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上高中时,家里给她买了手机。学校里当然没法带去。只能在晚自习回家时短暂地瞧一眼信息——在她转入一中后,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与女孩联系。

那时候都在聊什么呢,无外乎学校的作业,假期和老师。女孩对于没办法再和她同班感到惋惜,在不必补课的周末还是会到她家里来玩。

仍给她带书来看,两人也会吃着零食用手机看动画。女孩和她大讲特讲夏尔和塞巴斯蒂安,两条扬起的腿碰得床垫晃来晃去。高二时悄悄和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有一天到房间里,带着极隐秘的神情,把手袖拉开给她看——那儿是割腕的痕迹。

——只给你看过,连父母都不知道。女孩是这么告诉她的。她依照女孩的心愿,去观看那些横躺在静脉上的伤痕。

会疼吗?女孩并不回答,只含糊地微笑。她以为这是那个圆规游戏的延伸,并未联想到自己内心的某些幻象。一直以来,她的自杀是纯粹私密的。

后来,女孩在半夜告诉她自己想死。信息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她在第二天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看到了。周末时女孩仍到她家来,和她说买了cos服,想要去某地的漫展。

她们聊小说,聊动漫,又一起走下楼去,在小区里瞎转。景观湖没有水,可以从几块石头上走去湖心的小岛。在僻静处,城市的声音概不可闻。坐在树下,高空处有枝条咔嚓掉落的声响。

女孩和她说想要养一只猫,或是一条雪白色的大狗,又瞧着别处,说想离家出走。女孩还讲到自己的童年:乡下有一位表姐,透露出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那些法子都相当古怪。比如在半夜十二点去往田野尽头的石磨,绕着石磨转圈,并说一串咒语。或是从土房子的二楼出去,踩着屋檐到达尽头,在那里踩踏六次。对于另一个世界的描绘,总是空无一物的草原。女孩把这些法子记下来,真要去实行,表姐又说这都是骗人的——反而让人觉得是真的了。

她听女孩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事,感到细微的战栗。觉得哪里暗暗闷烧着火焰。把指甲剥开,撕下树皮,那里面也许会是鲜红的火。她自女孩身上嗅到了一点气味。像是灼烤得蔫瘪发黑的花瓣。

放寒假时,女孩被领回老家去,算出是中了邪,吃下了半碗香灰。那时候还能联络得上,会带着又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的语气,问她会不会有毒。她不知该怎么回应,冒出一句:草木灰是碱性的,逗得女孩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

慢慢安静下来,女孩突然很严肃地问她:谈过恋爱嘛?——没有。——真的没有?

她仔细地回想,然后肯定地告诉她:真的没有。

女孩在那头轻轻叹一口气,难以想象你会喜欢上啥样的人呢。她在被窝里翻一个身,随随便便地回答: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总会遇着的啦。女孩以莫名笃定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

女孩还给她发来过几条消息。一条是关于漫展的事,附上了女孩自己穿上服装的相片。但她们谁也去不了。她心里明白,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往那样的场所。

最后一条消息,女孩说,自己在医院里,现在不上学了。

那个时候,她升上了高三,又久违地讨厌起了学校。

一中的管理要规范得多,不会有殴打学生一类的事情,但在别的地方又要更加严格。

比方说,考试的时候不能去厕所。

这么规定,是为了防止学生养成习惯,影响高考发挥。到了高三,大多时间都是在进行模拟考试,中间的休息时间很短,厕所又不在教学楼里,每一次都是好多人在楼下排队。

她总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在考试时想要去厕所,为此害怕起了去学校。

在想的总是那一天——自己流着血,被拉到讲台上责骂,脑袋里乱嗡嗡一片,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她害怕自己变得软弱。即便内心想要坚强起来,然而身体仍会流泪。哭了也不会有人帮助她,只是袒露出了自己的弱点,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实在没有办法,考历史时偷偷去了厕所。下楼梯时小心翼翼,听着脚步声东躲西藏。仿佛被迫咽下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为自己老鼠一样的行径感到耻辱。

终于进了厕所,却听见旁边的隔间里有人在哭。去敲敲隔间的门,里面的人哽咽着告诉她,因为被巡考的逮到来厕所,这科考试没有成绩了。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这又不是真的高考。

——但、名词会下降.....会被批评.....我们老师还说.....

里面的人隔着门板,结结巴巴,竭尽全力,想要向她说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可怕。

无论是怎样的事,将它放到整一个人生,整一个人类的层面,都确实不过如此。

然而留在这里,面对恐惧,承受痛苦的,毕竟只是现在的自己。

里面的人不断向她哭诉,她越发觉得难以忍受。

因为她自己也在害怕。

同情,

莫如说,共情。

将她和里面那个未曾谋面,仅仅听到哭声的人联系起来的,是也许相同的恐惧。

她想要,消灭掉那样一个自己。

「不要哭了。」

她回到教学楼,从考场外自己的书包里找到卫生巾,又折返回去,从门缝下递给里面的人,等到对方把一切处理完,再一起出去。

她们在考场外面坐下。巡考的老师看见她们,把她们喊过去训话,又记下名字,说这次考试都是零分。

她突然发现,即便面对大人的责备,自己也可以心平气和。

『我所做的是对的事情』

这就是她的护身符。

*

高考结束后,她决定要去一所很远很远的大学。

这与她初中时想要竭力离开那所学校是一个道理。

这里有不好的回忆,

那些不好的回忆构成了不好的自己。

想要去到新的地方,看到新的事物,得到新的自己。

唉。

她从未离开过家人,从未独自在外过夜,也从未住过宿舍。在军训完后,那头吵闹着要她多少考虑一下毁灭世界的小怪兽已经啜泣着躺倒到心底,戳一戳也不会动弹了。

她开始想家。晚上躲在被窝里给她妈妈发消息,打了一大段字又给删掉。也幸亏她妈妈知道她是个多别扭的人,每天还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晒黑了没有,北方的海好不好看,她每次回复都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就变成——嗯。有点。还行。

接着就是国庆节。省内的舍友早早定了车票回家。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不过三番两次去看回省的机票钱,拿来和接下来几个月的饭钱权衡而已。一天时间飞过去,一天时间飞回来,中间有五天可以在家里过,为此需要有三个月的时间粒米不沾。

当时都劝她报省内的大学,她却对所有人的忧虑都不屑一顾。这下好了,半个月后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脸学西瓜虫蜷成一团的也正是她。

国庆节放假前一晚,宿舍里的人提议聚一聚。北方的姑娘和别处不同。人家喝酒,她也傻愣愣跟着喝,喝了还不吭声。随之而来的是那一系列事情.....

那晚结束后,别人都回家了,宿舍里就只剩她一人。她是孤独到了什么地步,又别扭到了什么地步啊。为了找一点点不显露出内心、还能和家里说上话的契机,先是在网上买了这边的特产,填上老家的收货地址,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记着收快递。

当然会有问题问她。买了什么?怎么想起来要给家里买东西?放假要放几天?要不要出去玩?好啦。这不就说上话了。

(即便是面对于她有求必应,相处了十余年的双亲,也仍是这样的态度——倒好像全世界就盯着她一人,一定要从她手上打掉她想要的东西,为此必须对自己的真心遮遮掩掩——

『想要吗?』『.....不想。』回去的路上对那只布熊念念不舍,突然哇哇大哭。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小孩。)

要不要参加什么社团呢——又没有任何特长和爱好。到招新的现场去了,向她打招呼的学长不少,她却只顾快快地往前走,一股脑到了尽头,走进超市,买了冷藏的碗装酸奶,在台阶上坐着用塑料勺子吃完。

胳膊肘抵着膝盖,手掌捧住下巴。动漫社在分发小团扇。空气在晴朗的天空下震颤。她想到了女孩。如果还在读书,如果也能考一样的大学——

呼。把酸奶杯子丢进垃圾桶。有人踏着拖鞋去往海边。那么就看海去吧。从老旧的居民楼之间走过去,再穿过一条柏油马路,就可以看见大海。她不想让沙子钻进脚趾,只沿着堤坝行走。

风从城市的那头吹来,砂砾轻轻蹭过手背。很久以前,好似有过这样的午后。好似在这里有能回去的地方.....但她并不出生在海边。

她看见提着小桶在沙滩上蹲下的一家三口。孩子被父母夹在中间,挥舞着塑料铲子扬起砂砾。无论是腥咸的气味,烘烤着脊背的阳光,这小小的人想必都已习以为常。就像是生活在国外的人自幼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如果也在这里长大,是不是也会有两只晒得浅褐的手,拉着她踏上沙滩,往她的手肘抹上湿暖的沙?

她如今,也就不会再感到这像是要随着风散开似地空无?

镜面幕墙反射着天空和海面。海湾尽头是金黄色的别墅群,高高升起的旗帜和棕榈树。还有码头——码头上的人说的是她不熟悉的方言。

她停在海洋馆前,票价是三百五十元。算不算贵呢。她拿刚才喝的酸奶来换算,就是那样甜而微凉的一千四百次感触。

小摊上在卖风干的海星,染色的海螺和彩色塑料纸叠成的风车。在海边上玩泡泡水似乎很有趣。但她毕竟长大了。小男孩喊叫着从她眼前跑过去,她就悄悄用手指尖去戳他带来的泡泡。

朝向大海,骨骼和心脏都像是要泡化在风中。她被稀释了。越发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

在阴凉处坐下,总算想起还有一件事该做。听着海浪的声音,编辑出一条信息,发送出去。

她下午去图书馆看书。从顶楼的窗边能瞧见远处的海面。这个时候收到了回复。读完一本小说,看了几页专业课似乎会讲到的专著,离开寂静的图书馆,在渐渐褪色的天幕下独自一人吃晚饭,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打开灯,面对那整一个从阳台涌入的黑夜,所感到的是一种辽阔得可怕的自由。

在水房里洗漱,风从窗子里吹进来,禁不住发抖。大多数人都回家了,四处都是黑漆漆一片。走回宿舍,抚平床单,靠着枕头。将被子拉起来,蜷缩在里面。

再一会儿就要熄灯了。

有点,害怕。手机响了一声。那个陌生的人发来晚安。

她盯着那个傻乎乎的头像看了半天,认出那是一只猫。心里头有一点毛躁:晚什么安?.....又不是在聊天.....

手指头却去点人家的朋友圈。哇。好无聊的人(这不是在说她自己)。明明没人在看,倒有耐心天天在传图片。

全都是猫。东一只西一只,在各种各样奇妙的地方抱成一团入睡。顺着日期往回翻,可以瞧见那一堆花色各异的猫渐渐缩小了,最后变成圆嘟嘟的小老鼠样的东西,躺在一只垫了布的鞋盒子里。那时候,这个人开始拍照。

她一只只地去认那些猫,猜测会给它们取些什么名字,慢慢有了困意,好像做了一个有关猫的梦。醒来屏幕上还是那句没回复的晚安。

要怎么回复他?晚安——可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说早安又像有点耍机灵,不管怎样都觉得不好意思。索性摆出一副『别套近乎』的态度,硬硬地绕回那件事去:用钱还他的人情。

然而就像是不要回复TD给营销短信一样,不管是怎样的内容,一旦回复了,就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她多生硬,多像是要快刀斩乱麻似地了结掉这件事情,他都会一直好好地和她聊下去。

最后到了会为此感到放心的地步。

他再和她发晚安的时候,她在睡前每隔一段时间看一次,最后还是好好地回复了。

<晚安。

睡觉的时候在盯着消息看。不知道他会对这句晚安有些什么看法。但他什么也没回。或许早已经睡下去,都没有看到。

——晚安。

那是话语的终结。她慢慢觉察出了这个意思。只要说出了这句话,今天的聊天就到此结束。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接下来的那些时间里,她一次也没有主动说出过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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