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9)

水泥色的时间,倾倒而下,堵住口鼻,缓缓凝固。

早上起得很晚。独自一人吃过早饭,把洗碗槽里剩下的碗筷洗干净,放置起来。还没有衣服可洗。叠一叠被子,扫一扫地。时至正午。蹲坐在茶几前,靠住沙发,摊开课本和笔记本。窗帘在飘来飘去。今天是个晴天。

呼出一口气,纸面泛起波纹。将脸颊靠上胳膊,瞧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发呆。

有一种,无论如何也握不起拳头来,又软弱又扭捏的无力感。

考研也不过是假话。就算是考上了,也没办法去读。家里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不知道该怎么支付学费。不知道在那几年里该由谁来供养自己。

那种下沉的感觉、不断失去的感觉、真是可怕。

明天只会比今天更坏。每一日过去了,都会后悔白白浪费了又一日的时间。这一日又在对前一日的懊悔和对下一日的恐惧里度过。焦躁不安。筋疲力尽。无能为力。

甚至没办法怪罪于人。没办法假装自己是悲剧的女主角。工作无论如何,大概都会做不下去。即便一切平稳,也还是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这确是本性所在——咎由自取。自身就具有下落的趋势。

.....

曾经有段时间,

好像撞上冰山、错过救生船、遭遇鲨鱼或是旋涡,都没什么要紧。

只要她还是主角,还有点特别。那么,所有的磨难、痛苦和失败,都具有一种琥珀色的浪漫主义色彩。纵使一再失去,对于有着『什么』的她,终究也会有『什么』被吸引而来。

如今却不得不想到:

是众人中的一人。一如心中的众人。

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想着普普通通的心思,抱着普普通通的烦恼。

她的爱情并不特别——一如另两个人的爱情。

她的父亲并不特别——一如另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她的家庭并不特别——一如另一个即将破裂的家庭。

按照常理——既然不是特别的人,就要依照常理,像是隔壁的婆婆妈妈看热闹一样,看待自家的事情。

父亲做了错的事,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蒙受了损失、丧失了信任的家庭,理所应当很快就要散伙。她找不到工作,笨得受了骗,家里还欠了钱,算不上什么称人心意的终生伴侣。

想要的得不到。失去的不会回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这一辈子,平庸而无味地过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蕴意。

那实在是,太过漫长。

不得不这么想到:

蜉蝣的一生,是幸福的。

在早晨醒来,入夜就要死去。思及这点,就不必有懊悔,不必有恐惧,不必忧心『往后』与『未来』,今日就是一切,现下的幸福就是永恒的幸福。

在夜晚的最后一餐饭,能够让所有人坐到一起,向他们坦白内心,告白出自身一切一切的缺陷,无论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微,多么不足人道,都要统统说出去,让人们接受自己、谅解自己....因为她马上就要死去。

只要有一天,属于蜉蝣的日子,简直可以拿余生去交换。想到了绝症。随即对自己感到恶心。她的哀愁,同病痛者相比,不过是惺惺作态!.....然而还是哀愁、还是痛苦.....并因鄙夷这哀愁而愈加痛苦.....

不住胡思乱想,不住在无人的寓所发呆。啊。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处。有人要回来了。终于可以和人说话。被抚摸是愉快的。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是幸福的。

已经退化成了动物。还剩下这心跳能被听闻,还剩下这躯体能被拥抱。孩子与大人——不,总不至于畸形到了那个地步。不过是孩子与孩子不经人事的游戏。唯独肌肤相合时,会短暂地想到,她所依恋的人,比她年长了一岁,从来无法伤害人,从来无法回绝人,是个软弱的,需要她帮助着陪伴着的笨人。

她喜欢在他熟睡后,从他的肩侧观察他的面容。总在身后的你啊,是如何生出了细微的周围,夹杂了零星的白发,仍在这儿承担着她所不能承担的重物?

她慢慢去找他的白头发,找到后就轻轻去亲吻。对不起。对不起。闻着他的气味,额头贴着脸颊,两手抱住肩膀,双足贴住腰际——即便如此,他在清晨起来时,仍能想办法在不惊醒她的情形下离去。

她想要为他做早饭,有时宁愿彻夜不眠,又生怕提早起来会打搅他的睡眠,然而好多次还是会在中途睡着。每次惊醒,转过身去找他,摸到冰冷的床单都会想哭。既因为孤独,也因为羞耻。她无论是上学或是上班都从未迟到,如今却无法为了爱情而与他一个作息.....

想把触手可及的一切事做好.....想要真的开始付出努力.....然而无人在这里。无法和人说话,无法在人群中构建出自己.....面对焦干的荒地,她独自一人的荒地,只能感到广漠的绝望。

若是还能有一个人,还有人能注视自己,同样来到这里,帮助她种下一粒种子,饶是用血水灌溉,她也能为之努力下去.....可如今该做什么.....为什么去做?无论是思绪或是墙壁都裹着厚厚的粉末。空想无法创造任何事物,却反过来吞食脑颅。

突然想要『刺激』,想要『发怒』,想要『哭泣』,想要一种鲜明的,毫不含糊的锐利的情绪。如果折断一根手指能让她获取活下去的正当权利,她愿意折下所有的手指,用裸露的骨节去触碰别的事物——像是大地,青苔和树皮。

将全世界的土地均匀地分给所有的人们,每人将得到一万九千平方米的大地。让那些喜好欢聚的人们自行去往边境.....把他们的土地联合起来吧。请让她独自在一万九千平方米的孤寂里行走,自由地行走,然后任意倒下了睡去。纵使给她的是沙漠与冰川,她也甘之若饴.....

已再不可能感到自发的快乐。独自一人时,就连微笑也觉得像是在犯罪。你没有工作,没有获取报酬,产生价值,如何能够笑得出来?

然而还会感到饥饿,饿了就会有食欲。在那时,进食本身也意味着一种有罪的欢愉。于是只得把他的快乐作为快乐,像一粒无用的卫星.....想让他笑起来,为此要吃饭,不让他担心,要陪在他身边,要让他得到亲吻,拥抱和爱意。但同时也知道,自己正是他无法总是笑起来的原因.....

躺在窗边,垂直的夜晚,通向海底的隧道,雪片在慢慢地落下。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这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他走开了。

也许不会回来了。

(这是她的第二次死亡)

*

窗外的堤坝上有人在轻快地行走。堤坝后是如潮水般下沉的落日。

在醒来时,闻见了潮湿的气息。

似乎做了很长的梦。醒来只有那点鲜艳的,像是要融化在其中的景象记忆犹新。

在这间像是沉在水底,总是要降下雨来的屋子里,生活着她和另一个人。那个人——长时间地留在这里,四处弄出声响,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只能朝向窗户,盖上被子,努力去凝聚那点一瞬就会给话语吹走的安宁。不要走动。不要弄得窸窣响。不要呼吸。他的存在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刺痒感。她只想独自一人,安安静静。为什么不肯给她安宁?

因为这是用他的钱租来的房子。该出去的是她自己。那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每一次想到就翻一次身,捂住被子,闭上眼,等待二氧化碳让她感到眩晕,陷入那种让舌头发酸,眼睛肿痛的昏睡里去。

头发变得黏糊糊的,真是恨不得给它一把剪去。想到自己曾趴在窗台上,贴住了玻璃,还用手机的最大焦距去拍,只为了提前瞧见他归来的身影——有点好笑,又有点哀愁。

无论这是件多么丢脸的事,那一瞬间的喜悦是真的。抱住他,被他抱住的温暖是真的。

如今他不在这里反而心安。他不在家里就不必瑟缩在被子下,可以四处走来走去。她是长头发的格里高利——刚为这联想感到虚弱的欢愉,赤脚踩到了蟑螂。将它冲入马桶时,它正扭动着四肢,鼓囊的腹部微微翘起。

蹲在马桶边,感到一阵恶心。想要呕吐又吐不出来。眼前凝起了泪水。好想让他看看现在的自己。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让她好起来?现在怎么不在这里?怎么就留她一人?既然什么都做不来,就不必打搅她的安宁!

憋着一口气躺下,一边淌着眼泪一边还想着蟑螂。纵使把被子拉得严严实实,也还是感到胆战心惊。好想洗澡。似乎已经有了一点气味。洗发水早已经用完。为什么他每次回来,总要把被子拉开看她?她为了不和他对上视线,得时时刻刻装着睡着。讨厌。讨厌。讨厌。明明什么都注意不到。蟑螂到处在爬。卫生巾还剩下三张。钱包里没有钱。纵使借了网贷,去买送货上门的洗发水和卫生巾,也无法开门去取。好想死。她已经用洗洁精洗了三次头。他难道闻不到她身上的生姜味?他怎么还不回来?都把工作辞掉了,怎么还整天跑出去?莫名其妙想到车祸。最近总在下雨.....胡思乱想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迷迷糊糊听见门响。灯亮了。她越发瑟缩起来,紧紧闭上眼睛,泪水一下从眼角挤出.....会不会是谁撬开了门?但听见了他的声音——一点点呼吸,一点点脚步。仅仅一瞬间就轻易停止颤抖。他关掉灯,用手机照着扫过地,洗漱后踮起脚尖去看她。她那时候已经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家里空无一人。踏着拖鞋,光着身子披上外衣,四处走来走去,在冰箱上瞧见了便利贴,告诉她微波炉里有炒白菜。她把炉门打开,对着那只盘子发呆,又把它关上。

坐在沙发上,抱住膝盖。明明才从睡梦中醒来,却已经累得不得了。去洗一个热水澡,使劲搓揉皮肤,抓挠头发,无论如何也总觉得自己有股气味。明明想以此打起精神,在抹开镜面上的水汽,瞧见自己那张脸时却更加无精打采。

说起来,今天该是周几?.....她有时候会看新闻。有人在打仗。有人在挨饿。有人在发表和平言说、枪杀别人、弥留之际留下遗言。有人在工作。她在——在干什么呢?

想要钱。如果让她许愿,不细细地考虑,只凭借第一反应——大概就会是这么个愿望。任何一个兼职平台,点开后都有无需工作经验,无需固定时间的居家兼职。也都在用鲜艳的大号艺术字告诉她:凭借一点小小的训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一位能赚很多钱的插画家、建模师或是编程人员。

她有没有点进去过呢?——还是有的。作为一种小小的自残行为。也作为一种奇异的自我满足。

她那小巧而畸形的自尊心会让她自然而然地瞧不起这一切营销——然后她也会自然而然想到自己前些日子跳进了比这还要傻很多的陷阱。内心的煎熬会迫使她拔掉几根头发。从那可怕的情绪里竭力挣脱的这么一个过程,也算是消遣。

到了这个地步,『消遣』这个词更接近于那种大而空泛的含义。只要能让时间流动——让自己『熬过去』,无论是痛苦或是快乐都无所谓。如果条件允许,在手臂上刺满细密的针尖,再慢慢给它一根根拔出来——这件事也能作为『消遣』。

星期五。如果能有那样忠心耿耿的男仆,在现代社会也无非让他出去打工供养自己.....最近对荒岛求生类的视频有些着迷。以前其实不大喜欢这个日子。因为总会抱有希望:总算能与他挨在一起睡到自然醒。然而他竟能悄悄跑掉——跑去上班。一个人看电影没有意义。一个人做饭没有意义。一个人这样活着,度过时间,再去进行除去报酬外再无所得的工作没有意义。

现在星期五也抛弃了她。她本人没有意义。无论日期如何变动,也再不会产生意义。

要是出生在赤道线附近的小岛上就好了。让太阳烤熟她的身体。让她顺从本能,没有思考、怀疑,只这么过下去。用椰壳煮熟大米,在棕榈叶遮蔽的土屋里嗅着海水的咸味和热烈的烟气。她想要有一个孩子,一个皮肤黝黑的,野兽似的男孩子,藏在土色的陶罐后,等待着他的父亲.....

窗帘被刷地拉开。她醒来时正看见蓝色的天际。试图回想还留有余韵的梦境,却偏偏被他的话所打扰。她之前为此发过火,现在却没有那个力气。只是拉过被子,把自己掩埋起来。听见他在扫地就觉得心烦,那过分勤勉的姿态好像在告诉她:怎么不做家务呢?她同时暗自回嘴:明明没有必要那么干净。在这个家里,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与蟑螂住在一起的又不是他。觉也睡不了。只要他还在室内,就总在担心会被看到脸。想象。想象。恍惚入神。直到他的话也成为了遥远的杂音。她过了好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对她讲话。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她其实不很喜欢吃他做的饭.....会觉得很不甘心。家里从来没让她动过灶台,无论是煮米的水量,切菜的手法,加油加盐的量与时机,都得从零开始摸索。她曾经为了让他能发自内心地爱吃她做的菜,付出了多少努力.....有些事明明只要问一问他就好,偏偏要自顾自地暗自进行。

闷着头,躲在被子里看料理视频,最终的成果仍不尽人意。他是那种只有问他就一定说好吃的人。从大学时就知道这点坏毛病。他的事还不够明白吗?

奇怪的感觉。家——气味,感触,声音,本来只该有一种,只该有一个的,最近却好像互相混拢在了一起。

她妈妈给她做的肥肉很少的红烧肉是家的味道,他给她炒的菜——正如现在炒菜时锅铲发出的声响,那台不好使的油烟机嗡嗡的噪声,以及一点点油的气味,也能让她想到家。

她自小就对自己的死毫无感慨,偏偏对别人的死怕得要命。妈妈总会死去。父亲总会死去。总有一天这世界上只会留有她一人。认识他以后,总算感到有些安心。他毕竟只比她大上一岁。也幸亏他不吸烟。喝酒时也总是两个人一起,所折损的是同样的寿命。如果只是一年的时间.....她想她总有办法熬过去。

她的坚硬——她对坚硬的渴望,也许只是这样。

因为别人总会从她身边离开。若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找到什么稳固、永恒、亘古不变的事物,那就只能在自己身上去寻找。只有自己生命的终结,才能意味着历史的终结。王朝在不足百年的寿命里,一直延续着开朝的法律。

就连余生减去一的永恒也不再存在。这段时间所囊括的一切,他在身边的日子,他给自己做的菜,这样冷冷的,泛着遥远的苍蓝色、还留有一点暖意的冬日,结束了就再不会得到。.....他不会总在她身边。大概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不会一起死去。

他从这里得不到幸福。如今不过是一点惯性.....像是太阳落山后,水边的土地还残存着余温。

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懊悔近乎撕裂了心脏。好想哭。最后的这点时间,为什么不能整日和她待在一起?纵使她总在拒绝,也还是要多和她说话,多向她凑近.....他难道不明白,无论如何,她都——

在饭桌上,和他面对着面吃饭时,她在想这一切结束后就可以死去。那么就不必担心往后了.....不必再恐惧未来。只要定义了她的生命就到『不再可能幸福』为止,那么就自然不再有不幸。

可那到底有没有意义?

那些日子,他不在的时候,她在想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画家,住在阴暗漏水的公寓里,往磨烂的袖子上打补丁,每一日到街边的咖啡厅去,在一张收据的背面为喝茶的顾客和过路的行人画素描,画得又快又潦草。

那些画他很少给人看,看过的人也鲜有夸奖。他希望在更大、更平整的纸上,用更多的颜料去绘画....可就连如今的这点墨水,每隔一小时吮吸一点点的咖啡,也由那些画满了各色人物的纸片换来。

咖啡店的老板是个好心人,对他更像是个朋友,所以这交易算不得肯定:那张画并不真具备了与颜料与咖啡等同的价值。还需要谈到一点。那家咖啡馆里还聚集有诸多流亡的诗人、画家与艺术家,他们都有各自标新立异的主张与作风.....然而他们早已经成名.....

成名的人们依然来到这里,他们看起来并不稀罕自己身上的荣光。而他渴望荣誉渴望得要命。唯独当不是他朋友的人向他献上赞誉,愿意花钱购买他的作品,他才可以真的安心下来,相信自己的努力真能创造出一种值得留存的事物。

可他明明希望每个能理解他作品的人都成为他的朋友....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战前夕的巴黎。她所想到的,是苏联诗人爱伦堡所写的『洛东达』咖啡馆。那里曾有诸如毕加索,莱热,莫迪利亚尼与纪晓姆一类的人物聚集。可她所呼吸的空气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各种主义相互开火的硫磺气味,工业化的浪潮已经平定,似乎将一直和平下去。

所以她的主人公不是在革命里死去,不会为了保卫民主共和的法兰西志愿入伍,而是终生畏缩地活着,只为了获取名利而不断投入徒劳的努力。在年老时,人们终于发觉了他的天赋,为他献上赞誉,而老画家在隔日即上吊死去。

她不断地想象这个故事的细节,脑海里总徘徊着一个情景。画家在冬日用画换取了一碗汤,望着窗外的落雪,缓缓将汤喝下。有时候,她简直能望见那被煤烟熏黑了的墙壁,以及白雪皑皑的街道。

她还在考虑,这个故事究竟有何意义,是否真该将它写下来——毕竟它背地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那么多的虚饰,仿古的尘埃和做旧的锈斑,碗底却印着微软的印刷字体:微波炉可用。

任他们去猜吧。谜底可笑得出奇。画家其实只为了一个缘故而死。他失败的次数太多——已不再相信自己能够胜利。成功后的生活是一场虚假的幻梦,那么就只能想法子醒来。

这故事不壮观,不美丽,没有什么悠长的韵味或深远的意义。若是要小声辩解:即便是无事发生的每一天,在往后的历史上也会留有痕迹——那是XXXXX的前夕,预示着XXXX的伏笔。世界是这样一日接一日地发展下去。所以生活在其中几个日子,在那几个日子里产生的思绪,大概,也有什么意义。

这个故事还藏着另一个结局:画家在床上醒来,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自杀的梦。若世界真是那样的构造,若是死亡真的没有意义——写下来,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地完成自己的确诊报告。再说家里也没有能写字的笔.....

后来,那个无处可去的故事与她生活在了一起。昨天他煮了加猪油的白菜汤,画家在巴黎一家满是俄国人的小饭馆里将其咽下,并透过浓浓的黑暗——四处荡漾着烛火与烟气,试图记忆下一位男子的面容。深夜,画家在煤气灯的微光下把他描绘到纸上,她那时正瞧着他的睡脸。

她想,在曾经,一战前夕的巴黎,大概确有一位画家画下了一名亚洲男子的相貌,并勾勒出了二十一世纪某一日下午高楼间蓝天的图景——它们和各式各样涂满人物的纸张混拢在一起,在一次轰炸中烧尽。

若有一天阳光很好,从窗帘下漏出的阳光烙在她的脚踝上,用手轻轻搓揉,就觉得暖意蔓延开,渗透进了骨骼。她用画家的眼睛注视自己,并用画家的心为之满意。生活还在继续,故事随之丰满。她已经知晓画家的结局.....在思考巴黎夜间的防空警报,宵禁,兑水的葡萄酒和茶叶制作的香烟时,得到了久未获得的安宁。

她无法解决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问题,那么就只能把视野投向远处——为了北极一只因为飞不起来而悲伤的企鹅哭泣,要好过自哀自怜。

然而,即便那只企鹅最终真飞了起来,她也还待在这里,是一位二十岁的茧居女子。生活的意义只在延续昨日的幻想。在心中将故事写完,完成了一位画家漫长的生命。她呼吸的每一秒,是数百个日月,上千次感触,从头到尾,从结局到开头,从死亡到诞生,无休止地轮转下去。在密封起来的内里诞生了永恒。今日足矣。今日即是一生。然而自外吹来了风,传来了声音——这装载了永恒的容器,也不过是一只玻璃瓶!

尽是些琐碎的,像是砂子一样的事情。每一次吃过饭,都觉得袖口处粘上了油渍。明明看不出来也闻不出来,但她就觉得那儿沾上了,醒来睡去都惦记得不得了,有时候会突然嗅到一股腐败的油味。为此把袖子放在龙头下面,整一个打湿了,不断用肥皂去清洗。不知道为什么,撕卫生纸也撕不整齐。一旦撕得有了缺口,或牵连到了下一层的纸,就得带着愁闷的心情一直撕下去,直到有了一张平整的为止.....这整一个过程,始终伴随着让眼角发酸的悲苦与让腹部绞成一团的闷痛 。

每一次咽下食物,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反胃感。每一次醒来,都觉得眼眶后阵阵肿痛,转动眼球时伴随着波纹似的幻影。咬紧牙关,一切都在发皱,像是沾湿了的纸。刷牙,洗脸,洗头的次数多得过分。而他将这一切过激的丑态和令人生厌的面貌都皆数看去。

那一天,他让外人进了家——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跪坐在马桶前呕吐。

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记忆里还残存着一点没退化完的社交能力。知道该微笑,该和人说话,但稍稍的,一旦和人的视线擦上了,就自胸口升起一股粘稠的血,充塞住脖颈和脑颅。嘴唇立刻开始颤抖,眼睛不由自主地充满泪水。一下害怕起来自己在另一人的眼里是何模样,会激起怎样的感想——『我』,这么一个『我』,给放到另一人的脑袋里了。

尾椎骨到后脑勺像是被一根筋扯紧,脊柱战栗得就要碎掉。头皮发麻,一阵阵刺痒。沾到泪水的地方都又酸又涩,喉咙火辣辣地疼痛。

哭到有些打嗝,手指在瓷砖上打滑,额前有一束头发落进马桶里。找来剪刀给它剪掉,指头卡入狭小的握柄,硬质塑料硌得指节作痛。几缕断开的头发从眼前落下,漂浮在秽物里,又感到可惜得心都挤紧,更加停不下眼泪。

他在她身边和她道歉,慢慢地抚摸她的后背,她边哭边向他抱怨洗发水早已经用完。在那间狭小的浴室里,瓷砖亮得晃眼,水管在墙体中颤鸣。脑袋里一片恍惚。有一瞬间,仿佛脱离开了一切,这只是过度曝光的白花花的形体。

他给她洗了澡,擦过头发后让她睡下。醒来时正是深夜,从脚尖开始,透明的凉意让肋间阵阵发抖。分床睡已有一段时间。在黑暗中坐起身,朝着他的方向发呆。有,一点点呼吸。他还在这里。

如同退化成了婴儿,渴望起了与人拥挤在一起的暖意。抵挡不住的睡意接连袭来。只要摸着黑,走过去,拉开一角被子,如今这样颤抖不已,生怕掉入噩梦的恐惧和寒意将即刻消失。

她想象着两人挨在小得不得了的沙发上,毛巾被也盖不严身体,然而那不要紧。两个人总会暖和起来。她相信他一定会将自己放置在稳妥而温暖的场所。

漫长冷战的短暂和平。

仅此一夜的休憩——

是此刻的她将经历的一夜。

让她忍住了诱惑,终究没有去往他身边的,是曾经那种对欺瞒的憎恶:

这夜晚不多久就要过去。也许很快就要天亮。并且恰恰在她感受到温吞的暖意,即将进入梦境时,闹钟要响起来,而他就会离去。

一即是全。除去一以外都没有意义。要做梦就必须做到穷尽。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永不会离去。

要活下去就必须一直能够幸福。

同他的记忆,本该最开始的一秒钟数到最后一个日子也尽是些让人微笑的事情,如今却蒙上了耻辱的印记。

这一切都由她造成。她是她最大的仇敌。她要用刀子指住自己,要想法设法地将她杀死。不该再留在他身边,然而无法离去。除此而外,世界还剩余哪里?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无论违背了怎样的誓言,逾越了怎样的原则,在某一瞬间,一切恶行都会被额叶擅自修改为合理。就连这些想法,也仍是她在为自己辩护,为自己开脱,她已经如此自责,如此厌恶自我,就请不要再责备她吧!

在心中不断膨胀的死循环,绕成一团的黑色杂音,烦躁不堪,懊恼无比,忙碌得精疲力竭,唯独死去才能彻底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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