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带她去看医生。
她那时候已经连续数日未能真正地睡下去。意识像是闷烧着的火焰,永远都盖着黑色的烟气。临近睡着时会有一种亢奋感。
无论何时都觉得疲倦。
或许熬到极点了自然会昏厥掉——然而不到那个程度,就已经半梦半醒地躺下。时间流动得又粘又密。脾气变得异常差劲。头盖骨下好像一直在发烧。嘴唇很干。不断喝水。脊骨处留有惊骇的战栗。
去医院的那天,觉得所有的事物都带着刺,碰到了就会生疼。好似每一个人都在看她,与人擦肩而过时,脸颊会不由自主地抽搐,稍与人对上视线,眼睛就像是被风吹过似的蒙上泪水。
躲进隔间里,把泪水哭出来一些,一下觉得虚弱得要命。她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她在不断地打战。他让她坐下去等他,她什么都不想吃,只想要他不要走开。然而他还是走开了。他一走开就开始生气。终于回到家里,吃过饭,服下药后睡觉。她有点不明白他和她现在算不算和好,要紧的是在睡觉时他还会不会和她待在一起。得到了肯定,于是终于睡了下去。长长的一夜没有梦境。
服用药物,对她来讲是一种不算新鲜的体验。毕竟喝过酒,能回想起那种微醺时轻飘飘的感受。眼前一片光亮,世界像是被海水洗过。思绪不再具有重量。只像是一堆勉强落到一起的羽毛,稍稍呼出一口气就漫无边际地飘散。
要回忆自己前一分钟的想法成了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她发觉她已经没办法理解前一个星期的自己。他在家里,她就总跟着他转悠,盯着他看。他不在家,她就打开手机,慢慢写自己的遗书。
初稿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已经完成,她仔细看过几遍,按照公文写作的方式翻来覆去修改格式,试图让它看上去顺心一点。但——不好看。自己的文字带着自己的余温和气息,黏糊糊的有些恶心。然而若要和她自己撇开了关系——这毕竟还是她的遗书啊。于是慢慢开始修改。修改应当越发精练,
她却越改越长,越改越累赘。玉米粒都给她烤成了爆米花,那也还没完。
先是向生她养她的人道歉,然后大段大段地解释自己的死因,为此还想出了一个比喻:没有根的树木。看上去与别的树没什么不同,然而一点点震动就会让它倒下。这是她自己的死亡,与别人都没有关系,若真要归罪于谁,那只能是这颗无辜的地球。她还很想写他的事情,然而总担心人们会因此把注意放到他身上去,于是强忍住了这点冲动。
她曾经愿意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真正的真实只有自己。客观是一种谎话。唯独『我』才是唯一仅存的事物。
然而那太过孤独。唯一的好处不过是可以直到老死都深信自己独一无二,并且死去后不必留下遗言,因为『我』的消亡即是世界的终结。
她现在相信了世界的存在。除自己而外还有他人,在自己死去后,人们依然会出生,成长,并或许能够获取幸福。——唯独这么去想,她未能完成,未能诉说,未能得到,未能见证的事物,才能留存下来。
完满至此可以诞生:让有些人去爱恋,让有些人去憎恨,让有些人去拯救,让有些人去毁灭——都依循了『我』,一心一意地进行下去,不必担心有所遗漏。
.....
第一次推开那道门,去到天台,竟然是和他一起。她那时候的心情,就像是被不知情的大人当作玩具给自己买了能够打出子弹的火药枪一样。『来到这里,竟然能够被允许。』带着胆怯暗自发笑,手指头搭在开关上,拥有了随时可以关掉灯,不再看害怕的事物的权力。
面向天空,翻过一两页书,随即怔怔出神。好久没有这样平静过。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害怕朝向蓝天。如果在遥远的宇宙深处,有什么视力特别好的生物存在,岂不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对上了视线?
现在,她向祂露出微笑,这讯息连同太阳的光亮,将在数万年后得到接纳。数万年后,遥远的星星上,大脑袋绿皮的外星人眼里,还活跃着她今日的幻影。
那若是永恒的话,永恒本身即是如此。
所看的书只有两本。小王子和彼得潘。即便翻来覆去读过好几次也还是会感到入迷。读书,发呆,在脑袋里修改遗书,和他说话。到了冷起来的时候,就被他牵着回家去。坐下来吃饭,服药。遗书还没有写完,各种各样的事情还没有处理。今天仍旧挨着他睡下,明天再想法子去死。
心中却有小小的声音: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
他出门后,她蜷缩在窗边。昏昏欲睡时,耳边响起了声音。一片昏暗。将窗帘拉开,远处漆黑的天际绽放了彩色的火树银花。闭上眼睛,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已经是元旦了。
这样的日子,总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工作是不可能找到了。
和人交流也还是不行。
曾经的那个家再无法回去。
她缺乏一切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所需的事物。
这一切结束后,还能去到哪里?
她想起以前在新闻里看过的啃老族,抱着膝盖,咬住了嘴唇,也还是忍不住笑意。不还是想要活下去。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水。那天晚上在遗书里写,请人们不要害怕她。她虽然是自杀死掉的,不过,对这个世界,亦或是所有的人们,都没有怨念,没有憎恨,不会遗留下诅咒或是厄运。
已想好了要从天台跳下去。只需要搬一把椅子,爬上护栏,时间选在无人注意的夜晚。要悄无声息。但他的事情——他的事情,还没有一点头绪。妈妈。父亲。他。女孩。爷爷奶奶。越想只会越发憔悴。她以前总和他讲『彩票是穷人税』——拿来买了雪糕一起分着吃该有多合算。如今却无比巴望能有钱去买彩票。想要的不是很多。大概一百万.....一百万够吗?还掉了父亲的贷款,在僻远的地方住下,栽种蘑菇、豆芽和土豆。那就是她的永恒。
到底有没有不需要出门,不需要和人见面,和人说话就可以做的工作呢。对于她这样茧居的弱小生物,都瑟缩到了那么深的壳里,也还是要想法子吃她的肉。三百块是不必去想的。他早出晚归也没办法挣来这个数目。若是那数额变成一百或是五十——那说不准就会上钩。无非都在想着吃人。向虚拟数据之海唱一支海螺的歌,发出声响毕竟还是一种需求,而壳中往往只有自己——循声而来的总是鲨鱼和钓钩。
输入自己在吃的药物的名字,就能看见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和生活。赌博。网贷。离家出走。辍学。把她放到其中,她反而是最接近于常人的那一类。距离水面只有一尺之遥.....却无法感到快慰。是的。比自己悲惨得多,更难以获取幸福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区别只在于他。她还有人说话。还能知道自己是在被人好好看在眼里。被感知,被承认存在的需求能够得到满足。为此该感到羞愧。她所拥有的是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纵使冒着被欺骗,被讹诈,被尸骨无存地吃掉的风险,也要去追求的事物,她却依然没有获取幸福。
她看过一篇帖子。ta在14岁辍学,想要出去工作。有人让ta去某个地方,一起生活。她想要劝ta留在家里,回去读书——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通往幸福的道路。曾经有一种承诺:她听信了。回过头来才发现没有人能够兑现。许诺的人也找不着了。
既然都默认了人会吃人,可为什么,由这样的人们组成的世界,依然能够平稳地运转下去?
是否真的有人在这个世界上获取了幸福?
他出门时会把钥匙留下,因为她说过想要到楼上去。她发现她但凡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显得很开心,所以也会在出门前和他说今天想吃什么菜。其实没什么胃口。
——想吃胡萝卜吗?她使劲点头。他高高兴兴地说那样对眼睛很好,关门前还挨在门缝边看她。那根随口说出的胡萝卜就这样把她拴住了。她越发不敢去想,那样笑着,看着她,走出门去,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去寻找胡萝卜的人,在回家后却看到了她坠楼的尸体。
但她又能怎么办?额头使劲顶住墙壁,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主意。活也活不下去。死也死不了。每次带着一本小王子,一把可以坐也可以垫脚的椅子,从飞行员与小王子的相遇看到毒蛇与星星,每一次自杀的尝试都以他推开门来找她,牵着她的手回家而告终。
呼。
马上就要过年了。
遗书已经写完。
大雪落了下来。
她悄悄停了药。
撒一个谎,披上外衣,拉上拉链,拿起那把椅子,深呼吸——走出门去。
*
电梯停在一楼。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按下按钮,让它上来,然后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一直以来,去往顶楼,都是走楼梯。不必担心电梯在中途停下,和生人共处一室。夜晚寂静无声。窗外的云后藏着月亮。安全出口的标志在莹莹发光。想到了数楼梯的故事。似乎听见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的脚步太过安静,连声控灯都未能点亮。
小时候做过一个梦。醒来后她抱着枕头去敲父母房间的门。梦里也是这样漆黑的楼梯。上方的几级阶梯上停着一双腿,扬起头去看,才发现那只是两条腿。
如今不再觉得这一切可怕。遇见了没有头的人、飘在半空的手、窗外的一颗脑袋,反而会安心下来。
毕竟已经被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淘汰了。
最可怕的,莫过于在唯一一个存在的世界里没有容身之地。除此而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存在。向她证明吧!
距离顶楼还有五层楼时,她还在忧心着遇上别人,还有三层楼时,她开始数楼梯的阶数,迫切地希望以此引来鬼怪。她在最后一层楼,即将到达天台前的最后一级阶梯上坐下,抱住膝盖,努力地回忆自己之前是否来过这里。
突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思绪:人的记忆大概与金鱼相差无几。她也许已经向下落去,到底后再次向上攀登——如此循环往复。
风在一墙之隔的高空不断盘旋,窗框在碰碰作响。远处的黑夜里飘来雪片。
将门推开,雪吹入楼道。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那是近乎欢快的,近似激动的震颤。那后面会有什么?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在这所有蠕动着的细小烦恼与庸碌之外,是否有什么像是梦一样的,超越性的事物?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服药的男孩。
那么小的孩子,为了死亡——仅仅是为了死亡,穷尽了所有的努力。在一个橙色的黄昏里,扯开所有的抽屉,将所能找到的药片和胶囊握在手里,一粒粒地吃下去。
迈入雪中,来到围墙边,手掌抚摸着那些积起的雪。将小小的椅子放到脚边,试着踏上去。
那种惶恐又一次涌上心来。像是迎着巨大的风暴,自鼻尖开始受到挤压。即便咬住牙关也止不住地颤抖。
自下巴那里,有一股上推的力,硌着心脏哽住了喉咙。空气向内收拢,血管挤压变形,血液变成了水银。
大多数抗抑郁药物,大抵都会在说明书|副作用一栏中写道:可能增加自杀的风险。
她在实际服用后自认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服下药后,会让诸多的情绪都淡去了,变得很不要紧。其中也包括这份恐惧。
那同样是一种虚假。
她,想要真实的事物。
要让『我』,直直地面对这个选择。
活着还是死去?
不加任何虚饰,不允许任何涂改,只有寂静,自寂静里产生出的永恒——
活着还是死去?
自小长大的家已经不在了。找不到工作。有了社交障碍。连和人正常交流都无法做到。对喜欢的人做了许多不可挽回的坏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得到解决。也无力去解决。今晚睡下了,明天也还是有这些烦恼。她曾经渴望某种更好的东西。如今却不再确信那样的东西是否存在。努力了那么久,却绝望地发现根本没法改变。昨天写下的文字,今天去看,仍像是拿起小学时写的作文,羞耻得恨不得把它烧掉。
可是.....
不知为何,不再有那么讨厌过去的自己。
曾经恨不得一个接一个,杀死掉丢脸的、笨拙的、自作聪明又死要面子的自己。她从来不愿回忆过去。每结束一段经历,就像是逃走一样,把那段时间里所建立的关系全部废弃。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是那么脆弱、那么单薄的一个影子。她永远只是现下的她——
可那个在漆黑的楼道里徘徊的女孩子,面对的也是这片黑色的陆地。
往后,也会有另一个她,仍注视着现在的自己。
曾经不曾有过的念头出现了。
曾经不曾体味的情感出现了。
今日无法面对的现实——
这或许也是一种成长。
一种暗含着的改变的可能。
随着骨骼生长、皮肤延伸、血液里的化学物质有了些许的改变,就会有新的想法。
『这儿存在露水。』
在清晨临近日出的时刻,诉说出了此刻的真理。那寒露湿淋淋地覆盖住世界的一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干燥得足以躺下的角落。唯一的自由是进行想象,竭力去梦见露水化去的黎明。
但太阳也许是不存在的,又或许不再照亮这片土地。需要的是白天的回忆——即便只是短暂的黄昏,足以作为素材。曾经存在过那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露水....在感受到忧虑的躯体成形之前,那点作为孩童的幸福的时间,就是往后幸福的例证——在不幸福时咀嚼的食粮。往后,对于幸福的预想,莫不依赖于此。
——可在现实面前,思想是多么柔弱!像是一粒蒲公英的绒絮,即便屏住呼吸,稍不留意,仍会让它杳无声息,再留不下存在的根据。
凭借『此刻』的想法,来决定『往后』的命运,不过是用手指在石头上假装写下了字。
现在,蜷缩在寒冷潮湿的荒野里,过去和未来都是白茫茫一片,闭上眼睛,摸着黑,用手指去触碰、捡拾那些小小的石块,将它们堆积到身边。
只计较那些坚实的、触手可得的事情,
来做一个加减法。
回答:
对于『我』的延续,是否还有一点点恋旧的情绪?
还想要躺下去,让冻僵的脚尖渐渐感到暖意,心跳缓和,静静地沉入睡意?
还想要让舌尖浸入温热的液体,尝到甜的味道,呼出一口气,看着它从白色的雾成为透明的空气?
还想要听到雨敲玻璃的声音,一阵风碾过雪粒,还未孵化的鸟在来年鸣叫?
还想要触摸撒在空气边界的雪,让它在手心里凝成晶体,用指尖触摸自己的脖颈,透明的凉意染上皮肤的色泽,与脉搏融为一体?
还想要继续想象,在脑袋里构思一个故事,一些仅仅在眼皮后的黑暗里跑动的人物,让他们继续喧闹下去?
还想在夜深时带着细微的恐惧和懊悔闭上眼睛,早晨在醒来的一瞬,百无聊赖,心灰意冷,仍有一点点、一点点乞求似的希冀?
这些细小的事情,即便不再去努力,不再去追寻,往后仍要接连不断地失去,也仍会伴随着每一次心跳,为无属性的呼吸赋予意义.....
与她一起,伴她同行,确切具备的一切——
这是,一个微小的1。
然后.....
然后.....
有人要来了。
这是第二个微小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