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8)

他们租住的公寓,进门后就是餐桌,左边有加了隔断的厨房,右边是厕所兼带浴室,再往前是沙发和一把小小的茶几。床就放在窗边。一眼看过去就能把布局瞧得清清楚楚。

刚开始搬进来,会抱有一点奇怪的羞耻——也考虑过留人做客会不会很不便利,不过慢慢就晓得了,在这里生活的只有他们自己。

淋浴后滴答着水走过客厅去拿毛巾,擦着脑袋坐上沙发,用微波炉加热剩菜,垫上托盘,端上茶几,曲起膝盖,将身体塞入茶几与沙发间的狭小空隙,一边说着话,一边挨在一起。

关掉灯后躺下了。背靠着墙,依次瞧过去,枕头,他,茶几,餐桌,门,他。低下头,把下巴埋进被子里。洗衣粉和两人一同的气味。额头碰到了肩膀。眼前一片漆黑。这整一个家的印象,连同温柔的睡意,让脸颊最大限度地松散开,在脑袋里悄咪咪地说话:

啊,这小小的地方真好。

她自记事起就有自己的房间。衣柜和书桌都是成套的牌子货,也有独立的卫生间,虽然小了些,喷头和梳妆台也一样不少。床大到横躺下去也不会让脚悬在外面。

家里大概是在她大四的时候开始欠的债。

生活是这样过着——房贷车贷都通通还完了,积蓄在慢慢积累,她若不打算读研,近年来也不再会有什么开销。

父亲在同事的劝说下进行了投资。亏得不多,但就是耿耿于怀,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犹犹豫豫拖了几个月,一口气把本金放进去了。

这次跌了大跟头。损失的数额一下提高到了没法和家里交代的地步。到了这种程度,就谈不上是投资,不过是赌输了开始急眼。仍旧悄无声息地,把所有人都瞒住,还在小笔小笔往里面投钱,希望像是做梦一样,可以忽然醒过来,如同它莫名其妙蒸发一样,也奇迹般地回来。

即便祈求奇迹,也是需要代价的。

开始贷款。用薪水来许愿。只要如意一次,就能补足所有的亏空,得到这些长久的煎熬里理应获得的报偿。遇到逢年过节,做客挂礼,仍得打肿脸充胖子。终于入不敷出,月供还不上了,就一笔一笔地去借网贷。到了临近她毕业的时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旦逾期就会牵连到工作,终于向妻子坦白:开始吵架吧。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刚回到公寓。脑袋朦朦胧胧,带着睡意,除去瘫在沙发上等他回来外什么也不想考虑。妈妈打电话过来,刚开始是在用又含糊又短促的话,在给她解释家里出了怎样的事,后来哽咽起来,开始向她咒骂她的父亲。

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过去,妈妈吸着鼻子,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本来不想和你讲这些事情.....别因为这种事影响了你.....不要担心.....这件事还可以处理.....你已经是大人了.....所以,家里的事,才想让你知道.....

那一瞬间,许多事情一下变得虚浮起来。

在这个时候,她刚刚工作,初步懂得了金钱的价值,并有了拿时间来衡量薪水的习惯。

比方说周末。她最期望着的日子。和他悠悠闲闲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的两天,按照日薪来算,大概需要付出六百块钱。

他们,即便彼此间没有明说,有时候也会有些大手大脚,但暗自,都在尽量节省开销。小小的欲望,习惯似的——餐后从冰箱里取出的优酸乳(这是她好久以前养成的习惯了),会让一份十元钱的快餐变得不很值当。

而她父亲的欠额.....损失出去的金钱.....

天啊。

那本该会带来多大的幸福。

戳进心脏去的,沉甸甸的感觉,慢慢沉到胃里,变成了一坨硬块。

平日里,偶尔会感到忧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只是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对未来的几十年感到忧虑。

那样的忧虑,吃过午饭,晒一下太阳,像缕烟雾一样徘徊在体内,随着呼——吸——呼出体内。

可一旦有了『核』,所有细若游丝的焦虑,都慢慢牵连起来,缠绕上沉甸甸的事实,结节成块,再无法排解。

他回家后,一起吃了晚饭,洗过澡后躺在床上。自从上大学以来,又一次害怕起了睡着。短促地死去。死了仍要活过来。在此期间,事情依然在不间断地发生。

醒来就要承担后果。

想要说出口,和他商量,让他安慰自己。不该那么依赖他。不过也只能说些话,他也,同样不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

犹犹豫豫的同时,睡意也在不断累积。明天也还要工作啊。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一点都不想哭。想到还要去上班却一下觉得难受极了。他们如果——不是,嗯,做了那样的事,都是背靠着背睡。毕竟还有点奇奇怪怪的自尊。睡着后倒是会自然而然挨到一起。

但今天不想那样。如果不是面对着面入睡,就不甘心,不安心,睡着了一定会做噩梦。

转过去,用食指指尖去戳他的脊背,他迷迷糊糊地扭过身。用额头去顶他的胸口,像是钻头打洞一样使劲地挨近。手掌从发梢揉过去,安稳感随之盖过脑袋。两臂之间,胸口之前,名为拥抱的区域,微小、微小的庇护所。

就像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男主人公把马匹的肚子剖开了,钻进去躲避冰天雪地。明明故事情节全记不清楚,在临近睡去前,想到的却是这幅场景。

*

她的工位挨着纱窗,外面是一条摆满杂物的小巷。餐馆的排烟口每到中午就转起来,带起一股腻腻的烟气。

那家店就开在马路边,上下班时常能看见。挂的是东北菜的招牌。公司里的人下班聚餐,或是中午约着点外卖,常到那里光顾。她却一直都不知道那家的菜尝起来怎样。

不吃午饭,已经是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了。十二点五分,保温箱给搬进办公室,都从工位上去取饭,边吃饭边聊天。她留在原位,把纸杯里剩余的水倒出来,去浇那盆放在纱窗边的叶兰。叶兰的叶子上总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水流淌下去,聚成棕褐色的水珠,再滴进掺着茶叶末的土壤。

纱窗已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透过它看出去的天是灰蒙蒙的,带着锈迹。『晚上吃什么?』熄掉的屏幕上倒映着天际。她等待它亮起来,慢慢地打开屏幕,看过他发来的讯息,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话,于是开始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

都是些琐碎的事。写一点文案,再根据教程学一学剪辑。按照惯例,是六点下班。但还希望他们留一会儿,等周围的人都把手头的事情做完,一同吃个饭再解散。

这样的聚餐,她一次都没有去过。纵使佯装成一副特立独行的样子,皮肤也能感受到那种干干的、冷冷的氛围。这与性格并不相干。想要与人熟络起来,总得说上几句话——是她自己丢掉了与人说话的机会。

走下台阶,像是咽下了细小的玻璃碎片。有一点负罪感,一点心知不妙的阻力。一如大学时代,在心中默念:这样的时间,如果是和他一起.....

不安也始终没有消散。

终于坐上公交车,望着窗外的入海河,栏杆上落着金灿灿的阳光。到家时是六点三十五分。心脏砰砰直跳。

要是他能在就好了。

要是推开门就能瞧见他,她要直踮起脚尖去撞他的下巴,用牙咬住他的脖子,使劲使劲地将他贴近到身上。向他说的话,听他说的话,得到的抚摸,互换的温暖,要浓郁到足以补偿所有空乏和不安的时间。

但他从没有让她如愿。

刚在沙发上躺下,电话就打了过来。心情沉重下去。电话里说,父亲投进去的钱还剩下一些.....但无论如何不愿意脱手。

『你也劝一劝他。』

那边打开了免提。能听见妈妈的声音。父亲一言不发。只有细微的叹息声,偶尔像是讨饶一样:「以后再讲.....」

她像是幽灵一样悬浮在半空。滞留于地,一处都去不了。

胃有点疼。从沙发起身,仍把听孔贴在耳边,在床上躺下,把两人合靠的枕头抱在胸口。外面的天空幽蓝幽蓝的。还有多久回来呢。还有冷饭吗。是不是该把饭煮上。嗒的一声。父亲点着了烟。妈妈把窗户打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一下寂静下来。

『.....你也听听你女儿的话。』

我——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绞尽脑汁搜刮出些词语。像是什么经济下行,风向不好,局势不稳.....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咬紧嘴唇,支支吾吾,明明只是对着手机讲话,却感受到了眩晕。像是站在高台上,面对着一大群黑糊糊看不见脸的观众。

父亲只是回答:

「.....以后再说。」

就这么放到下一天去。

她隐隐约约知道,妈妈之所以要让她加入进来,是为了结束这两点一线的构造。绳子的两端,人与人徒劳的较量,彼此的力气都很渺茫,不断僵持,不断争吵,再有意义的话语也给稀释掉了,然而绝不肯松手。

呼.....

把枕头盖在脸上,从两边夹紧,盖住耳朵,翻过身,把自己埋在黑暗中。

她真的是大人了。

然而自己没有一点自觉。明明什么都不懂得,什么都不知道,对一切的事情都没有把握,可却是个大人。『长大了就会懂得。』『长大了就会知道。』『长大了——』

然后呢?

把生日蜡烛吹熄掉,什么也不会改变。

要是,

所谓大人啊,

都是如她一样的人,

都和她一样又犹疑又迷茫,

那也太可怕了。

所有人都在含含糊糊地摸黑往前,大手拉小手,瞎子牵瞎子,比草台班子不如。大的孩子,小的孩子,走在前面的孩子,落在后面的孩子,叽叽喳喳推来搡去,偶尔还要把人架在火上烤来吃掉。

并且谁能到这座岛上?外星人吗?

还是....

让人们看见吧。

把自己从常人的行列里剥离出去,承认:盲目的只有自己。

「在干什么呢?......困啦?」

他试图把枕头从她头上取下来,她偏过身去,屈起膝盖,越发按紧枕头。他搔她的痒,往她后耳根上呵气,她翻来覆去地挣扎。两人都还穿着制服,毫不矜持地一通瞎闹,把床单揉出了褶皱,叠好的被子也坍塌下来,软软地堆在一边。

最后侧躺在床上,面向已经黑掉的天空微微喘息。枕头已经被扯下来,被他握在手里,把她包在里面。有一点点泪水。大概是笑出来的。他用下巴磨蹭她的头发,像是要把肺压扁似地叹息:「好累啊——!」

「好累——」她也跟着应和。

晚上睡觉时做了梦。纸币沉入虚拟数字之洋,在海床上生根发芽。那样就能结束一切的争执和争吵,再一次获得平稳的日常。

那就是她父亲在做的梦。她在夜里梦见,父亲在白天梦见。

这归根结底是钱的事情。

*

那件事,不知为何,正变得越来越耻辱,越来越无法示人,简直成了一种会随血缘关系遗传的疾病。

埋下的种子已经发霉腐烂。为了维持那点不切实际的希望,需要从米与血中榨出水去浇灌。存款正在被慢慢消耗。将种子挖出来——在它们彻底化进土壤之前,将血止住,总还能生活下去。

父亲却觉得它们仍会生长。他在梦想下一个丰收的季度。充沛的阳光下,钱在生钱,不幸在化为幸福,损失在化为回报。等一等、再等一等。妈妈已不再去听这样的讨饶。

马上就要散开了。

在枯萎的田地吸干血液之前。

世界的一角,她纵使离去了,仍觉得某天可以回去的所在,马上就要消失了。

.....到了这种地步,就谈不上什么是合理,什么是正论。只想让他们停下争吵,让破碎开的东西再度粘合。为此烦恼得精疲力竭、心焦力瘁。最终得到的是蠢得不能再蠢的结论:

自己也伸出手去,贡献出自己的血,让那片田喝下。

(这是漫长的死亡。所以不要逃开。不要离开。不要散开。)

两千元。

这是她考虑了好久以后决定的金额。每个月两千元。加上父母的薪水,收支能勉强平衡。那么就不用总是吵架,不用总去考虑离婚。为此要向他坦白,暴露出这耻辱的宿疾,仍要请求他包容自己。

真好笑。

明明考虑了那么久,害怕了那么久,他会有的反应也预演了那么多次,

工作却没了。

她这样的人啊,因为没饿过肚子,总以为自己性子里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钱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自从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哭得停不下来,却只是为了五百块。

她好想要工作,好想要报酬,想要一种维持现有的事物,保护不想丢失的事物的力量。

从派出所回来的隔天晚上,仍是一通电话打来。她听着他们在电话里吵架,像是在看另一种默剧。唯一感受到的,只有一种被牵连着,拖拽着,沉下水去的厌烦感。

「你们懂什么——」

总在沉默着,吸着烟,极少回嘴的父亲突然开口:

「现在正是行情不好的时候.....卖了只会赔本.....我和你们讲,会涨上去。总这样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

妈妈用很小很小的声音,简短地说了一句话。电话被挂断了。过了一会儿,妈妈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不必担心,家里的事情总可以解决,不会再为了这种事来打扰她,她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已经预感到了妈妈在考虑的事情。一阵眩晕,心慌得透不过气,最终挤出来的话是——万一,真的涨上来呢?

「你爹就是那样的人。」

这就是妈妈的回答。

父亲就是那样的人。

炸弹就埋藏在人的本性中。

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地努力,营造出怎样的生活,得到怎样的幸福,总有一天,都会在本性发作的那一刻全部毁灭。

说到底——

人就没办法变成另一个人。

无论是从坏的人变成好的人。从软弱的人变成勇敢的人。从小孩变成大人。从不可以幸福的人变成幸福的人。都绝无可能。

——

那么,作为『我』——『我』连续延绵的本质,究竟存放在哪里?

——

用小刀慢慢削掉

所有变动的、游离的、不稳的、

都是虚假的。

有点坚强起来了、

(但不是总能坚强,)

——那坚强是假的。

有点勇敢起来了、

(但还会感到害怕,)

——那勇敢是假的。

有点变得独立了、会做一点菜、能够坐着公交车去工作、有了定期打扫卫生的习惯、知道了要把衣服分开洗、一个人大概也能生活下去、

(但,讨厌独自一人。想要和人待在一起,被人诉说爱意,向人诉说爱意,帮助别人也被人帮助,和人一起生活下去.....)

——最终留下的,真正的『我』,坚硬而永恒的『核』,从始至终,无论何时何地,醒来还是睡去,都真地存在的本质,只是,一个怕孤独,怕生人,怕竞争,怕工作,怕交际,怕说话的胆小鬼。

......

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和家里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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