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记不得那张脸了。
距离那次尴尬得要命的初见,已经过了好久。慢慢地担心起自己在校外见到他还能不能认出来。大学城里,人们常去的地方总那么几处。在外出时还是有可能遇到的。
心中莫名有了一种担忧:万一,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外出的时候看见了她,而她没有认出他来,那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因此不高兴?
如果不高兴了,真希望他能够当她的面好好说出来,也许像是开玩笑似地向她抱怨,但至少要向她搭话。
当某一天早上,他有段时间没有回复她,聊天中断的间隔长了一些,她都会莫名其妙地担心:是不是因此生她的气了。
实在是蠢到难以置信的被害妄想。但她有段时间真的为此烦恼不已,有时候都不大愿意去到校门外面,还常常去翻人家的朋友圈——他偶尔会发在校园里的流浪猫,但就是没有他自己。
那种奇异的担忧,慢慢成了一种愿望:想要看到他的脸。
想要和他面对着面说话。
这次要好好记住他的样子,还有声音。
她第一次给自己买了护肤品,在意起了肤质、衣服和发型,还试着学起了化妆。后来也没有坚持下去。如果要见面,如果要被对方记住,她希望是本本来来的自己。
她希望这样的自己,不是短暂地出现在那里,而是一直都是这样的自己——能够被喜欢。
在这个时候,身边的人已经能够看得出来,
她恋爱了。
*
大三时,他们在一家清真面馆吃了午饭,从林荫道往回走。在旁人看来也许会像是刚吵过架——毕竟没有牵起手来。其实总是这样。已经习惯了一前一后。她喜欢那道从侧后方、靠近耳朵的地方投来的视线。
那时候,到处都在栽树。草地上堆着夹带腐叶的黑土,四处都躺着些用草帽盖住脸面的工人。
这些人都老了。戴着褪色的袖套,沾着干掉的土,放在草里的手像是冷掉的烤红薯,摊开的大腿边还散着塑料饭盒与不锈钢杯子,应该是刚吃过午饭。
倒下的树翘着根须,也横七竖八躺在一边。她和他走在这些睡着的人中间,显得战战兢兢,脸颊僵僵地望着前面。
那儿有一大口蛇皮口袋,里面装满了枯枝败叶。有个老人仰躺在上面,张着嘴熟睡。四肢干瘦得可怕,像是绳索一样顺着袋子散到地上。牙已不剩下几颗,有小半块阳光卡在里头。
她盯着那里看了片刻,与他独处时那种安稳、愉快的感觉消失了。离开林荫道时吹来大风,柏油路上响起车笛声。大桥上总是在堵车。海浪的气味、泥沙的气味、汽油的气味,风带着这一切声息,在桥上猛烈地回旋。
绿灯亮起,两头的人流一同拥挤上斑马线。她被裹挟在其中,略略分了心,突然就找不到身边的那个人了。
目之所以只有陌生人的胸口和肩膀。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身边,带着她挤到马路对面。
「走得好快。」他小声埋怨。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去,碰一下他的手背。
一直以来,都不擅长人多的地方。面对那些走成一排,热烈地聊着天的人们,或是大股大股密集的人群,会丧失掉步入其中的勇气。
和他在一起就轻松很多。他的个子比她大,能够在人堆里开出路来。这时候就由他走在前面。瞧着他的肩膀,用力握住他的手,有种被保护起来的安心感。她因此有一点喜欢上了在街上闲逛。
放空脑袋,瞧着橱窗里的假花和陶罐,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终于累了,拽一下他的手,两人一起在连锁商店外的椅子上坐下。他去买了根雪糕给她吃。
是椰子味的。她微微舔舐一下,咬下一口含在嘴里,就立刻猜到了:他买了很贵的雪糕。大概是拿到了收银台才知道价格,又不好意思给放回去——他在某些方面还怪腼腆的。
她不太喜欢他这种地方。向来是这样。总把自己的感觉压在心里,被欺负了也仍是一副温顺的表情。
(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可以包容下她那古怪的性情)
(说白了,她只允许自己去欺负他。)
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心思,她也能猜得到:既然是给她吃的,那么贵一点也不至于心疼。
念及此处就有点火大。倒好像自己成了纵容他软弱的共犯。
(并且,雪糕真的很好吃)
(她想要他也能尝一尝这个味道。)
拍拍他的手。他歪一下脑袋,带着迟疑的微笑看她,「.....不好吃吗?」
她趁着他开口的时候给雪糕塞进他嘴里。接着后知后觉想到:上头沾满了她的口水。见他顺服地握住木柄,小口小口地咬起了雪糕,才强压下那些躁动的心思——也对。这有什么可在意的。不都亲、亲过了嘛。
用纸巾擦干净自己的手,等他吃完以后,再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擦他的手心。
「雪糕,买了多少钱?」
他很小声地,认罪似说了一个让人肉疼的数字。她掐一下他的大拇指,「下一次,再买这么贵的东西,就自己吃掉。」
他点点头。接下来就沉默了。便利店招牌下面撑起的遮阳棚被风吹得喀拉喀拉响。手已经擦干净,纸巾都丢掉了,还那样握着他的手,给他弄得有点害怕,小声问她:是在给我看手相嘛?
她就用食指顺着他的掌纹胡乱划来划去,末了捏作拳头,咚地敲一下他的掌心,随便说一句:会长命百岁——总算收回手去。
她盯着自己的手背,又想起那些老人,心里变得乱糟糟一片。
这算不上同情。她这样的人,没有劳动过,没有获得过报酬,哪来的资格去同情那样生活着的人们?可看到了还是会难受。因为她擅自把自己的心放进了陌生的人们当中,为不熟悉的境遇感到了恐惧。
(平庸的人要受苦
她畏惧受苦
所以渴望卓越
想要变得特殊
然而心里知道
人与人没有不同
阿尔都塞在杀妻的时候
是病例X)
「要是.....以后考不上研,也找不到工作,要怎么办?」
他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发蒙,考虑了好会儿,像是开玩笑一样说:
「那,要不然一起去流浪吧?」
她用讶异的眼神盯着他看。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以前有段时间,还挺对流浪汉的生活着迷.....去垃圾桶里找废品卖,和饭店里讨饭来吃,晚上用编织袋垫身,在桥洞下面睡觉。像是候鸟一样,炎热的夏天,前往北方,到了冬季,又去往南边.....总觉得有点浪漫。」
不管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落入这种境地,但不堪入目、残破不堪的生活,是有人在过的。
「那个时候,我成绩挺差的。有段时间都想辍学不读了。一辍学,就是初中学历.....又没学会什么技能。还能干什么呢。想着想着就恐慌起来。但看了这些人写下的记录,就会觉得也没那么可怕。即便是那样,他们也还是会思考,会说话,也可以觉得什么地方好看、什么东西好吃,还是可以喜欢什么,梦想什么——归根结底,还是平平常常的人嘛。」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样的事。按照他如今的性子、他待人处事的方式,很难看出,这样的人也会有叛逆忧郁的青春期。
他悄悄看一眼她的脸色,接着说下去:
「以前看见一个流浪汉说,在他常常过夜的桥洞边,可以看见一幢非常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他就经常梦想着,积攒一整年卖废品的收入,到那里去住一晚上。虽然看起来像是看开玩笑,非常的不切实际,但谁也没办法百分百地说,就一定没办法实现吧。我觉得人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就如同她刚才见到的,那些劳作后歇息着的老人。
不能假定他们是不幸的。
既然想象到了他们的贫苦、他们的哀愁,也应该平等地想象到他们也许获取到的幸福。
因为人们都还在生活着。
即便挣不到钱,要干艰苦的活计,也有喜欢的饮料,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人。也许会热衷于养花,也许有一条老狗,或许有珍爱的孙子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劳作了一天,总算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喝一杯酒,倚着窗子抽烟,和谁一起坐到暖炉前,边打着哈欠边聊天。感到困了,就拉上被子,慢慢暖和起来。似睡非睡,黑暗带着甜丝丝的气味,明天——刚想到这个字眼,就已经熟睡过去。
既然无力上升,害怕得不到放到高处的幸福,就只能让幸福下降,想象不那么光彩的地方也存在幸福。
至此,才终于让未来得到了担保。
「毕宿五像一个大橙子。」她轻声嘟哝一句。
「什么?」
「巴黎伦敦落魄记里,一个流浪汉说的话.....你去借一本看嘛。应该会喜欢的。」
她和他讲乔治奥威尔,讲这位作家在缅甸的过往和跑去流浪的经历。作为有过高二病时期的男性大学生,他倒是看过1984,不过对作家本人没什么了解。
那天,他们坐在那里,就聊了这些事情。不太像是谈恋爱的人该聊的话题,不过分开时都还有些恋恋不舍。
那种伴随着她那么久的,隐秘的恐惧,有一些消散了。
她决定了不要读研。那不过是三年的推迟。想要切切实实地去触碰到生活。工作、获取报酬、生存下去。那就是所有人都脚踏的土地。
如果可以证明,她也可以那样生活——
那么就不再有害怕的事情。
*
她初中时候,会给一位大人恐吓住,在办公室里待一上午,没法去上课,也不知道和家里说。到了大学,却像是个螃蟹一样举着钳子横冲直撞,把这样那样的人情世故置若罔闻。
有次由辅导员喊去开年级大会,坐到平日里下课的时间,正事已经说完,又突然进来几个人,说要给同学们讲一讲怎么考教资。辅导员在旁声明:此事与他无关,要不要报班是同学们自己的选择。却往旁边一站,给出口把住了。
她把随身带的小包拎起来,请身边的人让一让,然后径直往外走。一大群人在盯着她看。辅导员问她去做什么,她不那么用心地装着不明白:会不是开完了吗?没等他说话就从他身旁过去。直到下了一层楼,脊柱处才猛地传来震颤,眼睛不受抑制地感到湿润。
她给他打电话,用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声音让他过来陪她吃饭。他被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却发觉她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不过微妙的有点粘人。不仅主动要求牵手,坐下时也不肯松开。
她渐渐察觉了一件事:即便深信自己的原则正确无误,依循它伸展主张,仍会被别人身上的刺碰得鲜血淋漓。她不在意受伤,但无法忍受被别人察觉自己受了伤。然而身体总是会擅自做出反应——被一大群人盯着看了,眼里总是会不由自主渗出泪水。
因此需要补偿,或说助力。
『如果这段时间,是拿来与那个人一起度过的话——』
只要这么去想,就可以有忍受一切的勇气。无论是承受把她当怪人看的目光,或是迎着嘘声去戳国王光秃秃的肚子——那之后的回报足够丰厚。
这就是那天明明没有约定却硬要与他见面的原因.....
真说起来,其实大家伙都未免有过那种愤懑:这是无意义的事。不过裁去了自己的时间,给谁缝了聪明人才得见的新衣服。
但能回绝这件事的人仍然不多。那么就不必愤懑了,那对身体不好——只需心平气和地上交一天的几分之一。都在意目光,语气,氛围,身份差异与隐隐约约的恐吓。她则什么都不必顾虑。这就是她仅有且受限的超能力。
有的作家要喝了咖啡,舔过了铅笔芯才可以写作,她则需要得到他的抚慰才能保持坚定。那又如何呢?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弱点。毕竟总有咖啡可喝,总有铅笔芯可舔,她也总有他陪着。
那时候,她不可思议地强大起来,简直真要抵达了曾经理想中的境地。她那样的人——内心其实纤细得不得了,听见别人谈论自己会害怕得捂住耳朵,一点点小风小浪就可以让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居然能把那么多人的意见置若罔闻。
宿舍里的人告诉她,那天她率先走掉后,好多人也跟着她走了,弄得辅导员脸面上很过不去。
隔天有班委来找她,像是劝说小孩子似地向她低声细语,和她讲要有集体协同性,不能尽自己单干,考试时都得写上班级:没有了班集体,还能算什么呢?
(唉。她在同龄的女生里头也算是娇小——对方又不肯坐下了再和她说话。大概就是这点惹毛了她)
她是这么和人家说的:自己不打算保研,不打算评奖,不打算推优,对当老师也没有兴趣,那么就不必来找她,请随意处置她的综测分数。
讲的时候倒是又冷又傲气,过后心里却乱糟糟的。也不过是因为受人之托才来找她。一想起对方僵住的神情,就耐不住地感到烦躁。
那天下午她又跑去见他。他和她说晚上有一节政治通选课,不过不必去——那老师不查人的。她明明很想顺着他的话头,就这么一起去校外约会,却硬是要扭着心意让他去上课。
她一向在他身上延伸着自己的原则。对于那些可有可无,纯粹是看他好拿捏便让他去的活动,总是要问他:是自己想去的吗?若他含糊其辞,说些毕竟被拜托了一类的话,她就索性拉他去约会。可对于正儿八经写在课表上的课,她是一节也不许他拉下,期末总还要一同复习,避免掉任何会让他挂科的可能。
那天晚上,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爬藤盖住了窗子,雾气沾湿叶片,沿着窗玻璃滴落。昏暗老旧的阶梯教室里总有一种催人欲睡的轻微嗡嗡声。
她在他身边坐下时,他正在研究桌面上年代久远的涂鸦。
她悄悄用手指去戳他,心满意足地观察他受惊的表情。下课后,两人在漆黑的楼道里手挽着手,她趁他看不见,把脸贴近他的肩膀,偷偷地笑。
就像是在同一所大学的普普通通的大学情侣。下了课可以一起去食堂,上课还可以坐到一起。他带她到常去的食堂,请她吃十块钱的两素一荤。在下一次遇到令她烦恼、不安、不知道是否还该坚持自己原则的坏事情时,她就会想起这样的时间,为此确信了坚持的意义。
那样幸福的自己(这她可说不出口.....),是由坚强地主张自身意志的自己构成的。喃喃自语,像是诉说着芝麻开门的咒语,现实依循着她的魔法变形扭曲,再一次像是个小孩一样在这样童话似的世界里游历:
好人总会获胜,坏人总会失败。好的行为一定会得到好的结果。正义总会在受辱者尚且活着的时候得到伸张,邪恶总会在得利者尚未死去时就遭到报应。
象牙塔里漂浮着各种各样涂上颜色、画上嘴巴的纸老虎,是预留给她这样的孩子(一点没长大呢)尽情表演的场地。用锡糊的银枪去把一切都挑破了,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现在,走出塔去。
外面有吃人肉的真老虎,
并且没有大人会来到这里。所有人都只是一具肉体一颗心。没有什么公平,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正义——天赋人权也只是一种说辞。所有人都在进行形迹可疑的角色扮演游戏。
让她来吟诵她的咒语,施展她的魔法,看看她的超能力:来继续自欺欺人,继续告诉自己『和家里吵架了也不要紧』『被批评了也不要紧』『被孤立了也不要紧』『失业了也不要紧』。她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