她剪指甲。她的指甲长得很快,色泽很漂亮。若是留得长一些一定很好看。但她总要在略略长一些的时候就让我给她剪短。

给她剪指甲,总是要很仔细,很认真。时间也就拖长一些。若是面对着面,她会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盯着我看。若是坐在膝盖上,——我得弯下腰去,用下巴抵住她的肩膀才能看得清楚去剪——她则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第二天一早,妈妈给她化了淡妆,又花了好久给她盘起头发。天气渐渐热了,并且还要去做照顾小孩的工作,比起长直发,还是剪短一些比较利落——妈妈这么劝她,她却只管往我这边看。是啦。那是我的喜好。今后就由我负起责任。

去面试的路上,她再三和我说,不要跟着她到店里,只要离得远远的等她就可以。前面拐过弯去就是目的地。她让我在街角便利店的遮阳伞下坐好,独自向那间店走去。

到了店门前,她回过头来,看我是否还在原地。我向她挥挥手,她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去了。

等待的时候难熬得要命。我绕着遮阳伞下的环形阴影不停转圈,看见营业员已经在朝这边指指点点,才在冷柜前定住脚步。

我买了一盒三色雪糕,付完钱,就见她已经从店里出来了,是一路小跑着来到跟前的。

刚在遮阳伞底坐下,她就滔滔不绝地和我讲起了面试时碰到的事——那家店算上她,一共就两个人。阿姨用拆迁款买了商铺,只雇她一个讲课的,做饭一类的事仍是亲力亲为。她一天只需要过去两趟,中午去帮忙扫扫地,准备一下午饭,下午则去教小学生写作业,每天打剩下的菜也可以拿回来吃.....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喂雪糕给她。她的情绪高昂得出奇,只在含住木棍时才稍微安静一会儿,咽下去以后又急急忙忙地开口和我说话。

回家的路上,她要么抓着我的手,像是钟摆似地使劲荡来荡去,要么就边走边拿头来撞肩膀。终于回到家里,她要一起洗澡,洗完澡后又把我当作床一样在身上躺下,胸口贴着胸口,用牙齿来咬我的下巴。

索性和她疯闹一通,互相摸来摸去,亲来亲去,她边笑边哭,说找到工作好高兴,一遍一遍地说好爱我,又执著地要求我好好回应。只能闷着头,一股脑地,像是争吵一样向对方表白。两人都羞耻得要死,然而也高兴得要死。弄到最后精疲力尽,身上都是泪水、汗水和口水,只能再洗一次澡。

隔天,我的妻子开始工作了。她在中午工作两个多小时,带回一盒子水煮南瓜(因为小孩子都不爱吃),加入红糖和面粉,用油煎至定型,就是很可口的南瓜饼。

下午则得从五点待到八点多钟。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有几个孩子仍留在那里。我坐在留给家长等候的椅子上,隔着玻璃门看她。她在教他们写英语作业,用马克笔在一块白板上写字。有家长在我身边坐下,打一个哈欠,勾着头睡着了。有的在看手机。也有的像是我一样在往教室里看。

穿着围裙的阿姨走出来,和家长们说话,特别提到她的毕业院校。他们发出轻微的惊叹,我则趁机挺直腰杆。

作业写完、讲完了。孩子们成群结队出来,在阿姨的注视下一一认领家长。停在路边的三轮车、电动车和轿车渐渐散去。阿姨问我是谁的家长,我指一指她。她隔着玻璃瞧见了我,耳朵变得通红。

阿姨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她男朋友,她拎着小提包走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揪住我的衣服,轻轻地说:「已经结婚了。」

我们这一对新婚夫妻,被大大地恭喜一番,带着一份玉米排骨汤手挽着手回家。

三个人一起吃了排骨汤面,在睡前,妈妈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给女孩子盘头发。她趴在枕头上,用逗猫棒在和猫玩耍,任凭我们随意摆弄她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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