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初二的下半学期,教室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原先有四十来个人坐在这里,如今已空出了一半。都是从农村划片区来的孩子。在这儿学会了吸烟,多了几句脏话,彼此间打几顿架,也挨了大人的打,最后给请到办公室去,坐下来,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的初中,只一年半就结束了。

这照她来看,有点不值得。

毕竟,对于不上进的孩子,这座学校的老师是不吝于施加暴力的。即便是农村娃,皮糙肉厚,从小到大没少挨打,大概也还是会偶尔感到委屈。

这委屈——他们与同伴一起,在熄灯后聚拢起来,喝一口白酒(这东西在小卖部里居然有卖),钻进被子里,想到,还有两个星期可以回家,实在忍耐不住,暗自哭一哭就过了。

可要是记到了两个星期以后呢?也许会和父母说,老师打得实在太狠了。父母是明事理的,都知道老师愿打就是还为这傻孩子负责.....说不准的还要加紧揍上一顿,讲起以前:得拎了鸡蛋去找老师道谢,为这顿打!

可万一,是说万一,千百个里头出了一个昏头昏脑的大人,是非黑白都辨不清楚,真觉得心疼了(毕竟还是身上掉的肉啊),那又能怎么办呢?

这孩子是ta养大的,现在一个月才见着几面。每见一次都觉得高了一截。不得不意识到,他生长、成熟的地方已是另一处。听他诉苦,也心疼啊,但只能告诉他,别调皮捣蛋了,老师训了,打了,就听着,受着。每次送去了,只期望这打别白挨,就此能学好了,去读高中,去读大学。

然而某一日,孩子回来了。再不去上学。老师打电话过来:给您担保了,您家的用不着考试,直接去上很好的职高......

正是那点离经叛道的酸涩、疼痛和忍耐才显出了不值当。要是个个都晓得道理,只豁达地往前看,哪还有什么可惜的?

她那小脑袋瓜大概不至于纠结到这种程度。若有人问起她的感受,她就会闷闷地瞪人,反正是瞧得出她对此很不满。真要她讲明白,她大概会摆出老大不乐意的模样,其实是自个儿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唉。她的心思也不全在这上头。

当时倒是冷静得很,不过真要讲,怕是没有小女孩能够完完全全一点不留意第一次向自己表白的人。她特别在意,也特别纳闷的,就是:他怎么还留在这儿呢?

为了避免不慎毁坏了一位孩子的心,这里要提到:她这疑问里头不带半点不耐烦亦或是催促的意图。就只是纯粹的好奇。

他的成绩确实很不好。若去参加中考,恐怕连职高都没办法考上。再说,原先那些和他一同在厕所吸烟,聚在走廊上用肩膀顶来顶去的伙伴都走了,他留下来干什么呢?每天坐在教室后面,揣着手,勉强维持着清醒,像是德占区的法国学生一样咬牙切齿地瞪着讲台(他毕竟落下得太多了)。

班主任常请他去办公室,拿招生手册给他看,和他讲可以去学计算机,签了字,回家玩个一年半的时间再去上学,错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也给他家里打过电话,但那边不知为何也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孩子要读,想考高中,就让他读下去嘛!

这么一来就糟了。一年半载时间,哪能给他教得明白?

班主任刚从乡下支教回来,好容易考进城里的学校,其实离大学毕业也没几年,还是个大小伙子,没谈上恋爱,首付没个着落,想要挣钱——并且也是上头压的任务。他自个儿都觉得委屈:怎么的就不知道体谅别人呢?都是约定俗成的:你读不成就别读嘛!干什么戳在这儿啊?

他倒是恨不得给这屁娃娃提溜出去,一关门,去,去,嘘!别来了!但这还算是九年义务教育呀。

他在读师范大学时大概也想过,往后该如何去教书——不仅仅为了生计,该如何与孩子交流,使他们成才。背那本教育心理学时,也不全是蒙混过考试的打算。如今在班里开始讲到:人贵有自知之明。和其他动物相比,最可贵的就在于,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虚度光阴!既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也影响了别人。

台下听着的有好些人。他只想讲给其中一人听。那倔强的孩子,个子不高,从前能当他们的头头,只因为一点:倔。小孩子打架最怕遇着又倔又硬的人。这种倔强,是农村的泥土混在稻谷里吃进肉去的。慢慢长大了,或许也能成为一种真正的品质。

不过,那不会发生了。

不再有能与他一起胡闹的人。他再没有惹出什么事来。下了课,就只是待在座位上,慢慢翻着课本看。作业还是写不出来。背也总背不得。语文老师常在课上点他的名字,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当然答不上来。

那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女教师,像是唱词似的,抑扬顿挫地叫他——不如,一尺白绫,自挂东南枝。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他低着头,红着脸,也笑。语文老师让他别笑了,答不出来就去后边站站,仍用唱词似的口吻:人哪!要知耻!

她最初并不彻底地看出了这其中涵盖的意义。那毕竟与她熟识的暴力不同。将他喊去黑板上写题目,看着他背对他们发抖,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从提示变为辱骂,最后吼出声来:滚!别浪费大伙时间!让他去后墙站住。——这只算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可拿粉笔头丢他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明他已经醒来,仍一个一个地接连着丢过去,落在他脸上,往往还带着开玩笑的口气:XX,你别动呀!让他红着脸坐正了。——这算是什么?

她多希望这里存在一位大人。一位真真正正的大人。让那位大人看看:这样的胡闹难道像话吗?!她希望有大人能明明白白瞧见了这一切,宣告了这一切都不正确.....

可是,这一切难道不会是她过度敏感,把自个儿的胆怯套到别人身上去,臆想出了苦难,再拿回来恐吓自己吗?

在那之后,她有和他说过话?有亲耳从他口里听到『我真不喜欢他们这样笑我』?

他和她的性别、性格和生长历程都截然不同,她凭什么认为他心中会拥有和自己相同的感受?

也许,她只是在找个理由,一个不那么『个人』——不那么显得自己弱小的理由,来责怪她身处其中,而感到痛苦的这么一个环境。

那时候的日子并不轻松。

临近中考,补习时间加到了晚上九点半。她回家去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好做,可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很不高兴。明明已经到了可以放松下来,恍惚着,带着困意发呆的时间,得坐在桌子面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去看一不小心就会晃散了的文字。

后半段自习,课也不再讲了。就各自写卷子。她常杵着笔杆子发呆。明明还什么都还做不到。把空闲的时间给予了她也是浪费。创造不出什么事物,得不到什么进展——为此让她坐下来,做点可以带来成果的练习,她偏偏还觉得,这么度过时日真是可惜。

曾经早已经想过,不要再期盼童话。可望着黑夜降临,灯火燃起,自己一处也不得前去,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错过了。

她想去闪着红色航灯的楼顶,一跃就能脱离重力,进入宇宙。

想去河边,河中躺着黑色的鲸鱼,在没有雨水的季节,能见着堆积了易拉罐的砂砾岛屿。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城市灯光的边缘有一座山,她总想着越过了它就会有什么发生改变,想要在黑夜里走入森林,去到山坡下长满狗尾巴草的谷地。她依稀还有牵着母亲的手走往溪边的记忆。

在新闻上看到某地落下一颗流星,至今尚未找到踪迹,竟激动得无法自持。她相信自己若是去找,就一定能找着:那陨石里一定藏着一个秘密。

自由。她从未如此期盼自由。可到了以后拥有空闲时,却并未去做上述的任何一件事。

自由也许就只是这样的东西——在沙漠里想要喝水。在牢狱里想要散步。在无法死去的情形下想要死去。无法如愿的愿景,那一定就是自由。

她甚至没办法决定自己要讨厌什么,没办法决定自己的想法。她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狭隘,意识到只是在用自己的度量向世界比划。在自己所见所感的内里而外,还独自运转着一个庞大宇宙。这些她都明白。

于是,她试着用他们的尺度,去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在老师用尺子拍打一颗脑袋时应当笑出声来——只要那不是自己的头。可每次仍忍不住移开视线,觉得心惊胆战。

即便把所有一切都归类为一种良好的企图,她仍然想不明白:若推倒他,是祈愿他知耻而后进,希冀他能赶朝前头,可在所有人都奔跑的同时,只这样将他推倒了,不施以任何援手,不就只构成一种妨害了吗?

并且,无论如何,不是一定要有一人落在最后吗?

各种各样有害无益的怪想法在她体内盘旋。要是能安静地想想还好,毕竟不可能为了这点事情停下学习。她那颗脑袋太忙碌了。一星期会有两三天失眠。心里总在想象明天会有什么很糟糕的事情发生。闭上眼醒来会觉得害怕。吃饭时没有一点胃口。有时甚至迁怒了任何试图凑近过来的人。

说真的,别给她那副娇小的外表蒙蔽了:她真的是世上少有的麻烦人物!

(不过,别担心,得拽着她拉拉扯扯好歹过下去的倒霉蛋已经有了预定。

这毕竟只是一点回忆。)

她那时候有想过死吗?应该是有的。那毕竟已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一颗总藏在舌尖下的糖果。就和腌椰菜一样。

在某个遥远的国度,据说会给未患上绝症,但失去了生活意愿的人给予安乐死的许可。好多人有了这份保证,却高高兴兴地活下去了。她的状况大概也与此类似。

即便生活在一个秩序稳定的世界里,孩子也会想象出丧尸病毒世界末日,以此取乐。照惯例也会去想自己的死亡。想到自己死掉以后,那些冤枉自己、欺负自己、忽视自己的人会多么痛苦,自己在揪心的酸涩里会感到由衷的快慰,心中的委屈也能松缓一点。

她最不喜欢的反而是这部分。

若自己死掉了,会悲伤的人大概只有父母,以及老家的爷爷奶奶。想到这点就有种心痒痒的感觉,伴随着像是吞下了石子的负疚。并且,不会有什么因为她的死得到清算。不会有让人扬眉吐气的真相或是正义到来。也不会有罪魁祸首水落石出。所有人都只会觉得她自杀得莫名其妙。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会想死啊?没有陷入苦涩的单恋相思,没有卷入血淋淋的校园霸凌。谁对她都挺好。学校里任何一个老师面对她都和颜悦色,孩子们即便很少和她说话,也只因为她自己希望这样。母亲一如既往爱她,父亲虽然让她感到别扭,但也再不会害怕。

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去死?

为了解明这一点,得先像个孩子一样:我们走在黑暗的迷宫里,进入了圆形的厅堂。古老的大理石在脚下打滑,一扇扇藤蔓掩映着的门扉嵌在砖里。

接下来该向哪儿去?悄悄踮起脚尖,靠近过去,隔着门听听里面的动静。这里——有野兽的嘶鸣,那里——有节肢动物咔啦咔啦爬行的足音。每一扇有锁孔的门后都好可怕。当然那只是幻想。其实没什么真能致我们于死地。但在停留在黑暗里,犹豫、徘徊、想象时,那恐惧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同乘着车进入刑场的犯人心中的恐惧一样真切。

勇敢一点!要是能握住谁的手,听见谁的话语,或是从那时起,就相信了自己的强大——知道自己可以披荆斩棘,所向披靡,选取一扇门,推开了,走进去了,就可以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无论要进入多漫长的迷宫,闯过多少个厅堂,都没有关系。

可若是做不到——实在做不到。徘徊了多少次了,犹豫了多少次了,真的太害怕太害怕了,又不得不向前走去,最终总会凑到一扇门前。那扇门没有锁孔,自身上不可能找得到对应的钥匙,但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那后面没有声音。

无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无。按照算数来讲,那就是一个绝对的零。只要存在了那个零,无论加减乘除——乃至以后可以得到一千个一,乘以一万个亿,那也只是零。就是这样纯粹的零在门后。

要是有懂得计算的大人在身边,会告诉她:这可不划算。你看,虽然另一道门后面可能是一个-1,往最可怕的算吧,记作一个-100,但往后还有那么多扇门来给你选。只要什么时候碰上了+100,那就一切都扳回来了,更别提很可能还有1000、10000.....

再说,那可能真的只是一个-1!说不准的是1。不推开了哪会知道?你还只是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缩小了的。

但缩小了的数字对应的也确是小小的人。

这小小的人,在孤身一人时,很容易就会被那个负数给吓住。她自己倒想得很简单,很明白:什么都没有,总比欠了点什么要好嘛。

于是她开始进行一项努力。奋力地咬紧牙关,用手去推,用膝盖去顶,甚至把额头都摁上去了。那扇关闭的门竟然真的开始松动。在大水涌来的最后一刻,门打开了。她却再未向前。

一旦进了那扇门,所有的运算法则,所有已知且确立的事实——包括踏入门前的那一瞬的决心和理由,全都会变得无法理解。

那是相当可怕的未知。

随即醒来,踏入新的迷宫,继续向前去。

——可门已经打开了。对于任何一个人,那种发现它、撞开它的努力,一辈子只需要做一次。

毕竟再没有办法让一扇坏掉的门老老实实关严。

往后,每有了一丝犹豫,一点踌躇,就总有一扇门扉在余光里晃动。它永远地成为了一个可选的的备用项。

——今天想做什么?早起吃一顿早饭,绕远路去看日出,装病不去上学,还是就此死去?

她那时候之所以想要自杀,其实只因为睡眠不足和学业压力。若一定要加上点与众不同的调剂,那就是所谓『莫虚乌有的他人的痛苦和共鸣』.....归结下就是胆小。

可这也太难看了。若我们还记得她是怎样一个别扭的孩子,就不难知道,要承认这就是她想要去死的理由,简直无异于直接告诉她:你就是有缺陷,软弱得连大家能应付自如的生活都无能为力。

那是在新闻上报道的,大人们用又疑惑又鄙夷的的语气谈到的,普遍而庸碌的死。

她小时候在公园里看见了一团青黑色的尸体躺在落过雨的桂花树下。它有着小小的骨骼,薄膜似的手臂和一对鼓起的眼睛。她拿去给下棋的老人看,老人的目光、语气,正与他们谈论那种死的态度相同。

微弱的湿润的畸形的小小死亡。

有段时间,班级里流行过用圆规刺伤自己的游戏。这游戏自小学到初中都有人在玩,是一种自发地蓬勃起来的现象。就像是时候到了就会月经、遗精、恋爱,大概也确实会有点想感受自己给自己造成的疼痛。那痛苦可知可控,想要它停下就随时可以停下。这是他们想要理解世界,模拟世界的一次尝试。

但不知怎么的,这土生土长的游戏,和遥远的俄国扯上了关系。

要他们不许穿长袖,穿了长袖则要挽起袖子来,看手臂上有没有鲸鱼的踪迹。她只觉得这一切无比可耻,可恶,可恨。自杀哪会是这回事?她的自杀绝不会是这回事!她连死都不要和别人一样,如果要自杀,那必须是她自己的决定,无论是要活着还是死去,都只能是她自己的事情。

长久以来,她一直希望去推开卡车前的婴儿,去救落水的儿童(她那时还不会游泳),甚至比任何一个男孩子都渴望在战场上用身体压住手榴弹。

她以一种相当自私的目的想要去完成一次无私的牺牲,因为那光彩可以掩盖了她求死的本质:一场俗气的自杀。

并且,也顺带的,给这样渺茫的一生赋予了意义。

你看,

她明明没有真的走进去过——却在长久的观望中对它熟悉了。自己明明也知道,那后面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仍会一厢情愿得觉得,那空无也许具备某种色彩。

睡眠不足,睡着的时候总做奇异的梦。早晨不愿醒来,醒来后胸口会揪心地疼。好想入眠,继续去梦见,

金色的稻田,漫长的旅途,车轮,大树和海沟。

悠长的峡谷,棋盘似的岩石,林中潺潺的泥流。

炭黑色的湿土,铜锈色的树木,散落松针的金块和水晶,压在泡沫河里的玻璃房子。

一个熟悉的人,总陪伴在身边,诉说着所有景色的故事。Ta是如此亲近——如此亲近,醒来却只剩下含糊的声音。

而出于一种对未往者的安慰,那往后总被描述为漫长的梦境。这与她的期许不谋而合。

无非是长眠不醒。那象征着的,极端锐利,极端可怕,且绝对不可知的事物,就沾上了梦的温度,变得有点柔软,有点包容,最后在她眼里,那就真的成为了一扇门。

没事可做,就推开一点,往里头张望。这次还不进去,只是越发熟悉,越发亲近。像是在刀尖上的钢丝跳舞,久久不曾落下,简直会以为那刀子也是软的。她想象死亡,理解死亡,将死亡含在嘴中,夜里与其窃窃私语。

这种隐秘而微妙的欢愉,是她一直保留在心的秘密。

所以,在得知男孩的时,她竟然觉得受到了冒犯。那如此熟悉,如此亲近的友人,带走一位生人,将她留在了这里。

——过去了的就不必再谈。那只是看错了说明书而已。

孩子孤身离开。

孤岛上落满了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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