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看到的,是人吃人吃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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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学时留了齐肩的头发,每一日母亲要给梳理整齐,捋起刘海,带上浅蓝色的发箍,显露出那块光洁的额头。
都说她长得很乖巧,会给人一种乖乖坐住,用两手搭住膝盖的印象,可其实即便在这样的时候,眼睛也仍转个不停,脑袋一刻不停想着稀奇古怪的事情。
让她在桌子前坐下了,放上笔和本子,过两个小时去看她,她仍原模原样在那儿待着。笔好像拿起来过,位置有所不同,然而只在纸的边缘有一点点墨迹。作业是一丁点没动,也没有趴着睡觉,桌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东西。仅仅是坐在那儿发呆。若就这样将她留在那儿,也许会一直这样坐下去。
要是有谁愿意在她旁边坐下,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显露出自己的存在——或是说,能让她觉得自在到和独处一样,同她一起待个十几二十分钟,再从旁去看她的脸,会发觉她的表情相当丰富。先是微笑,接着会突然露出严肃的神情,慢慢转为悲伤,甚至会因此沾湿了眼角。疑心她在注视着什么,同她一起看去,只会瞧见那儿空无一物。
在她眼里就不大一样。
她喜欢木头的纹理,水泥的裂缝,对灯光照见的微絮也可以着迷。即便面对一面白墙——粉刷得平整洁净,瞧到底也只是一成不变的白,她也能想到冰层、光滑的触感、浆液如融化的雪糕慢慢流淌、一种微弱的蓝色、一整个由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墙壁拼装成的世界。
她会想到这是那儿的一小片。会想到一切突然颠倒过来,她趴在这白色的正方形上,向黑色的下方跌落。
她还会想到要是用指关节去敲打它,它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乃至像蛋壳似的破裂了,从裂缝里吹来极地的冷风......所有的颜色、声音、气味和感触,时间同空间的范畴,全都冗杂在一起,在某一瞬迸发出来,将她席卷在内,无边无际地流淌下去。
在她沉浸在其中的时候,除去眼睛与嘴角,身体就像是停滞住了一样,连丝毫的动作也不会有,旁人看来十分怪异。而她所能想见,所能经历的事物,便是一点点片段,一点点碎屑,过去了十年、二十年.....也无法被如愿地描述,于尚且是幼儿的她就更是无力。
再说也不会有人当真坐在那儿细心守着她发呆。幼儿园时就由她这么过去了,到了念书的时候,就觉得她这样很不对劲。上课时虽然安安静静,但不能真指望她在听讲。作业更是几乎没有写过。久而久之,就有点瞧不得她发呆。她自己虽然记不得——但为了这事情,也曾带她到医院去过。
她自己是想要无论何时都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独自一人时,她能通过晃动瞳孔,让地面和屋宇在眼中扭曲变形,融化成泥,去到那深处的核心.....早晨迷迷糊糊醒来(她总做相当漫长的梦,并在几次睡眠中将它们接合起来,连成一个),瞧着眼前的被窝,阳光照住几缕翘起的绒絮,她就让它们长成大树,在贴着她肩膀的柔软山脉上生根,并改变眼睛睁开的幅度来让群山间的黑夜过去,白昼降临。
这种造物主般肆意捏造的权利,意识与感受协调一致的安然,给她留下了难以根除的后遗症。
每当被惊醒过来,被迫面对无法变通,过于坚固的『现实』,她就显得又胆怯又呆滞,一张脸总没有表情(后来学会了带一点微笑,再后来又不笑了)。
她是个孩子,软弱无力,毫无特权,得接受一切变化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她得学会承受他人的视线,鼓起勇气去与他人对视,并渐渐明白:纵使很不满意桌角尖锐的弧度,即便用手指去扭,用牙齿去咬,也无法让它变得圆润一些。
她往后会看见男孩子们用各种各样的道具在书桌上刻字,或是毫无预兆地拿石头敲打墙砖,她就自以为能理解他们。
就这一点而言,她也许会和男孩们走得近些,随同他们打闹,晒黑了皮肤,长成个短发的假小子.....但她从未和谁交好。只是端正地坐在那儿,两手搭住膝盖,望向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再长大些,会有人偷偷拿余光看她,现在,他们则有些怕她。老师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和她说话。毕竟她确实很乖——虽然不听课。
有时候,会像是为了试胆或证明什么一样,大人们会摆出严峻的神态训斥她。然而总为了她那副模样而狠不下心。她长久以来都给人过分纤细的印象,如玻璃娃娃似的一触即碎。其实大可不必那么担心。她挨打的次数,比挨骂要多得多呢。
她父亲那时候爱打牌,酒喝得多,脾气不好。每打过一次,就会让她有一两天不敢随意坐下,不敢让视线随意停在某个地方,免得被认为是在发愣(她也确实会不由自主地发愣)。
想到父亲,就如同闭上眼,朝向了太阳——那种黑暗中迸发的鲜红色。她对疼痛的知觉相当麻木,但还是害怕被打,总觉得那是一种类似爆炸一样红热而震撼的感触,像是一粒鞭炮在皮肤上炸开。
一个周日的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她蹲在小区的后院,望着蚂蚁爬过水泥荒原,进入到繁茂的草地。她的裙摆蹭着红棕底色的马牙石墙面,墙上嵌着朽烂的防盗栏杆,那后面是一个老人的家。
他的床挨在窗边,盖着昏黄的窗帘。每一日午睡后,他会带着昏沉的睡意将窗帘拉开一角,用手肘杵住窗台,向外张望院子里的情景。他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在干嘛,她则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她看她的蚂蚁,他则连同她一起,作为了一副平面的画.....如无数个下午一样,望着色彩和笔触出神。
黄昏时,她父亲下楼来带她回家。天色暗了,老人慢慢看不清外头的景物,就翻过身来,把窗帘拉上,又闭上眼睡着了。他是在几年后死掉的。那时候她已上了初中。
父亲一言不发,握住她的左手,拉着她爬上楼梯。她仰起脸,悄悄去观察父亲的表情。吃过饭后,父亲喝了啤酒,用报纸盖住脸,躺在沙发上不动了。母亲洗过碗,倚着窗口发呆。
她坐在地板上,把一套积木好好地组合成正方形,只在最深处留下一块方方正正的空间。
她假装自己正躺在那进不去出不来的空余里,听着他们在外面走来走去,谁也找不着她,学也不必去上。想着想着就担心起是否真存在那个地方,又给积木从外面拆开.....然而再无法原模原样给它装回去。
望着这片小小的废墟,她突然觉得难受极了。
黄昏已经散去,还没有开灯。父亲睡在黑暗里,像是一滩水。她跑去母亲身边,拳头里还不自觉攥着一块积木。想要踮起脚尖,去看母亲在凝视着的地方,可却什么也看不见。母亲侧过脸,弯下腰,从她手里拿走积木,吻她的额头,摸她的头发,问她要不要一起出门。
去哪里呢——她已迷迷糊糊点头。和母亲一起离开家,坐上出租。母亲在打电话,她看着车窗外流淌过的景物,想着作业还没有写,为此而隐隐担忧。
湖边有几条铁链系在石柱上,柳丝森森垂下,石板路上空无一人。
她们进了一家低矮的屋子,高处的玻璃上有蓝色的光和水的波纹在晃荡。母亲让她坐在窗边,给她点了摆成船只形状的水果拼盘和盛在高脚杯里的冰淇淋。外面黑乎乎一片,隐约看见树叶的影子。空气里有一股清凉的香甜气味。
她想到,是那种在雨天把叶子放在手心里揉碎了的味道。
有人在桌子对面坐下,递给她一个粉色的盒子。那里头站着金色头发的芭比。母亲在和那个人说话,她望着娃娃的眼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很多年后也依然如此。
她是由母亲背着回去的,给放到床上就立刻睡着。在半夜又因为心里压着的事醒来,悄悄爬起身,把一字未写的试卷塞到床垫下。
第二天上学,她交不出作业,老师叫了家长。父亲一进办公室,就撸起袖子来打。她脸上挨了一下,顿时害怕起来,只顾一头往办公桌底下钻。父亲吼叫着,跪下地,一手紧攥住桌脚,一手伸进去扯她出来。
桌面上的玻璃杯和作业本摇摇晃晃,她不住躲藏,母亲在旁边带着哭腔劝他——「打背就行了!别伤到头!」老师束手无措,站得远了一些。一群孩子听见声响,挤在门边看。她最终被捏住手腕,拖拽着回了家。
关上房门后,父亲用膝盖抵住她的腹部,掐着她的后颈,打在她的腰上。她是不怕疼的——真不怕疼的,也给打得惨叫起来,最后慢慢变成哭嚎。等父亲不打了,出了门,仍止不住哭泣。
直到哭得喉咙嘶哑,脑袋嗡嗡作响,传来耳鸣,在某一瞬突然安静下来,好像内里的某个零件毁坏了。她失魂落魄地走来走去,在家里找昨天的芭比娃娃。找了一圈也找不到。她甚至还没有拆开它的包装。
她越发不明白了。究竟到哪儿是现实,到哪儿是梦境呢?
母亲让她坐下来写卷子,她就默默地写。每一次呼吸,气流就带动着胸口嘶嘶作响。那儿像是缺了一块,裸露出心脏来,被风一触就感觉疼痛。
晚上写完试卷,躺下去睡觉,伤口仍火辣辣地疼。想到一觉醒来就要去上学,就有一种激烈的,酸涩的情绪在胸口胀痛。然而得睡下去,不然爸爸又要打人。
.....该怎么办?该怎样才能不用上学?该怎样才能不用去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
枕在枕头上,两手抓住胸口,为了遏制那股恶寒而拼命去想。要是明天放假就好了。地震、火灾、世界末日也好。渐渐地就想到生病。受伤或是发烧都可以。
她的幻想曾如白蚁一般啃噬着现实,把它咬碎成微粒,又在深邃的地底拼装成迷宫,由她一人欣赏——如今爬行在黑暗中,空无一物,饥肠辘辘——就向这黑暗咬下去了。
天空是无限大的漏斗。一头是无边的夜幕,另一头是她的脑颅。那浓郁的锥形宇宙,慢慢给研磨尽了,漏下些细碎的、晶莹的黑色碎粒。她自上颚尝到了它的滋味。
隔日醒来,母亲为她梳好头发,让她坐在身前,骑着电动车送她去上学。她瞧着飞速后移的地面,想着要跳下去,把脚卷进轮子里。可直到了学校前,车停稳了,也仍是坐在那里。
她呆呆地下车,没有和母亲告别。进了教室,老师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同桌的小女孩问她还疼不疼,说她爸爸真吓人。这一切她都没有预料到。而这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无从辩驳地接连发生,毫无空余。
——呼,是时候明白了。
现实是一株自顾自生根发芽,向远处延伸去的植物。同她本人的意愿并不相关。
她曾听着自己内里的某个声音,做着他人无法理解的古怪事情。如今那声音没有了。她开始听他们的话语,听吹拂过来的风声,听外在于她的所有一切声响。这些动静驱使她去做的,是同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可以理解,可以认可,乃至予以赞许的事。
而在夜晚,她蜷缩在被窝里,如婴儿般怀抱住自己,自那黑暗里望见的是隐秘的幻想。那个磨碎了的夜晚仍沉淀在眼底。闭上眼,转动眼珠,就能在脑颅中瞧见它的色彩——若真的有色彩的话,正如同漆黑的谷底流淌的水流,那其中的倒影。
这幻想被称之为『死』。有多少块土地的深处,都淌着这样一条暗河.....她却觉得这是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有段时间会觉得人们为了某件事发愁、烦恼、痛苦很不可思议。明明只要死了就好了,就什么也不用面对了。
她把『自杀』这回事,当作糖块似的,在坚持不下去,害怕得无法入睡时拿出来舔舐。尝一尝味道,又给塞回口袋,宝贵地保管到下次。说来奇怪,她还是个孩子——向来不晓得真正的饥饿和悲惨是什么滋味,也能想到这回事!
就像是孩子在什么时候发觉了触碰自己会带来愉悦的感受,往后好多年才明白那行为的意义。她并不把这种想法——这种想法的实现称之为自杀。那黑漆漆的小东西,大概也真和某个深夜徘徊在楼顶的大人心里的事物有所不同。
虽然结果都是致人死地,不过自杀也该存在如同毒药中不同品类的区分。这对服毒的人并无意义(若奏效即是死去),那么就该对验尸的人产生效力。不然这点区别的意义还在哪儿呢?
不过,姑且先从她的内里收回视线,不论她那粒心脏(那颗头颅)里的思绪,只(如一切观望她的人所能做到的那样)自外瞧瞧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她自小学三年级起开了窍,一股脑闷着头读书。过去讲到她,以上那一段漫长的文字也不足够,如今则可以简短地说道:是如优等生一样的好孩子。
月考的成绩很好,她很少再挨打(又或许是她爸爸开始戒酒)。也有人讲,是那一顿打给打好了,所以为防着她又变回怪小孩,还是会偶尔打一打。
六年级那年,市里进行了教育改革。义务教育阶段一律按片区就近入学,同时取消分班,年级课程进度一致。不必为小升初考试做准备了,学校里的氛围宽松下来。时隔两年,又开始给他们上体育课和音乐课。
她以前拿了书去操场看,给体育老师说过,往后就只能空着手,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看云。
云是好看的。不过有时候风吹来,给云吹散了,显露出后面那深邃的天际,那就有点吓人。看了会头晕。而且总觉得自己暴露在了整一个庞大的宇宙面前。
音乐老师生了皱纹,戴着眼镜,在课上弹着琴,听着他们的歌声,会将脑袋扬起,摆动左臂,打起节拍,唱出声,满脸的纹理都舒展成微笑,乐呵得像个孩子。她看了心里就觉得高兴,于是更加努力地唱出声音。
那是特别从一天之中分割出来的时间,像是八宝饭沾着蜜枣的那一点。不会要他们起来回答什么问题,不必担心受到批评,只要和大家一起唱歌就好。
音乐教室在最顶楼最偏远的那个角。他们唱得很笨,但携了琴音,那和声有时能高高扬起,像是要托举得这一角飞向天际。若刮了风,将窗帘吹得飞扬起来,就让心也随之轻快了。好似所有事物都变得透明,可以到一切想去的地方去。
周三的音乐课在上午最后一节。她会在他们都走掉后又折回来,踏过淡黄色的木地板,静静地坐在离钢琴最近的那把椅子上,过好久能鼓起勇气,去碰一碰黑白色的琴键。有次被教音乐的老师看见,就让她过来,给她弹了几段曲子,教她识一识键位。
小学毕业后,母亲带她去学了钢琴。她从此看得懂五线谱,会弹一曲洋娃娃与小熊跳舞。过生日得到了一把小提琴,她喜欢它胜过钢琴,特别喜爱给弓抹上松香时散发的气味。可那座城里没有能教小提琴的老师。
母亲带着她走上长长的坡道,那两侧长满了繁茂的爬山虎。在一间红木窗框的老旧屋子里,有几座谱架和一位自学成才的老人。
他教她去按把位,调整搭弓拉弦的角度,协调肩与颚的姿态。她先学会采蘑菇的小姑娘,又自己背下了天空之城的谱子。
开学前的那个傍晚,她去到院子里,看见蚂蚁爬过水泥,不觉怔怔出神。
她读过多萝茜的故事,也读过爱丽丝梦游仙境。跳进兔子洞、飞入龙卷风的可能曾经若有若无,如今总算一点也不剩下。
在过去的日子里,若是更多次地沉入到那样的黄昏去,是否也能在某次得到奇迹?.....
往后连这样的问题也不必去想。
作为孩子的时间确实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