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那时候,她留了刘海,会自己用发圈扎起马尾,已自以为成了大人。

父亲自她上初中开始,就再没有打过她。她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刻意忽视他的存在,若发觉和他同处一个房间,就会立刻起身离开。他戒了酒,好像一下子老了。一阵风吹来,都会让他谦卑地弯下腰去,同自己的影子瑟缩在一起。

他有时会想要和她说话,声音很轻,讲着讲着,迎上了她的目光,或是察觉了她的无动于衷,就越发压低声音,最终像是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一个习惯,会买来些很便宜的零食,摆放在餐桌边的一只篮子里。那里面有人们会在喜宴上大把拿给孩子的金币巧克力。

她吃过半块,觉得甜腻得难以下咽,从此后再也没有碰过那只篮子。等放到过期,母亲说要丢掉,他就整包地拿到自己的房间去。(他们很久以前就分房睡了)

她有一次见到他坐在床边,呆呆地盯着墙角,不停咀嚼那些廉价的糖果,面前已放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整张脸呆滞无神,只有嘴唇拽着青黑色胡茬不住颤动。

过期了就不要再吃,以后也不要再买这些东西回来。她刻意用冷淡的语气和他说。父亲忙不迭点头,像是被准许从一项苦刑中解脱一样,把袋子打一个结,当着她的面丢掉了。

这就是那个曾将她摁在膝盖上殴打的人。从父亲身上,她第一次发觉了自己新生的力量,却只觉得虚无。

就连和最亲近的母亲也疏远了。她因为入学考试考得好,被选中了参加培优,得补习到晚上八点才能回家。母亲来接她,路上总和她说很多的话,她却一句也不想回答。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母亲待在一起就觉得心头发痒,难堪得难以忍受,轻易就为了一句话而恼怒,离远了又觉得愧疚。

幼儿园时,老师让他们回家和父母说一声我爱你.....她现在已不可能说得出来。只有在即将睡去,意识朦胧的那一瞬间,才能想到,她爱她。

她已意识到了自己身体上的诸多变化,并拿去和书本上看来的只是一一比对。看到上面写:.....青春期会让少男少女在意起身边的异性,为了吸引异性而开始打扮自己.....就像是发觉了它的疏漏一样,越发不屑一顾。

她不接受这一切是普遍的变化。不接受自己的所思所想实际上只是性激素的奴仆。无论是莫名其妙的恼怒、烦躁和想哭的念头,都必须是她独一无二的体验。她必须就仅仅是她,和其他人都不相同。

她在早上七点起床,吃一片吐司,刷牙、洗脸,扎起马尾,不去看镜中的自己。中午吃优酸乳和红枣饼干。晚上八点回家,独自坐在灯下吃晚饭。写完作业,洗过澡,九点三十分躺在床上。父亲在看电视,她听见播报员含糊的话音。母亲走进来,坐在床边,随手拿了她放在床头的书来看。她翻过身去,瞧见自己裸露出的肩头,微微合上眼睛,让睫毛罩住视野,从那其中向外观看,就有种躲藏起来的错觉。终于用带点别扭的声音问:「在这里,干什么?」

母亲小声回答她:「想和你待一块儿啊。」

每每听了这样的话,心头就越是发痒。她焦躁起来,扯过被子,埋没进去,紧闭上眼,说要睡了。这时差不多是十点过几分。母亲站起来,放下书,过来为她掖好被子,先关灯,后关门。她在黑暗里再次睁开眼,望着断电后渐渐失去颜色的球形灯泡。

还有一件事——

她不喜欢音乐课了。

初中的音乐老师很年轻。不知为何却总想让自己显得老些。他爱讲自己的人生,自己漫长的旅行,排演,作曲生涯和同各界人士千丝万挂的关系。他认识一千零一位音乐家,度过了三十万九千个演出的日子。他不弹钢琴,不打节拍,在初二时写下了一首校歌让他们排演。她觉得那曲子无比熟悉。

并且——她是不承认这件事的——不过她确实在意起了自己的声音。严格来说,她在意的是『自己的声音听在别人的耳里是什么形状』。因此不再愿意放开声去唱。

八点归家,不会有空余拿起小提琴来。夜里打开琴盒,用弓刮取琥珀色的松香,嗅到熟悉的苦味。指尖按住琴弦,慢慢地演奏无声的天空之城。这样的行为多重复几次就会觉得虚无。虚无。她默念这个字眼。

无目的,无意义,无色彩。像是嚼了很久的口香糖。

平日里,有个一同参加补习的男孩常与她说话。那是个相当整洁的孩子,虽然都穿了黑白两色(熊猫似的)校服,从头发、指甲与鞋,仍可以看出他与别人不同。他与培优班里的任何人都处得很好,面对谁都能说上好些话——不管对方是否回应。就连说话时的音调、语气与速度,他也与众不同,好像除了同他交谈的那人而外,还有第三人扛住摄像机对准了他。

这样的孩子,在老师面前是很讨喜的。但班里成绩差些的男孩就不喜欢他,说他娘娘腔,假惺惺,还喜欢打报告。他有一次给堵在楼道里,领头的照上述骂了他一通,他瞅着人家的脸,说了一句:「你呀,脑袋不好使吧?」就直梗梗地从人家拦着的手臂下头钻过去了。

那是上午课间发生的事。下午放学后,他们培优的留在走廊里背书,男孩高高兴兴地把这件事讲了一遍。那些平日里文静的孩子们,都带着不安的微笑听他讲。他看见他们的神色,就越要显得得意:他真是一点都不带怕的!

她离得远些,从栏杆边看着下面的教室一间间亮起来。楼层间的黑暗给冲淡了,变成流动的液体。远处,城中点起灯火,楼顶的航灯像是星星。那是陆地,是对岸。这儿是一只泡在夜晚的船。她在学校里是不吃晚饭的。不愿去挤食堂。耳边还有他们讲话的声音。心里有点急躁,想要去到哪儿,想要看到什么——什么都不要紧。但不是在这里。

再过二十分钟,要进教室去,先是默写,然后做一张试卷,做完后交换批改,把它讲完。然后是数学课。与此同时,往下两层楼,是其他上晚自习的人。写过作业,就可以看书。或是望着窗外发呆,什么也不干。每隔三十分钟,会进去一个老师,拿竹棍子敲打桌面,大喝:作业不够做!?.....这些是她在刚入学时看来的。往后,就把考试考得好的都挑出来,放到另一间教室里开小灶了。

除此而外,除了这里之外。还有一整个运转着的世界,各自忙碌着的好多人。在她停在这里的同时,也许有人正在追逐一颗落下的星星,踏上黄砖路,同一只微笑的英国短毛猫说话。她一想到这些就心焦得不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数之不尽的事情正在发生!她却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件,甚至连它们的发生都不得而知。她恨不得让一切灯光都黑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管一路奔跑下去。

从楼道里突然传来杂乱的声音。男孩停下嘴,不讲了,她也把头扭过去看。牛高马壮的班主任拽着个瘦瘦小小的人走来,让他靠住墙壁,给了他一耳光。

他试图挣扎,像只虾一样,用后背抵住墙壁,举起膝盖,扭动身子。班主任用手肘顶住他的胸口,一挥手,打得他站住了。她听见了拳头擂到肉上、骨头磨蹭着墙壁的声音。觉得心惊胆战,握住课本的手有些发颤。那边接着传来了哭声。强忍着,仍从喉咙里漏出了啜泣。越发瘦小的影子立在那里,盖在成年人的身影之下,两手贴住裤缝,一动不动。

她明明是不应该看得清楚——那儿那么暗,那么远——可却真的看清楚了:他的手指抽动着,想要抬起来擦鼻涕,揩眼泪,但终究是掐住裤缝,绷住了。

班主任在这时候喊了谁的名字。男孩从他们身边离开,犹犹豫豫地向那边走去。她看见他和被打的人面对面站在一块。两人面面相觑。都是没长开的孩子的脸。一张脸干干净净。一张脸哭得像是块泥地。

——现在么,就和好了。以后有这样的事,要及时和老师说。

无人吱声。

大人的声音高了一些:

——都原谅对方了吧?你们别再闹矛盾了啊?

靠住墙的孩子抖了一下。站着的孩子歪着头寻思。过一会儿,两人在注视下握住了彼此的手。班主任走开了。他们把手松开,彼此都觉得尴尬。一人从楼梯走下去,一人仍回到这边来。过了好会儿,他恍然大悟:「那是领他们堵我的人嘛!」

这件事里,有一点好笑的要素,有一点积极的要素,但她只耿耿于怀地盯住了不好的那部分。就像是浸入了热水里,只有受过伤的那部分觉着疼。

到了入夜的时候,太阳落下去,月亮靠近了,从脊椎到后脑处,升起昏沉、恍惚的偏头痛。心脏发起低烧。各自各样的思绪在体内嗡嗡作响。躺下去,终于安宁了,就开始做梦。

她好多次梦见有人被打的情形。有时候突然发觉自己成了被打的人。明明被打的不会是她。然而醒来了还是生理性地厌恶所有目之所及的暴力。不——她也见过男孩子们在走廊上打闹,有时候真带着火气打起来。那种暴力她看了不喜欢,但不觉得害怕。

她真正害怕的,是那种大人对孩子,单方面施加,无法被反抗,宛如人造命运似的暴力。

然而那暴力却比孩子的打斗还要正当。它可以让人改好,可以彻底地根除一场蓄势待发的霸凌。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同时也自然明白:那么,她对这种暴力的厌恶就是不正当的。『我不能接受的是理应能接受的。』而像她这样的人——如她这样日后会长成,同某人相遇的那样的人,是很轻易,就能去怀疑那个『理应』的。

这是一个起点。一颗种子。首先确立的是这样两种信念:她讨厌人对人所施加的一种不可违抗的命运。她讨厌一切弄虚作假,把坏的伪装成好的那种企图。如刚才的那个例子来讲,以教育为名,对无法抵抗的人施加暴力是一件合理的事。——她在直觉上认为这不合理。可它偏偏是合理的。那么,这件事里就一定有『弄虚作假 』的部分。——为什么?因为她无法接受,(因为她的记忆,构建成这个思索的『她』所有的材料),她想不出法子来让自己接受。

那么就只能如此了。

这粒种子毕竟是存在了。在那先,生出这种子的土壤,已经在这地球上躺了数个世纪。这样的种子会成为怎样的植物,其实存在过一些先例,姑且可拿来作为参考:1960年死掉的加缪,是一直反对死刑的。这世上真就有这样的人!明明ta自己是不会去犯罪,没有犯罪的企图,也具备充分的同理心(也许充分过头了),但ta真能体察到死刑犯的恐惧——为此怀疑起了法庭的合理。那往后要说好多话,写好多字,也许要做好多事,但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人辩护:那就是恐惧着的自己。

『我的恐惧,饶是算不上彻底合理,至少也是有理的。』

这样的人,内心里最开始只有这样的声音: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任何区别。人在某种情形下完全能够成为任何一个人。在所能想见的最悲惨的那个人能够幸福之前,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稳妥的幸福。

那个人——如死刑犯,如农奴,如差生,都是可以根据其经历各自去想到的。

终究是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人啊!能有这种害怕,需要的只是想象力丰富和记忆深刻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曾是无力的,都遭遇过欺凌,都遇到过不可违抗的暴力。所有人都当过孩子。在忘却了这种害怕/为这种害怕辩解/试图消除这种害怕/只是害怕——的过程中,长成了数十亿种大人。

有些人毁灭了一些惶恐,制造了一些惶恐,躺下就成了土壤。她是其中最渺茫的那类,来一趟除了吓吓自己好像没什么目的.....不过,这已经离题了。

还是继续谈谈她吧。

初二的第一次月考,她名列年级第六名。早读时传来一张字条,规规整整地折叠起来,在正面写了她的名字,她顺手把它收进桌空里。第二节课,有老师喊他们过去。每次月考完,都这样把他们这些培优的喊去办公室讲卷子。

风和日丽的早晨。她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刘海上落了一束阳光。这里围了一圈,正中是用双手将试卷大开的化学老师。现在先看实验题——

简直像是幼儿园里给小孩念童话书似的。她跟着他们翻过膝盖上的卷子,微微歪过头,去看太阳的方向。

窗外的走廊站着一排人。他们没背出思政课的内容,被罚站在教室外。那教书的老太太,用小竹棍子敲他们的手背,啪、啪、啪!一路敲过去。敲得很用力,干瘪的手腕扬起来,鞭似地砸下去。

她看了忍不住发颤,寒战随着啪的声响蹿过脊背,眼底隐隐有点泪水。但他们只是在笑。被敲过了的和还没敲过的做鬼脸,吐舌头。老太太见了生气,就越加用力,终于打坏了竹棍子。

班主任给叫过去了。他们这下安静下来。仍是站在走廊上,男生各自扇一耳光,女生则伸出手去,用铁尺子打手心。打过后都弯下腰,向老太太鞠躬道歉:老师,对不起!

在她离开教室时,思政课上正在讲校园暴力。老太太用那根竹棍子慢慢点着黑板——遇到问题呢,要和老师或者家长商量,不能闷在心里,想着自己处理......

红褐色沉淀。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化学老师说。

班主任从走廊上踏过,向他们发话:......跟你们讲清楚,这又不算体罚......不是学了权利和义务?......嗯?都知道,要先履行了义务,才能有权利.....你们想想清楚,自己履行了学习的义务没有?.....现在可是义务教育......

——怎么把牙关咬住了?这小小的女孩子——这与她有什么关系?难道打着她了?碍着她了?——那她干什么坐立不安?那教政治的老太太都没发话,她不过背了点书,怎么的就以为自己能判断对错?真是奇怪得很。人家挨打的不言不语。她自个儿闷着生什么气呢?

但她就是生气。气班主任,气老太太,气挨打的,更气自己。就没什么能让她心平气和的。中午喝个草莓味的优酸乳,都像是要戳死它似的用拳头倒持着吸管往下刺。

不必讲,这时候她已经忘记了那张字条的事情。直到教室里人走光了,去吃午饭——有人偏偏等到这时候,从她身后走过来了,停在她身边,对她说:我喜欢你。

她仰起头看他。他默默移开脸去。名字不知道。但却记得这张脸。因为这张脸曾在她眼前哭得一塌糊涂。

害羞,有一点吗?她不太明白。瞧着那张脸,她突然觉得他们间好像差了好多年岁。他在她眼里越发小了,像是个孩子(虽然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

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时是平静的,像是大人对孩子的劝慰。他点一下头,很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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