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母发一条信息,告诉他们今晚不回去住。牵起她的手来,用闪光灯照着路,顺着果园边的土路继续前行。
来到半山腰时,天已经彻底黑掉了。站在这里,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如水一般深沉的黑色淹没了谷底。
突然,有一大团金色的星星在眼前炸开。闪耀的火花流过天际,半个天空都被照得透亮。来时的土路,隐藏在树叶间的屋檐,菜园、竹林和溪流,都短暂地映入眼中。
那是从谷底点燃的礼花。恰巧升至我们眼前。色彩在视野正中扩散,直至盖过目之所及的一切。烟尘的脉络尚未散去,第二发礼花又升入天空。
在一切都清晰可见,恍若白日的一瞬,我所看的是身边的她。
她抱住我的手臂,脸颊向半空探去,眼睛闪闪发亮。礼花所有的光彩,为之点亮的整一个世界,都映照在那瞳中。
直到礼花再未亮起,周遭再度沉入寂静,侧脸上传来一点湿湿的、温热的感觉。她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舔了我一口,随即拉住我的手,拽着我继续往前走。
过了好久,我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试图回想起那一瞬的感触。
和亲吻不同——那一舔,奇妙得像个谜语。
这个舔舐我的女孩子,我和她住在一起,洗完澡都不必遮住身体,亲吻、拥抱和更深入的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如今,不知为何,却突然感到了害羞。
仅仅是因为舌尖触碰到了侧脸,我就无比在意起了她的存在,不敢去看她的脸,更不敢去问她那其中的意义。她也同样一言不发。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里沾满了汗水,变得有些滑溜。她短暂地松开自己的手,又立刻握起拳头,攥住我的大拇指。
到了九点多钟,我们还在山路上徘徊。她白天已经走了不少路,即便仍在逞强,步伐也慢了下来。
停下脚步,蹲下身,她用两手环住脖颈,两腿夹住腰间。捧住她的臀部,背上不多时传来了悠长的呼吸声。
总算离开了爬坡的土路,沿着环山马路行走。货运卡车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从身边驶过。直到来到了那间马路边的旅店,她仍没有醒来。
老旧的柜台后,老太太皱巴巴的脸笼罩在暖炉橘黄色的光芒中。一间房。我轻轻地讲。老太太从袄红色棉被里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盯着我看看,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她身上。
我正要去翻身份证,老太太却朝我摆摆手,用很小声的方言和我说,先带她去睡。
我们的房间是203号。这间旅馆很小。四处都静悄悄的,今晚大概没有别的客人。打开房门,插进房卡,想要把她安置到床上,她的手却紧紧地勒着脖子。告诉她,马上回来。她不很情愿地闷哼一声,总算松开了手。
我下楼去付房费,老太太把我让到暖炉边,瞅着我微微发笑,迟疑片刻,还是小声问:能帮帮忙吗。
从前台后面走进去,拂开塑料珠子系成的门帘,就是老太太的住处。黑暗中传来腊肉的气味和电器嗡嗡作响的声音。我站到椅子上,换下一只灯泡。拉下开关后,室内变得明亮起来。
墙角边有一台印着海尔兄弟的卧式冰箱,用压木板做成的柜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中间还放着机顶盒和电视。墙面上有一副发白的塑料画,上面写着:桂林山水甲天下。
我给电视接上音频线,试着把它打开。微弱的电磁声慢慢凝成人声,屏幕上也映出了画面。老太太从前台把暖炉移来,用电磁炉烧上水,放进速冻水饺。等到饺子浮起来,又把饺子盛进盘子,让我端去吃。
道别时,老太太正裹着棉被,眯着眼坐在电视前。我端着那盘水饺回到房间,她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瞧见是我才把门链取下来。刚一进门,她就兴冲冲地和我说,这里有热水、花洒、还有马桶。
瞧见她为这种事兴高采烈,心头总有些发酸。房间里不很冷,她仍把我的外衣披在身上。两人用同一双筷子吃掉了饺子。
她紧紧挨在身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从以前看的动画和电影一直讲到她大学时上的课,过一会儿又害羞起来,向我辩称这是药的效果。
但是,吃药不就是为了治病——为了高兴起来嘛。
她轻轻摇头,过一会儿小声说: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吃药。」
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她的脸颊贴着肩膀,继续说下去:
「吃了药,会觉得不像是自己。一会儿还难过得要命,一会儿又突然高兴起来.....都分不清楚,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看烟花的时候,都希望能发自心底、不带掺假地觉得高兴,但那也许只是药物的作用。」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我:
「你说,要是以后一直都好不起来,一直都要吃药....该怎么办?」
在最开始带她去医院的时候,我其实也有想过这个问题。
将她的状况视作一种病,像是感冒一样,吃了药就能好起来。唯独这样去想了,才可以安心一点,不至于忧愁得难以入眠。
最终——
「要紧的是现在。」
只能这样说。
如同我曾从她身上获取了幸福,未来还希望从她身上获取幸福。也许不过是习惯使然。从过去推不出未来。从现在得不到永恒的担保。
但可以许愿。
这个愿望可以被这样说出口:
「你是在生一场很漫长的病。拖得太久,都要忘记了健康时会是怎样的感觉。」
「其实,觉得幸福才是常态。」
「每一天安安心心地睡下去,又满怀期望地醒来,才是生活的常态。」
——比方说,现在感觉如何?像是这样,在很安静的夜晚,终于抵达了可以歇息的目的地,待会儿可以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紧挨在一起入睡,直睡到正午再从从容容醒来。
——在这样的时候,不会有点,幸福吗?
「.....我很,高兴。」
她撇开脸,瞧着自己的鞋尖,耳朵变得通红。
「你愿意听我的话,愿意为我担心,愿意背着我来到这里.....能够两个人在一起,我很开心。」
幸福,
她咀嚼似地重复这个字眼,随即向我露出小小的微笑。
「嗳,我现在,很幸福。」
我告诉她:
「和今夜一样的时间,也许现在像是偶尔才能吃到的冰淇淋一样,在病好以后,也会变得像是空气一样习以为常。」
也许生活——即便是有她在身边的生活,也不能每一天吃到冰淇淋。
我在担心她的病,担心她父母的事情,也担心自己在这样一座狭小的城里还能不能找到工作。
又或许我也有一点病。
也许全世界的人都患有一点无法时时刻刻热爱生命,觉得幸福的病。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还是要许愿。
还是要努力去实现愿望。
早睡早起,努力维持微笑,遵循医嘱吞下药片,偶尔吃下一小勺冰淇淋,一点点累积下幸福的记忆,将心雕刻成能够相信幸福的形状。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就这样,绵延不绝地生活下去。
·
她去洗澡以后,我靠住床头,听着沙沙的流水声, 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后脑勺刚碰到枕头,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醒来,她正紧紧地挨在身边,带着水汽的长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气。也许是刚洗过澡就钻进了被窝,那种刚出浴时的暖意还残留在这里。
她的肩头裸露在外,被从窗帘缝隙里漏进的月光沾得雪白。用手掌包裹住那块光滑温润的肌肤,直到残留的寒意消融,再顺着小巧的肩头向下抚摸。她的身体好纤细,光是触碰着,都让我爱怜得心头发紧。
她像是雏鸟一样,闭着眼,凑来亲吻我的唇角,然后睁眼与我对视。
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深邃的色彩,润泽得像是液体。我的影子在其中晃动。
最终,光芒满溢而出。她在我眼前流着泪,低垂下头,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
那不是撒娇、打闹的程度,而是真真正正,要咬下肉来,把人吃掉。
她的舌尖紧紧贴住皮肤,口水、泪水一并沾湿了肩膀。
我屏住呼吸,忍耐着疼痛,静静等待着。她松开口时,那里已经有了两排紫红色的印迹。
水分渐渐干涸。她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留下的牙印,对我说:
「我们结婚好不好?」
·
有一颗流星曾经落在溪流的尽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
归途的动车上,妈妈从座位上直趴过去,指着车窗外和她说话。
我家母亲是能和猫聊天的人。即便她不怎么答话,也还是毫不顾忌地说下去。或许是有我在中间作为缓冲,她慢慢放松下来,微微歪过脑袋,抵住我的肩膀,去听妈妈讲各种各样的事,中途,还靠住肩膀睡了一会儿。
到家的时候,天边粘合着羽絮状的云。我和她留在家里做家务。拖过地,铲净猫砂,用胶带粘掉沙发上的猫毛,瘫下来休息,看着一群猫追着扫地机器人跑来跑去。好像又变成了孩子——做完了家务,心中就不再有什么忧虑。只需要带着一点期待,等大人们买完菜回家。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起给猫喂食,晚上窝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我还试着教她玩了一点单机游戏。不过,比起亲自上手,她似乎更愿意在旁边看。猫们也渐渐熟悉了她,愿意被她抚摸,或是在困倦时凑到她身边睡觉。
妈妈网购了一个烤箱,和她挤在厨房里,一起做些奇形怪状的点心,再让我和爸爸吃掉。她现在终于可以接受用勺子作为量具,也掌握了如何正确使用菜刀。因为妈妈常用胡萝卜给她练手,她就常常切很细的胡萝卜丝给我吃。
在下午六点以后,她在我的房间里,拉上窗帘,调整好光线,和她的父母打视频电话。她的父母仍住在一起.....他们并不聊那方面的事。她把我拽来镜头面前,向他们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和那些猫。
他们决定在春节假结束前来见一见自己的女儿。
那一天,我去火车站接她的父母。他们彼此间很少说话。到家以后,一群猫从阳光下四散而去。汤锅在咕咚咚地冒出蒸汽,夕阳斜照在灶台上。她穿着围裙,长发束在身后,正用一把小勺子往锅里加盐。
我呼唤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向我露出微笑,接着看见了自己的父母。
我无从得知,在他们眼中,她会是何模样。
他们盯着她长久地发愣,她的母亲搭住丈夫的肩膀,偏过头去流泪。
在浓郁的阳光中,她用勺子轻轻敲一下锅沿,
「准备吃饭了。」
·
她一直是不喜欢照相的,但如今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逃避。在一家很冷清的老式理发店里,我陪着她修剪了头发。化妆则由双方的母亲代劳。
她的事情——她的药和病,我们这些簇拥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她由我们陪着,也能勉强走到街上去,到打印店里去拍照。
现在,我身边有一个我所爱着,也爱着我的女孩,一张六寸的照片,以及两本户口册,手机也已提前预约上。如今连九块钱的工本费也不必了。
我们是在新年后第二个星期三结的婚。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她反反复复打开那本小册子,看看有照片的那一页,又呆呆地盯着我看。那附近有个公园。我牵着她走进去,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我们的父母远远跟在后面。
趁他们还没来到这边,我凑过去亲她的嘴唇。她把我们的结婚证用两手摁在胸口,慢慢靠过来,坐上膝盖,像是在夏威夷的海边,放松了身体,深深地呼吸。
今天是工作日。风卷着叶子蹭过脚边。我们的气息混入其中,扩散到明净的空中去。他们走过来了,她仍不肯离开,只是红着耳朵,微微笑着,把脸颊的一半藏进怀里。
在即将起身离开时,我的女友——我的妻子,在耳边轻轻地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