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周六的下午,将要去上晚自习的时候留在宿舍里,吃掉了一瓶感冒药,一小堆所能找到的中成药,然后拉上被子睡觉。
两周后,她对着那张咖啡色的桌子发呆。
打铃了。传来跑动和谈笑的声响。窗帘微微飘荡。蓝天有层薄薄的云。风吹得它流动,办公室上墨水瓶的纹理也跟着变化。那下面压着她的志愿表。外面安静下来,上课了。
心头萦绕着一种奇怪的东西。她听得见他们齐齐地喊:老师好!然后朗声背诵文言文。她自己却不在其中。像是被落下了,在轨道上望着车轮从两侧滚滚前进。并不真觉得寂寞,如同自躯壳里抽离出来,自外瞧见了自己——那种淡漠的疏离感。
桌子对面,班主任在批改作业。他先前还会同她讲几句话,可等她来过几次,能说的都已经穷尽,就不再开口。她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也许并不存在了。可若想站起来走出去,却会叫住她:去哪里?就留在这里,好好地想清楚,把这件事做完。
这件事——
啊。她告诉自己,你是为了填中考志愿,才在上课的时候坐在这里。
她是很好的学生。于情于理,都希望她报考本校的高中部。和她苦口婆心地讲,名校不一定适合她,要考虑实际,不能总带着滤镜。是很优秀没错,但都是一样优秀的人,去了就再得不到重视。别只看重本的上线率,踏进校门时,都是一等一的好苗子,可还有考不上一本的。来这里就安排去清北班,身边的同学也很熟悉,学费和书费都可以免掉,考好了还会有奖学金。如今能有这样的成绩,固然也有自己的天赋所在,但不能否认,老师也功不可没,那么尽心尽力地教,牺牲自己的时间来讲试卷,给大家补习,都只是盼着能学好,如果得了好处就走人,多少会让教过的老师感到寒心....
班主任对于这年纪远小于他的少女,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向她证明诚意。渐渐发觉她冷淡得不近人情,也泄了一点气,但仍锲而不舍地每天把她喊来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理,渐渐把所有的话都讲完了,就到了现在。
她只是坐在这里,发呆。
这真是这世上所能发生的最无意义的事。
这儿的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都藏着自个儿的心思,都有话不说出来,等着人家来猜。
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只两分钟就用中性笔写下了本市的三所学校。
把志愿表交上去了,又拿一张给她:好好想,别着急下决定。
他把她想得太聪明了——她的性格别扭,脑袋也不会拐弯,到了第三次见面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大人的矜持真是麻烦的东西。这里又没有录音笔,偏就不把话说明白了。只让她自己慢慢猜,慢慢领会。
她倒是终于领会了,又故意装着不明白。她本来就个很少有什么表情的孩子,冷淡得让他也没了信心。要理解她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哪有那么容易!这是一门驳杂得很的课程,日后拿一辈子去钻研的还另有其人。
我们所拥有的,是这样一种特权:见识到永不可见的事物,名之为心象的风景。十三岁的少女,不可知,不可解的她,那颗心所发出的声音:
想要离开这里。往后再不粘连,永不复返。关于那些夜晚,软弱的自身,青春期,昏厥的梦,自我厌恶,怀疑与恼怒,心中刺痒的感觉,眼中不自觉的泪水,对暴力的恐惧——全部抛之脑后!永远永远都不要想起!
不好的记忆都与这里息息相关。并不知道别处是否和这里一样,只是本能般的,想要逃离开,也许,能够在不必恐惧的土地上,成长为不同的自己。
背诵的声音停下了。在短暂的寂静里,桌子对面的那个人突然开口:
——你老实说,是不是有同学欺负你了?
她扬起脸来看他,慢慢去想他话里的意思,接着愣愣地摇头。
——那,是对咱们学校有什么不满?
你说嘛!他转一下椅子,翘起二郎腿,点着一支烟,烟气随着手指的动作晃荡开,碰到她的鼻尖。有什么都可以说的!没什么好怕!
在蓝色的烟气之后,是紧盯着她的一双眼睛。一个既疲惫又恼怒的影子。
落入水中,或是悬浮起来。脊背升起战栗。她下意识去摸座椅的边缘,却没有碰到的实感。一直以来压抑着愤懑。一直以来,都有种冲动在内心弹射。一直以来都想说:
不准你们仗着自己是大人去欺凌小孩子!不准你们道貌岸然地装作为了别人好实际只考虑自己!不准你们弄虚作假!——你们殴打他、辱骂他、仅仅为了自己的好处——迫使他自杀!哪有人会仅仅因为看错说明书吃下一瓶药?!你们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得到惩罚?!为什么一个孩子的死得不到半点反应,听不见半点声音?!
有一个词语——一个长久以来在她心中酝酿的词语,如今总算浮现出来——她所厌恶、所看见、所想象的那个词语:
不准你们吃人!
然而她却在颤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失去了直视那张脸的勇气。面对她所认为的,无比可恶,无比龌龊的事物,她一言不发,嗅到烟草的臭气,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唉。
桌子对面的人轻微叹息。
——吃午饭去吧。已经下课了。
他让她走开,自己转过椅子,朝着天空,闷着脸抽烟。
她回到教室里,然而没有胃口。今天一上午都没上课。书包里还装着优酸乳(今天是蓝莓味)。还有她妈悄悄塞进去的小面包。她在学校里总不愿意吃东西。
若让她自己作主,她是宁愿什么也不吃的。也许正因为在这种时节缺乏了营养,往后才会那么小个儿.....
走廊上没有人。都去吃午饭了。她进了厕所,短暂地面对镜子,用清水洗脸。有点想吐。躲进隔间里。沾着水的手指在发抖。捏不起拳头。一团黑晕从眼睛后面涨开,手肘撞在隔板上。
污垢的瓷坑是世界的中心。她所有的努力,是尽力不要向那里踩去。洞口有一种引力。紧抓住隔间的门把手,身体仍在下坠。手腕接近脱力。腰背一阵阵刺疼。眼睛好酸。绝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哭出来!别哭!别哭!眼睛里却滴滴答答地落下了泪水,嘴里不由自主的,像是向谁哀求一样,发出了呜咽。
为什么那么软弱?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任何变化?一点都没有长大?那该怎么办?要这样一直下去.....一直担惊受怕,一直无能为力,要这样熬到什么时候?
要怎样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抓住把手,躬身站在隔间里,不停胡思乱想,不停地哭泣。盆骨感到压迫的隐痛。一种可怕的预感将她拉回现实。出了一身冷汗。今天是几号?距离上次过去了多久?现在?为什么是现在?她为什么要面对这种事情?凭什么要由她来面对这种事情?
终于能忍住哭泣,慢慢走出隔间。走廊上空空如也。不锈钢在太阳下亮得晃眼。她悄悄进了教室。还没有人回来。她看见粉色的书包,记得一个文静的女孩坐在那里。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去翻人家的桌空,拉开那个书包——随即为此感到可耻。她没有朋友。没有人能帮她离开这个可怕的境地。从自己的座位抽去半卷纸,又折返回去。
那是她此后不愿想起的一个下午。她已经做过了很多很多的噩梦,可仍旧没有想到,现实竟然能可怕到这个地步。
在桌子上趴下,侧着脸,肠胃绞痛,两眼到眉心阵阵眩晕。闭上眼,好似有两粒石子在脑颅中艰涩地滚动。
吐出一口气,看见窗外很远处的一片草地。那里没有树。绿色紧密地贴合蓝天。她想着,自己在那里呼吸,在风走后的地方坐下,从坡上望向这边。她看见公路,院墙,台阶,走廊与某个窗口,直到最终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个影子。有着黑色的头发,穿着黑白色的运动服。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用指尖按压手臂,会有一点朦胧的感觉。觉得虚浮。不自在。不安定。如梦中似醒非醒,想要达成某个目的,想要去到某个地方,总不能如愿。被包裹住气泡里,脚尖触不到地。周身渐渐传来声音.....要上课了。
起立。她跟着他们站起来,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好想趴下去,把自己抱作一团。身体里卡着化不掉的冰。看不清课本上的字,眼睛在不停晃动,直到所有的笔画都模糊开,化作一片昏黄的液体。
突然有一瞬,周围安静下来。耳边传来巨大的声响。针尖刺穿气泡,同现实迎面撞上。强烈的震撼甚至让嘴里浮出了铁味。
「睡什么?」不认识的老人从桌子上抬起铁尺子,点一下她的肩膀,「那么厉害?不听就懂?!是骡子是马,上去遛遛!」
她站起身,慢慢往前走,来到黑板面前,从粉笔槽里捡起半个粉笔头。看着那个化学式,脑子里一片空白。
难以思考。无法理解。老教师跟着来到她旁边,向她说话。她也听不出那是在教她做题或是向她发火。前排有谁小声发言。老教师越发扬起声音:
「好学生——好学生就这样?课都不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她想说她不舒服。看一眼他的脸,只默默把粉笔放下,往回走。他不许她坐下,她一下气愤起来,接着又立马感到委屈。
幸亏已经哭过,泪水如今不大流得出来。她去到教室后面,用背抵住白墙,勉强躬着身站住。
满座黑色的脑袋。她远远看着讲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来代课的化学老师。
那几张纸——好想死。
好想死。
下课时回到座位上,坐在身边的女孩像是想对她说点什么。她没理她。在隔间里脱下衣服,拍净白灰,把一切打理完,又回去坐下。
放学时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没有别的老师在。她想向他请假,今晚不去补习,他却率先向她投降:别嫌老师总劝你,老师也有苦衷。对于我自己来讲,你去哪里,只要能有好的发展,都没有关系。但上头就说得让你们填。一共有三个志愿,只要第一个填上本校,剩下的两个都随你.....
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别让老师难办。
她填了。然后拿到假条。班主任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来接她的却是她父亲。他说她妈在做饭。坐着车回家。热水,毛巾。终于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