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冬天马上就要结束了。从阳台上看出去,远处的山林已经泛出新绿。

她的父母回去了,爸爸也出差去了外地。如今,只有我们三个人,以及那一群猫,还待在这里。

我带着她去医院复查,医生说她仍需要吃药。她现在能做好些菜,常和妈妈说话,和猫玩在一起时也显得很高兴,但仍不大愿意出门,偶尔几次上街,也是由我和妈妈陪着。

春天,我开着家里老旧的夏利车,带她出去旅行。

我们买来许多像是自热米饭、桶装粥、蛋白棒和糯米饭团一类的东西,避开人群,在夜晚从盘山公路驶上山顶。

山的那边还是山,一如海的那边还是海。我们在车里喝下咖啡,手挽着手,沿着步道慢慢行走。她肆意地说话,肆意地欢笑,忽而又凑近过来,紧紧地抱住腰际,使劲嗅我的气味。她微微出了汗,在黑夜里,脸颊越发显得白净。在结婚后,和她接吻依然美妙得像是梦境。

我们用矿泉水瓶捉来萤火虫,从护栏上抓一小块青苔握在手里。临近黎明,能望见谷地里深陷着浓浓的雾气,正向上升腾,融入天空最下层,那薄薄的白色里去。

市区里传来了车笛的声音。早点店已经开门,路上偶尔能见到穿校服的学生在等红绿灯。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会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一会儿。我在菜市场门口停下,去买刚出笼的包子。一切都笼罩在阳光和蒸汽里。回过头,她站在停车场边,一手压住肩上吹飞的发丝,远远地瞧着人群,等待我从中走出去,去到她身边。

回到家,妈妈才刚刚睡醒。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喂一喂猫,在妈妈去工作后做做家务,看一个电影,差不多就迷迷糊糊地一同睡下去。

心中其实有一点不安。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她所独自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心情。在所有人都在工作的日子——这样睡下去,就像是被遗弃到了宇宙的尽头,一切都飞速向前移去,而我们仍在这里。

所以,我会在她入睡前,一次次地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

这是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还去找过流星。在很久以前的某张报纸上,曾写到一颗流星坠落在了爸爸家乡。

我们沿着溪边的芦苇丛一路去往溪流的尽头,夜里支开帐篷露营,在沙地里烤土豆来吃。白天,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小心翼翼踏入水中,手还紧紧攥住我的衣服。

我牵着她走了几步。水并不深,她慢慢离开了身边,蹲下身去摸起沙里的鹅卵石,对着太阳看看,心满意足地握在手心里。过一会儿,又踏着水花来到身边,将那一把半干的、带着她体温的小石子塞进我的口袋,嘱托我要好好保管。

我捉住一只小螃蟹,放进她的手心,她用指头碰碰它,让它落回水里。一团水草顺流而下,拂过她的脚边,吓得她一下子像是树袋熊似地攀上身体,紧紧勒住脖子,两腿夹住了腰际。

我用手环住她的后背。她缓过神来,冲着我的脸嘿嘿傻笑,两只沾湿的小手按住我的脑袋,凑过来亲亲我的鼻尖。

我把她放到溪边半人多高的石头上,也坐到她身边。石面被太阳晒得滚烫,挨着泡过水的皮肤很舒服。

等到太阳烤干了水分,我捧起她的脚,拂去干燥的砂砾,为她穿上袜子。她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大大咧咧仰躺着朝向蓝天,弄得头发也粘上了干枯的草。

溪流的尽头是一座坍塌的拱桥。两岸是已经废弃了的村庄。溪水源源不断地从桥后的芦苇中流淌而出。那大片大片的芦苇,金色的与绿色的堆积在一起,覆盖住了水面。吹来的风中满是烘暖了的干香。

流星也许就是落在这里。那么多年过去了,它大概早已经埋入泥中,被不断生长、不断死去的芦苇掩盖。

我们没有找到流星。但她捡来的那些鹅卵石,往后仍长久地放置在我房间的抽屉里,与那些我小时候热衷的琥珀和一只蝴蝶的标本待在一起。

后来,慢慢地下起雨来。泥土变得潮湿了,树上的藤蔓也爬上了窗台。每一次醒来,雨水都糊满了窗户,冷冷的光沾着湿气落进来。

这样的日子很适宜睡觉。她和猫一起埋在棉被堆里,旁边还放着本看到一半的哈克·芬恩历险记。不必去猜,都知道她连头发也没擦干。

已经目睹过好多次这样的情景:她洗过澡,啪嗒啪嗒跑进房间,趴在床上随便翻一本书在看,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

这样的生活太慵懒了。连猫都不如。我试着带她出去散步。外面的人很少,雨只是一点点。连伞都不必带,到那些卖不出去的别墅区里走走。里面有曲折的石子路和架在水沟上的木桥。杂草已经淹没了车库和花园。从深处传来虫子和青蛙的鸣叫。

那也得她乐意。在我拂开被子,探身去看她的时候,她只要迷迷糊糊地——带着小小的微笑,用手扯住袖子,要我钻进黑暗中,和她一起,我也只能顺从本能,乖乖依偎在她身边。

她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睡觉时不穿衣服。也就是所谓的裸睡。妈妈去上班以后,家里只有我们两人。只要把窗帘拉上,她就能随手抓来我的T恤穿一整天。

我对她的存在,她对我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像是出生时就在过这样的日子。睁开眼就能瞧见另一个人,寒冷时挨近过去就能依偎在一起。仍在下着小雨。我们躲在窗帘后面,听着雨敲玻璃的声音,一首首地挑选出各自喜欢的曲子,传输进U盘里。

雨刮器传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老旧的车载音响沙沙的杂讯缓缓褪去。我们从上午出发,中午在服务站休息,吃八宝粥和自热米饭,下午到达那座山脚下的镇子。

雨停以后,残留的积水仍从瓦片上淅淅沥沥地淌下来。木梁和石板路晕上雨水,到处都是湿淋淋一片。我们去看了清代留下的石磨和一口挂满红色绳子的古井——如今是淡季,商店边放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在这个镇子上,好像连一块干燥的地方都找不到。从草地上的小径走入亭子,裤脚已经被探出的草尖撞湿了。擦擦椅子,坐下休息。她自然而然地落到大腿上,双手搭住双手,头发沙沙地摩擦到下巴。

我是一把人间椅子——这样的想法已经疏远了。从大学宿舍里搬去公寓的成箱的书,在开始工作后就再没有翻开过。回到这边时也只带上了少数几本。不知道为什么,翻开一本新的书甚至会感到惶恐。阅读的习惯只是在不断地重复获取安心感,而不再试图获得新的事物。

又或许是心已接近满足。

咚——

空气泛起涟漪。青铜色的钟声从天而降。一滴水掉落下来,砸到她的额头,慢慢淌到她的鼻尖。用手指帮她擦去以后,她仍呆呆地瞧着亭子外的天际。

又休息了一会儿,我们从小径走往石阶,向上攀登。半山腰上有一座红墙黄瓦的寺庙。墙外的水塘边长满了一种形似金鱼的红色野花。

要到开斋饭的时候,香火里混杂着烟气,四处都灰蒙蒙的。阴暗的殿堂里,录音机回放着诵经。一尊红绿色的像立在几垂帘子后面,顶头用牌匾写了祂的名讳。

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两只蒲垫。

她跨过门槛,将膝盖放上垫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慢慢拜了下去。我随着她,也朝那尊像低下头。偷偷瞥她一眼,她的嘴唇紧紧合拢,仍闭着眼,在一丝不苟地默想。

功德箱边没有人在。我和她各自往里面投下零钱。待到走出了寺庙,我问她——相信吗?

她摇一摇头,小声说:「但有想许的愿。」

天色已经黑了一些。从台阶下去的时候,脚下突然踩空。险些失去平衡的一瞬,她一把抓住衣服,将我拽了回来。

我第一次知道,她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回过头去,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愣愣地盯着我看了片刻,慢慢把手松开,坐到台阶上,抱住了膝盖。

她的指甲断开了,指缝里隐隐有些血迹。坐到她身边时,她低垂着头,用含糊的声音向我抱怨:「好吓人....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别总是做些蠢事情.....」

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小声向她道歉,等待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她用手背擦一擦眼睛,和我小声说:「走吧。」

再一次动身,就把闪光灯打开,紧盯着脚下,小心翼翼地移动步伐。刚才那一下崴到了右脚,她想要来扶我,但在台阶上两人挨在一起还是太危险了。

终于下到了镇子里。我们停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休息。如今也没办法好好开车,今晚只能在这里住下。

从手机地图上查到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旅店,她搀扶着我走过去,让我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一个人拿着我们的结婚证去前台开房。

这似乎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和陌生人说话。我看着她把证件放上柜台,两手按住边沿,挺直身子向老板开口。与平时和我说话时不同,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语速也太过急促。对方没能听懂,她就颤着嗓音再重复一次。

等到开好房间回来,她的眼眶红红的。凑到身边,扶着我起身,也能感到她的心在咚咚地狂跳。鉴于我的情况(并且几乎没人入住),房间被安排在一楼。

她拿一个枕头给我垫住后腰,然后带走车钥匙去取换洗用品。外面已经彻底黑下来。我在她刚出去不久就给她打了个电话,接通后让她不要挂断。

靠住床头,听着她的衣物随着脚步窸窣作响。她偶尔说一句话,像是「到处都黑漆漆的。」「好像又要下雨了.....」停车场的砂石地踩在鞋底沙沙作响。车门打开又关上,传来咔哒一声。她开始往回走。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渐渐放缓。直到房门传来声响,电话挂断了。

她走进房间,把大包小包放下,用手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往床边走来,脱下鞋子,挪到身边躺下。

房间里已经很暗很暗。她的额头抵住肩膀,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临近夜间,又下起雨来。外面没有路灯。好像是在落下墨水,一点一滴地,把街道沾成一片漆黑。隔着玻璃透来了雨声和凉气。

像是龟苓膏一样的夜晚。

正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她却用唇瓣蹭蹭手臂,轻轻地咬上一口,然后扬起脑袋,往我侧脸上胡乱摩擦几下,从身边离开,去打开了房间的灯。

晚餐有红烧牛肉和台式卤肉(带石灰包),以及两根当甜点吃的巧克力味蛋白棒。吃完饭后,我给她修剪断裂的指甲,她在灯光下一根一根地数我的白头发。我和她开玩笑说自己老了,没想到弄得她生起气来:别说些蠢话!

「你才不老——如果你老了,我也老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怄气似地补充:

「如果你死掉了,我也跟着死掉。」

「这种话,可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

她冷冷地说着,把手从我掌心里收了回去。本来只像是在闲聊,见她这个样子,我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不是还有父母嘛。不管是我这边的,还是你那边的,都不希望你死掉啊。猫不也很喜欢你吗?.....」

「还不是因为你!」

她打断我的话,显出了怒气冲冲的模样,「那么大一个人,还尽做些蠢事,走路都不会看脚下——你还要我怎么办?一想到今天要是没能拉住你,我.....」

说着说着,声音却逐渐微弱了。她最后撇开脸,用孩子闹别扭一样的口吻,小声重复一遍:

「.....要是你死掉了,我也跟着死掉。」

这究竟是一时的气话,或是真在这么考虑呢。

她毕竟是很倔的人,一旦将话说出口来,就具备了让它成真的倾向。

我试着去想象,如果她死去了,而我还活着,那究竟该是怎样的情形。

这确实是让人想要逃避开的恐惧。

「.....你能那么珍视我,我很高兴。」

听见这句话,她用警惕的目光瞥我一眼,耳朵尖倒是有点发红了。我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但是,如果考虑到一件事,果然还是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嗯,小孩子。」

「——小孩子?」

她挑起眼角,不知道想到哪方面去了,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我慢慢接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

「我们,以后,如果有了小孩,无论你还是我,都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更不能说出口来。」

她屏住了呼吸。片刻后,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你想要,小孩子吗?」

「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总有一天——我,会想要和你有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能不能当一个好妈妈。」

她这么说着,露出了软弱的神情。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没有你在就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你可能会不在,就害怕得不得了。但如果,你不想让我说这种话,我就不再说了。」

她主动把脸颊贴近过来。我们的第一次夫妻吵架就这样结束了。

要为未来留出足够的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妥协点。

但可别以为这就是她的败北。在关掉灯以后,我们靠在枕头上,安安静静地,都在暗自地闻对方的气味。

明明用了一样的洗发水,为什么她会那么香甜呢?我正半梦半醒地琢磨着,她突然在耳边留下这么一句话:

「你最好是健健康康的,活得比我还要长寿。毕竟——又不能知道死掉以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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