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结)

「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们拖着铲子,呼出白气,走过无人的街道。太阳还没出来,冰晶在脚下嚓嚓脆响。每人发了一双劳保手套。要趁着早高峰前清理出车道。

过了一夜,雪已经冻实了。铲子戳下去也会蹦的弹开。他们见我干得吃力,就教我先在冰面上凿个豁口,把铲子尖端放进去,用脚后跟去跺铲面的后端。冰粒溅起,成块儿的硬雪掀起来,给它翻到路边,下面露出了乌黑的柏油。脊背热热的,一回头才发现太阳已经升起。微微出了汗。响起鸣笛声,从马路走上街道,望着车子驶过,就又走回去.....胳膊有点使不上劲,脚上太过用力,鞋底起了裂缝,雪水泡了进来。缓一口气,用铲子支住身体。有人拍一下肩膀。完工了。

可以回去了。

鞋已经断成了一前一后两部分。这是四年前,在大学开学时第一次为自己置办的运动鞋。很便宜。穿到现在也不会夹脚。看来是从那时开始就不再成长。「要过年啦。」他们瞧见我的鞋,都笑起来,给我多发了三十块。跛着脚走在路上,不自觉地感到兴奋。为自己的笨拙发笑,为这双拖沓着的鞋发笑。想着要把这件事添油加醋讲给她听,四处张望晶莹的街道。嗅到了甜香味儿。在街角买了刚出炉的点心,刚好花掉三十块。

回到家,脱下鞋,她还在睡觉。放轻动作,把点心放在餐桌上,去浴室冲了热水澡,换身衣服,在沙发上坐下,远远地看她,等着她醒来,然后一起吃早餐。

......

雪已经堆积到了让人不想出门的地步。如果是住在伏尔加河边的小木屋里,想必已被埋没到了雪下。玻璃窗蒙上了水气,用手掌擦过后仍是模模糊糊一片,像是透过水族馆的水箱向内张望,从昏暗中游来了鲸鱼。

不知从哪里打响礼花。醒来时耳边还有些声音。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最近天黑得很早。因为很早就起床,不知不觉就睡了好久。头有些疼,正要起身,才发觉她坐在身边。

肚子饿了吗?餐桌上有甜点。那家店听说很好吃,你尝过没有?

.....嗯。

她轻轻点头。发丝触及额头。在黑暗中仰望着她的脸颊,看不清她的表情。一直在下雪。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到楼顶上去了。坐起来,打着哈欠,呆呆地看着茶几。她靠住肩膀,两人都在想着各自的事情。这么待了一会儿,摸着黑打开灯,要开始做饭了。

今晚煮火锅吃。很适合这样冷的天气。怕她等着无聊,给她打开了茶几上的笔记本,播放全一百二十集的央配版海绵宝宝。听见了雪片大块儿大块儿擦过窗子的声音。汤汁沸腾起来。在桌边坐下,和她说起大学城那里新开了小吃街,以前散步时路过的那片老宅子拆掉了,广场上有棵挂着彩灯的圣诞树.....

把这些变化的,发生着的事情一样样说给她听。她瞧着我,点头,轻声回应,偶尔露出微笑。她的胃口很好。吃了好多肉和蔬菜,还添了一次饭。今天真是美好。

吃过饭后,一起坐在沙发上。屏幕上还在放海绵宝宝。窗外只有灯光照见的雪,而外尽是黑暗。又想起了西伯利亚和小木屋。好安静。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人。若一直一直等待下去,那深深的虚空,也会给白色的雪片堆满吧。

突然意识到她在发抖。轻轻去握她的手。她说,想要一起看电影。

差点以为出现了幻听。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向我诉说了愿望。想要看什么电影?去哪里看?什么时候去?语气太兴奋了。简直想把她抱起来蹦跶几下。她说就在这里,在笔记本上看。她还说想要可乐和爆米花。

我马上披上外衣,拿上钱包出门。她跟到了门边,忽然拽住衣角。要一起去吗?她轻轻摇头。转过身去,想弄清她的意思,她却一下子紧紧抱了上来。双脚离地,面颊贴近胸口。非常非常用力,像是要钻入体内一样的拥抱。

「.....快点回来。」

因为不怎么说话,变得有点沙沙的声音。她松开手。在走道里等着电梯,总安分不下来。四处走动,那些门后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已经安静好多了。孩子的声音近来已经不怎么听得见.....如同候鸟,或是在温暖丰盛的土地搭建帐篷的游牧民族,到了冬日,仍要骑上马匹,回归贫瘠而甜美的故地。

电梯终于抵达。一路上连走带跑。小卖部的老板蹲在柜台后喝酒。这耷拉着面皮的人瞅我一眼,一言不发推来个小酒杯。我欠他一个打火机的人情。接过来,碰过杯,喝下小半口。好呛。好不容易缓过来,今天不要烟!请给我可乐和爆米花。

临别时补上一句,「新年快乐。」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点一下头。

拎着塑料袋往回跑。白酒的气味熏着喉咙,像是飘浮在雪上。按下电梯,等待它下降。从走道里见到房门开着。冲入室内,丢下袋子。灯仍亮着,她却不在这里。

脑袋里有什么破裂开。气息卡在胸口。无法形容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手脚在发抖,站不稳,喉咙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转过身,门锁挂住口袋,撕开了外衣。按下电梯按钮。从缝隙钻过去,手脚并用,抓住栏杆,向上攀登。推开门。栽入黑暗。肚子同冷气相撞,内脏挤压在一起。后脑处传来钝钝的闷痛。

到处是雪、雪、冰冷的碎粒钻入指甲。哪里有月亮?连星星都看不见!黑色的宇宙坠落下来。声音被真空吸入。不再有站立、走动的实感。这里距离无尽的虚无太近了。没有屋顶。没有大气。像是太空垃圾一样漫无目的地漂流。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双膝发软,跪入雪中。下颚感受到暖意.....她捧住头颅,擦拭去糊住视线的泪水。照见了月光,漫天的雪与星辰。

有一瞬,仿佛瞧见了美丽的野兽。

她有新生的爪牙,锐利的瞳孔,长长垂下的,凛冽的漆黑的尾。施洗者在临死前所见的魔女也许就是如此模样。我总以为,在他被盛入盘子,为莎乐美亲吻时,是幸福的。

她抚摸我的脸颊,将我抱入怀中。雪片落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心跳在我体内回荡。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事想要问她,突然流出了泪水。她也在哭,然而带着笑容,面颊与我相蹭。泪与泪合在一起。

回去吧。她轻声说。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过雪地。如第一次见面一样,她走在前面,不远不近,触手可及。只要呼唤她的名字,就会回过头来,与我一起。


在这儿的生活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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