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落到衣服缝里和鞋子尖上的雪,在进门后就慢慢融尽。

用热水浸泡毛巾,擦拭脸颊和手掌。回到客厅,我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沙发的两侧。她像只淋湿了的猫一样藏在被子里。雪擦着窗子漫漫落下。这儿有一种近乎让人感到眩晕的寂静。

伸出手指,触碰到指压板,点开一部外国人拍的纪录片。坐回原位时,好像靠得近了一些。将手伸进身旁的被子里,就被两只小小的手握住,合拢了。一只手挨住手背,一只手在掌心里躺下。

伴随着呼吸,从那里传来了细小的颤抖。

「.....要吃爆米花吗?」

她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把手收回来,打开桶盖,放到茶几上。一粒粒地捏去喂她。慢慢嚼着焦糖味的爆米花,她的呼吸轻触指尖,异国的田野、卷心菜、火腿和葡萄酒从屏幕上一晃而过,耳边是呢呢喃喃的法语。

就这样发了一阵子呆。她突然撇开脸去,捏起被子,把朝向我的这半边挡住。喂给她吃的爆米花碰了空。

「别、喂了。」

她躲在那后面,好像不小心咬了舌头,「.....有话,想说。」

我为电影按下暂停,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 她搁着一层聚酯绒,躲在我看不见的暗处,开始说起,家里欠了债的事,闹离婚的事,以及,她自己的事。

像是在述说过去了的,别人的故事——这大概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但慢慢地带了哭腔。语调越来越颤抖,嗓音越来越沙哑,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再未出声。

比起有什么感想,最初涌出的,是几分钟之前,推开门时生怕她消失不见的恐惧。

想要握住她的手,刚碰到一点点,她却蜕皮似地越发往深处钻去,头发蹭得被子沙沙作响。至今为止,究竟看过多少次她哭泣的样子呢?.....总算,把她捉住了,抱来放上膝盖。

毛巾被像是马戏团的蓬顶一样盖下,把我们笼罩起来。鼻尖有一缕发丝。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额发随之摇曳。

在这小小的密闭世界里,呼吸就是气候。话语透过颤动直达心脏。咚、咚、咚、我数着她的心跳,嗅闻着她的气味,她蜷缩在胸口,像是感到寒冷似地轻轻颤抖。自下而上,抚摸她的后背,她的发丝包裹住手臂。掌心捧着脖颈,她所有的一切全然托付于此。简直是要深陷进去,融合到一起。

不知为何,觉得眼睛发酸,呼吸会带着胸口阵阵战栗。我一直以来是平凡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热衷的事情,没有什么擅长到足以夸耀的特长,但——唯独,有这么一件事,真的独特而美好。

我想要她得到幸福。

如此恳切地,祈求她能够幸福。

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人。

看起来聪明,其实有点笨拙。走起路来又轻又快,抬头看人会习惯性地挑起眼角,握手时喜欢把人的拇指紧攥在拳头里,拥抱时会环住脖子,亲吻会闭上眼睛。睡觉要靠着墙角,手指或是脚尖总还要挨到身上,一旦失去了这点联系就睡不安稳。不擅长早起,要到刷过牙才能恢复清醒。总切不好菜,不敢颠勺,害怕油溅起的声音,倒酱油时喜欢用量筒。被夸奖了也不笑,反而要把脸颊绷紧,但耳朵会红通通一片。一旦害羞了,话就特别多,眼睛还紧紧地盯着远处。撒娇的方式是拿头顶人,每一次把她接住,都会把脸颊挨住胸口.....

是这一切,构成了我眼中的『她』——,然而这一切也不是她的全部。

在十数年的时间里,陪伴在她身边,给予她乳汁,为她建起屋舍,赋予知识和食粮,无论是哭泣的样子,还是欢笑的样子,都全部了然于心——那样的人不是我。

爱着她,想要帮助她的,绝不止我一人。

我试着去想象,为她买一张机票,送她去机场,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提前联系她的父母,商量她的情况,让她下了飞机就能有人陪伴。回到熟悉的家,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安定了,也许能一点点好起来,再次和人说话,再次走出家门,也许,再次感到幸福。

有一天,她会打来电话,告诉我近来过得怎样——我希望那些话能让我露出微笑。

可我不知道,她该怎样熬过那段旅程,在此期间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我想试着去相信,造就了她,她所爱着的父母,能为她带来新的未来。但成熟的大人在遭遇打击时也往往显得脆弱,即便是珍爱的孩子也无法顾及。最令人担心的莫过于,她在遥远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仍在动荡,而我不在那里。

......

不。来讲真话吧。

即便,她在那边,一切都好,

我也想象不出,那个与她通过电话交谈,仍能露出微笑的自己。

如果有轮回转世这回事,

想要成为她的父亲,或是同她一起生下的兄长。想要在她出生的那刻就陪伴在一起,呵护着她成长,不带一点私心地给予她爱意,期望她幸福。如今这样的关系仍有不足。无论如何也无法全心全意地讲:只要她幸福,那就怎样都好!

我只想要她从我这里得到幸福。这就是我这辈子能抵达的极限。

将毛巾被从两人身上取下,回到那个冷冷的冬夜。

她呆呆地与我对视,脸颊还沾着泪水。

我——深吸一口气,

问她:

「要不要来我家过年?」

·

把2L装可口可乐倒进杯子里,大口大口地喝下。刷过牙后躺在床上。她在半夜时开始咳嗽,意识到时已经发起了烧。喂她吃了退烧药,给她擦过汗后又睡下。临近天亮,迷迷糊糊听见她在说:

「.....大熊猫。」

「嗯?」

「想要.....大熊猫.....」

第二天打扫过卫生,买了足够做最后一顿饭的食材,在柜台看到了熊猫样子的棒棒糖。回家后递给她,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捏着棒柄轻轻旋转。两人一起吃了瘦肉粥。烧已经退得差不多。换好衣服,戴上口罩,把被子和床单收拾进行李箱。押金还在中介手上——不过今晚就要赶去机场。

夜深人静,我们坐电梯离开了公寓。将羽绒服的拉链拉紧,再戴上帽子,还有口罩。这样的保护,似乎能让她心安一点。她告诉我,就像和别人隔开了一点距离。

与之相对的,连手套也不要戴,她一路上紧紧握着手。我们来到网约车的定位点。人行道边堆着大块大块的碎冰。那其中凝着沙子和树叶。从马路上铲起的零散的雪,经由海风一吹,就成年累月地聚拢在一起了。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暗了又亮。路灯照着结霜的路砖。沿着斑马线走过去,就是大海。如今是凌晨三点。她坐在行李箱上,头挨着肩膀。

网约车离得还远。问她要不要去看海,她把手递给我。等待绿灯亮起期间,一辆车也没有。把行李箱留在原地,走过斑马线,踏着阶梯,走下沙滩。浅浅的雪被压入砂砾,发出细碎的声响。身边是一片漆黑,但远处灯火通明。

上大学时,我们喜欢走在这样的黑暗里,去看那些玻璃幕墙,想象从那里看到的这里。生活在海岸边的大厦里,每一日能看到大海,若愿意——也能在今夜望见沙滩上的我们。

我想,这儿也是一种生活。在能够看到大海的地方醒来,或是在夜里牵着她的手走在潮水的边缘。这是由不得选择,只能各自想象的事情。

现在,我很幸福。

我们沿着弧形的海湾走到摆放着许多木船的地方,又慢慢折返回去。行李箱还在原地。上网约车之前,我问她,没关系吗?

她轻轻用指尖敲打掌心。

四点过十五分,我们到达机场。

六点钟的航班,过了安检后还有一点时间。没有带水杯,只能从便利店买一瓶水,我喝掉一些后,让她就着吃掉了药。感冒药和抗抑郁药物。步伐有点点飘忽。这只手已经满是汗水,就换一只来握。

从特产店路过时,她突然说要买一点特产。

「.....毕竟,要见你的父母。」

话虽如此,考虑到行李与价钱,最终只拿了一包紫菜。她把它捏在空余的手里,临到要上飞机,才允许我收进包中。

刻意选了飞机最后段的连座。她靠着窗边,还没等起飞就已经昏昏欲睡。另一边的座位终究没人。在进入云端之前,脚边是袖珍的霓虹模型。那所有金灿灿的东西,都好像触手可及,用食指和拇指就能捏起一块,放进腰包。

但那是一种宣传欺诈。海城坚不可摧,光滑冷硬得像是倒放的梯形金条。纵使近在眼前,竭尽全力,不得分毫——

她发出细微的呼吸声,脑袋前倾,把小窗挡住了。

继续上升。后背陷入座椅。冲破云层,看到了高处的月亮。

从包里找出外衣,各自盖住一半,在下面握住手。

下飞机时太阳已悬于头顶。

坐巴士去火车站,再从火车站外打车。在下午六点半到家。找到钥匙,将门推开,室内一片漆黑。打开灯的同时传来一声拖长的猫叫。

放下行李,和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现在没有人在家。」这么告诉她以后,她仍带着有点茫然、有点犹豫的神情,心绪不宁地瞧着反光的窗子。天已经黑下去。远处是深蓝色的天际,几缕树枝在灯光的边沿摇曳。

这对于她来讲,是非常遥远,非常陌生的地方。

我挨着她坐下,从她膝盖上取来那双小巧的手,在手掌里摊开。掌心正对着掌心合拢,她的指尖有一点点掐进肉里。

「这里也是你的家喔。」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脑袋自然而然靠住肩膀。闭上眼睛后更显得脆弱,像是在做一场预见了就要醒来的梦。

松开手,她仰头看来的表情令心头一紧。我从抽屉里拎出猫粮,摇晃袋子,一团团不同花色的猫随之涌入客厅。

让她摊开手掌,往里面放入猫粮。她蹲下身,怯怯地伸出手。我找准一只平日里就傻愣愣的橘猫,把它抱起来,放到她的手边。它嗅一嗅,鼻头凑进了她的手掌。

猫舌头舔到掌心,她颤抖一下,小心翼翼去抚摸它的脑袋。黑色的猫、蓝色的猫、杂色的猫听见咀嚼声,都往腿边挨过去。她被这些毛茸茸的四脚兽簇拥着,总算,露出了笑容。

趁这个时候,慢慢靠近,亲吻她的脸颊。在猫群的包围下,她用额头敲打我的嘴唇,有——病,如此红着耳朵责骂。

·

这是一座不大的山城。与那些沿海的都市没得比较,但在更偏远的地方,仍有不少人将在此定居、让后代进入这里的学校视作梦想。我的父母是这样相遇的,其间经历了数之不尽的挫折和苦恼。

最终,我在这里,还有一群不同花色的猫。是计划生育时代常见的一家三口。但过年时未免有些冷清,按照惯例,是要回老家去。

这也是我们原本的打算。那座海城在两点之间——不过计划有变。

还有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正因为没有人会在过年时留在这个家里,所以,也不会预留下食物。

猫们吃饱喝足,已经各自找到平日喜欢的位置睡觉了。她留在沙发旁边,在那堆猫身上摸来摸去。我翻箱倒柜地搜寻食物,也只有红烧牛肉面(袋装),莴苣叶和鸡蛋。

煮面时,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身后,踮起脚尖,环住脖子。我一手用筷子把蛋花打散,一手捧住她的屁股。两条腿随即夹住腰侧,下巴也搭上了头顶。蒸汽氲氲升起。她吹出一口气,把它短暂地吹散。

「猫粮——什么味道?」

我把莴苣叶下到锅里,「有点点发苦.....吃起来像是小鱼干的头。」

「不好吃?」

「不好吃。」

「它们吃得很香。」

「猫的味觉和人又不一样。」

她哼了一声,下巴从左往右,沿着我的头发蹭过去。猫被逆着毛抚摸原来是这种感觉。

关掉电磁炉后,她从身上下来了,帮着从橱柜里端出大碗。在餐桌上呼呼地吹着面条,她问我,「不想回老家去?」

「一年不回去又不打紧。明天出去买一点菜,我们两人,还有猫,也可以过年嘛。」

她点点头,但似乎仍有点纠结。

吃完饭后,两人一起站在水槽边洗碗,她用头轻轻顶一下手臂,「还是,回去过年吧。」

「但是,」

「我也、一起。」

不禁扭过头看她。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瓷碗,用拇指沿着碗沿搓来搓去。

「才刚刚退烧,今天也赶了一天的路。不想休息几天吗?」

「.....我想见你的家人,」

她小小地吸入一口气,挤出微笑,仰头与我对视:

「.....我想,像是个正正常常的人一样,当你的女朋友。」

碗已经洗干净了。冲掉手上的洗洁精,在裤子上抹去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一把将她抱紧,贴近她的头发,使劲闻她的气味。接着亲吻她通红的耳尖,磨蹭她的额头,最后亲吻她的嘴唇。她凉凉的手掌压着胸口,试图把我推开,慢慢失去力气,沿着脖颈向上,贴住了我的脸颊。

重新开始呼吸时,有点眩晕。她的手掌一用力,像是揉面团一样肆意揉捏我的脸。向她凑近一些,她立刻向后退缩,眼睛凛凛地瞪来,到了眼中只能容纳下对方的距离,却又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不过,这一次还是留到刷过牙以后吧。

在耳边和她说——你是最棒的女朋友。她颤抖一下,嘴唇开开合合,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稍稍离开一些,她膝盖一弯,软软地向下滑落,连忙一把扶住她。她带着哭腔,颤巍巍地搭住肩膀,「使不上力.....」

我蹲下身,让她坐到膝盖上。她强忍着羞耻,把脸撇向一边。

「还是站不稳吗?」「.....嗯。」

那就公主抱喽。

她平日里是不大容易脸红的人,如今却像是喝了酒。带着她走出厨房,将她放上沙发。那头艳丽得不可思议的长发在她身后散开。

初次见面时,在心中印下的影像,勾勒出的第一笔,正是这纯净的黑色。

用手拿起一缕,在它如流水般淌走前深深嗅闻。她的眼睛在四处乱瞟。杂色的猫本来睡在坐垫上,这时候迷迷糊糊地朝这边凑近过来,踩在她的头发上,朝我打了个哈欠。

她盯着猫的胡须看了一会儿,屈起膝盖,扬起脚尖,踩住我的心窝。

「明天要早起.....不是要带我回去吗?」

「只是闻一闻也不行?」

「那也、等洗过澡。」

她的感冒还没好全。我先洗漱完毕,等着帮她擦干头发。关掉灯,面对面躺在黑暗里。木地板上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她微微直起身来。是猫啦。在她耳边告诉她。天气冷起来,都喜欢和人一起睡。

蓝色的猫喜欢挨着腿,黑色的猫喜欢独自待在床脚,两只杂色的猫喜欢凑成堆睡在被子上,橘色的猫喜欢趴在枕头边。

即便闭上眼睛,也能依次辨认出它们熟睡的位置。呼噜声此起彼伏。会不会很吵?要不要让它们出去?

这样就好。

她顿了一下,又说,它们和你很亲呢。

毕竟在一起待了好久。那只蓝色的猫,从我很小时候起就一直在这个家里。都快二十岁了。以后就由我们一起来喂它们,慢慢地就熟悉了.....毕竟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是呗。我,你,爸爸妈妈,还有猫。

.....嗯。

看不到她的表情。如今的床铺比在公寓里要大上好多,挨得却比以往都要更近。睡意朦胧时,想起来还欠自己一次接吻,悄悄地凑过去,碰一下唇瓣。她的呼吸乱了一下。片刻后,脑袋咚地向怀里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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