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7)

在入夜的街道徘徊许久,进了网吧。人很少。目之所及只有网管在趴着睡觉。看了会儿小说,放着动画发呆。打开许久没有上线的游戏。好友正在对局中。

是大学时的舍友。虽然脾性并不相似,相处起来也还算融洽。他那时也在谈恋爱。与我这种扭扭捏捏的情况不同,他们在大一开学不多久后就大大方方地手挽着手,走在了一起。不过在军训结束后就宣告分手。遇见她的那一天晚上,其实也兼带了安慰这位失恋的舍友。

他把我拉进房间里,问我怎么有空打游戏了。

一时间有种将所有事情倾诉出去的冲动:现在没有工作,相处了四年的女友陌生得像是别人.....但最终只告诉他,和女朋友吵了架,想要散散心。

→那,打一局?

接受了对局邀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玩游戏了,又有点心不在焉。两人其实都没怎么认真在玩,后来索性聊起了天。

他谈到自己在老家进了铁路,最近差不多稳定下来,家里也在给他介绍对象,不过暂且还没有对得上的。

想来也是奇怪,在大学的四人宿舍里,他大概有着最标新立异的作风,如今却也到了考虑谈婚论嫁的阶段。

自从大一首次失恋后,他又接连谈了好些个女朋友,彼此维持关系数月,就干干脆脆地分了手。由于家里条件宽裕,还破费送出去不少礼物。

我那时候已经常和她见面。但两个人别说亲吻,连手也没怎么握过。对于恋爱还是一无所知。所以将他视作前辈似的,向他询问这方面的问题,他颇直白地告诉我:喜欢就谈呗。

——可,难道不会感到害怕?就这样把心的一部分交给别人,投入时间、精力和金钱,要是最后没能继续下去,难道不会懊悔得要命?

『即便不能继续下去,那也是值得的。』

这就是他的主张。

爱情是一种消耗品。如同去蹦极、去滑雪一类的活动。付出开销,得到欢愉。眼前所见的人中,就她最对脾性,那么就以她为目的,将想要的东西抓到手里。

就和那个麦田的寓言一样——与其总在纠结手中的麦子是不是最大、最美的,不如先紧攥起来,继续寻找。如果发现了更丰美的麦子,就松开手去,再去抓下一簇。人生本就是由一段段的经历拼成。要想度过圆满的人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过好『每一个当下』。

可是——那些被抛弃了,遗弃了的呢?

听见我这么问,他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小孩子在作文里写想要当太空人一样。

——又不是只有你眼前有块麦田!

不也被人家攥在手里,时时刻刻预备丢弃。谈恋爱可不是下个命令:请和我在一起。人家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是个自由的世界,是互相推销的大卖场。谁不都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小点来尝尝。这位家里有钱、这位长得好看一些、这位脑袋聪明一点.....未来的人类可是会有上百岁的寿命!那么漫长的时间,难不成还学古人搞什么至死不渝?

我那个时候,还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连初吻都还在的人没办法评判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对是错——其实到了今天也还是不明白。

有点好奇他如今是否还保持着那样的作风。向他问起关于结婚的事,他反倒转过来问我:现在还和那个小个子谈着呢?

是呗。除了她,我又没喜欢过别人。

→还不是是因为你自己总盯着她,不多去看看。你这种性格,吵起架来肯定要遭罪。现在不是有个什么词.....PUA?你可别最后成了那种打官司都没钱请律师的人。

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如今就连这样的反驳都显得空虚。

只喜欢过一个人,只谈过一次恋爱,当然只能坐井观天,相信真爱至死不渝。

她是我此生唯一一样通过自己争取来的宝物。同与生俱来,在睁开眼的那刻就被给予的父母之爱、手足之亲不同。是我爱上了她,是她爱上了我。失去了她就不知道是否还能爱上别人、是否还可以被别人爱上。

为这份胆怯冠以可爱的名号——那就是纯情。

可她如今并不开心。两人都在遭受煎熬。如果我真的拥有勇气,如果我真的为她着想,难道不该把她送回父母身边,让能够无条件体谅她、理解她的人来帮助她得到幸福?

除了我心里这点,以及如今都不知道是否还在她心里的那点东西,我们两人便再无连系。算不上家人,就连是不是恋人都存疑。

为儿女献上心血的父母是伟大的。为妻子献上心血的丈夫是伟大的。为恋慕的女性献上心血,又算是什么呢?

『龟男』『舔狗』『软耳朵』——发到贴吧里不知道要被盖多少层楼来辱骂。

难道要像是赌博一样,将未来的幸福都寄予到她身上,仍接连不断地投入赌注,一厢情愿相信总有一天能得到回报?

.....我想,

我只是,还想要相信,她的『本性』不坏。

本性。本质。心。

看不见,摸不着。根本无从谈起,毫无科学依据。我没有任何把握,然而无法不那么说:

她是好的人。

如果连我都不再抱有那点遐想,如果连我都舍弃了那点记忆,她自己都想要忘掉曾经的自己——最终出现在他们眼中,被他们认识,剩余在这个世界上的,就只有坏的她了。

她的一部分就此消失。连存在过的证据,一点点残存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只有我还可以证明,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一个可爱的人。只是心情不好,态度不佳,有点高深莫测,匪夷所思,有些吓人。可纵使她自己都要否认,我也要说:

其实不是那样。

这是一个愿望。除了愿望外什么都不再是。

想要她能笑起来。

想要她能走出家门。

想要她能和别人说话。

想要她能幸福。

.....

好了,缓口气。

两个不高兴的人待在一起想要高兴,就像是两捆潮湿的木头想要生出火花。所以我至少要有一点高兴起来。

曾经怎么想的来着——养猫。像是在养猫。猫不会帮忙打扫家务,会把蟑螂当作礼物送给人,会咬坏袜子,还会把卷纸滚得遍地都是。猫会掉毛。她的头发掉得不多。她也没有抓坏沙发、在枕头上撒尿。猫很可爱。她比猫更可爱。我很喜欢猫。我爱她。以上。

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向他告别,退出游戏,下了机,把双手插进衣兜,呵着白气,走过冷寂的街道,回家去见她。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在床边,望着凛冽的深空。从背后抱住她。她身上冷冷的。刚开始是还没反应过来,仍愣愣地任我抱在怀里,过了好会儿才后知后觉开始挣扎。

有点担心,是否会损坏了这娇小的身躯。埋入长发,嗅闻她的气味。她渐渐安分下来。

耳垂红红的。凑到正面看她。一副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拉起她的手来,看见了手腕上抓挠过的痕迹。

去医院吧。我陪着你。

一直以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但我很笨。有时候反而会伤害到你。请你再一次相信我,向我求助,向我抱怨,直到你说了自己没有问题,能够向前迈步之前,都会一直陪着你。

轻轻亲吻她的伤痕,她的手指慢慢触碰着我的脸颊。对不起。细小的沙哑的声音。呼吸触及发梢,像是要竭力抓住什么,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脑袋,将我按在她的心口上。

——别离开我。

在入睡之前,似乎听见了这样小小的低语。

·

冷冰冰的一天。摆在窗台边的叶兰蒙了一层灰,泛着青黑色。窗外悬下几缕高压线,泡入浓密的雾里。几只鸟儿无声无息飞过。它们的名字同这季节格格不入。我仍旧想不通这黑白色的鸟儿为何会被称为喜鹊。

医院里只有精神卫生科室。挂号时有点犹豫,不确定是否合乎她的情况。等候在门外的大都是老人,也有个穿着校服独自过来的高中生。椅子不够,我蹲在她身边,倚着扶手,靠住她的肩膀。

她好像有些冷。用两只手夹住她的手,朝着她的手指哈气,她把手抽了回去。有点伤心。我明明好好刷过牙了。抬头去看她,才发现她看着别处,耳朵红红的。那就算了吧。只能把脑袋更加挨紧她的肩膀,她歪一下头,侧脸贴住了我的头顶。呜。暖和起来了。

女友今日穿了浅咖色的针织衫。很柔软的质感。用下巴蹭来蹭去,还能嗅到暖融融的香气。前边的号排得意外的快。他们进了诊室,并不闭上门,能听见一些说话声:最近睡不好。头晕。做梦吗?喝不喝酒?.....坐下去,简短的几句问答,开始写单子。和买瓶可乐一样,十分方便快捷的流程。

「.....去那里坐。」

有人从身前走过。回过神来,男高中生已经进了诊室。他留下了一个空位。暗自道谢,继续挨着她打瞌睡。虽然有暖气,一个人待着还是会冷。

叫到了她的名字。陪着她进去,关上门。她在大夫对面坐下,两手摸着椅子两侧,慢慢地移到两膝之间,捏成小小一个拳头。

深呼吸,身体随之颤抖。站在她身后,扶住她的肩膀,她短暂地瞥我一眼,又垂下去盯住自己的膝头。有哪里不舒服?大夫看看她,仍用笔在纸上写字。她扬起头,张开嘴,发出一点点声音,然而终究没能接续下去。

脸越发白了,后颈出了薄汗,嘴唇微微抽搐,拳头松散开,右手压上手背,抓起皮肤,留下红痕。

在她身边坐下,摸到她的手指,牢牢握住。回想着她近来的情形,代她说,近来食欲不振,打不起精神,很难高兴起来.....大夫点点头,停一下笔,扯出张表格,从桌面上推来。她开始躬着身填写。从她身旁瞧见其中一个问题:走夜路时会觉得身后有人吗?

她近来连门都没出过。想着这种事情,大夫已经把纸收了回去,把刚才一直在写的单子递给我。「先去体检,出结果了再来,不用挂号,直接进来就行——还有,是要吃药,还是住院?」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就给我解释:要么是拿了药去家里吃,差不多一星期了再过来,看看效果怎么样。有副作用或是情况不理想,就再换一种。要么就是在这儿住下治疗,效果好些。但毕竟没办法像是家里,有的可能不习惯。具体还是看人。

怎样呢?征求她的意见,她不说话。大夫说先去体检,慢慢商量,后面还有人。就牵着她的手出去了。有点怪怪的。我还以为,会像是,嗯,一张躺椅和非常冗长的谈话,那样的感觉。

在卫生间门口等她时看了一眼单子。还得验血。有点担心。她从诊室出来后情绪就不大对头.....下午能不能出结果呢。午饭又该怎么办?若是拖到明天去,不是同一个大夫值班,就又得挂一次号,排一次队,让她再遭一次罪。并且,这一次她还愿意出门,下次可什么都说不准了。

头疼起来。瞧见她从卫生间出来,赶紧用舌尖顶住牙齿,让表情显得柔和些。她慢慢走近过来,揪住衣角,一言不发,只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走廊尽头那扇窗子。

小声告诉她,得去验血了。她突然说想要回去。

怎么了吗?还没开到药呢。得吃了药才能好起来呀。握住她的手,低下去看她,她只是微弱地摇着头,慢慢地哭了出来。

有点懵。为什么要哭呢?发生什么了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里,有什么会让她那么伤心?卫生间里出了什么事?还是说,我又有哪里做得不对了?难道是怕打针吗?

她这样弄得我都想哭了。

姑且先拍打后背,拉着她进了消防通道,让她坐在楼梯上。等她情绪冷静一些,给她擦擦眼泪。她不提想回家了,只是沉着脸,瞧着斜下方的楼梯。小心翼翼地和她说,咱们先去验血,不疼,验完就拿药,之后就可以回家了。再坚持一会儿,忍耐一下,吃了药就能好起来。

我其实也不太明白,吃药能不能像是治疗感冒似地把这样的她治好。但她大抵是病了。既然是病了,总该有药可治吧?总该有某种方法能让她康复起来吧?

不然我也要绝望了。

和她一起到化验科等着抽血。站在队列外,握着她的手,跟着她一起往前走。让护士给她换了不透明的抽血管,听说是下午就可以拿到化验结果。这才松了口气。

抽完血后,总觉得她更苍白了一些。医院开始午休了。让她坐到僻静的角落,用外衣给她盖住。她蜷缩在那儿,露出半张脸,呆呆地看我。和她说现在去买午餐,问她想吃什么,她摇摇头。不知道是没有胃口还是都可以。确认了她的手机还有电,也还有话费,再次告诫她,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过来,这才小跑着去找吃的。

医院的食堂里有好多人。怕她等久了,去小卖部买了面包、饼干、泡面和八宝粥。因为不确定她想吃什么,零零散散的都买了一点。看见有卖加热过的热水袋,也买一个给她捂手。

急急忙忙赶回去,她还好好待在那儿,好像连动也没动过一下。把塑料袋扯开,让她挑选,她轻轻说不想吃。还得待一会儿呢。血糖低的话会头晕的。反复劝说她,她愿意喝一点点八宝粥,又吃了几块饼干。她的手因为出了冷汗,又湿又冷,用热水袋给她捂上。她低头看看自己——盖着外衣,揣着热水袋,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老婆婆一样。」

她一笑我就觉得高兴了。四下无人,凑近过去,亲亲她的额头,隔着外衣抱一抱她。她撇开脸,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又摸了摸头。在她身旁坐下。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凑过来靠住肩膀,闭合了双眼。

她的头顶抵着下巴。一动也不想动。连吞咽唾沫都生怕打搅了她。窗外是衰败的花园,沉在冰坨里的树丛和一条冻得发紫的鹅卵石路。那边是住院部。绿色的窗帘轻微飘摇。人们都好像在睡觉。醒着的则是在梦游。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儿。白得刺眼的瓷砖和墙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感受着她的体温,半睡半醒.....远处传来车笛。寂静的世界化开了。周围忙碌起来。叫醒她,一起去拿了化验单。现在可以去找大夫开药了。

让她留在原地,这样就不必再去爬楼梯。在诊室里听大夫讲明白了用量,用圆珠笔记在手背上,缴过费,去排队取药。一切结束后折回去找她,远远地瞧见她一只手抱住肩膀,靠着墙壁,待在角落里。

好慢。她小声抱怨。本来还想辩解一下,瞧见她眼里含着泪水,嘴唇咬得紧紧的,就道歉说让她久等了,现在回家吧。

她从晚饭后开始服药。一共两盒。从手上把笔记誊到药盒上,再详细地告诉她,刚开始是半粒,一天两次,如果有效的话就渐渐加到一粒半。沿着中间的刻度,用小刀切开就好。

她吃了药就犯困,只迷迷糊糊地瞅着我,看不出听进去没有。等她蜷下去睡着了,给她掖好被子。

仍旧不放心,算好了她明天要服用的药量,提前取出来切开,用餐巾纸包住,把药盒子收进了抽屉。闭上眼才发觉自己好累。一下子像是被打昏过去,失去意识,向深处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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