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最近有点奇怪。
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又无声无息地回来。究竟去了哪里一字不提。她现在喜欢一个人待在阴暗的小角落里。如果递给她一只蜡笔,说不准会在地上画圈圈。似乎总是不太有胃口。不和我同桌吃饭,只能给她留下一份,盖上保鲜膜,放到冰箱里去。每天回家都要检查冰箱,看看她吃了没有。
有时候放到坏掉了也仍在那儿。
担心她营养不良。她本来就瘦小,现在越发显得娇弱了。面颊尚未直接凹陷下去,然而脸色越发苍白。已经长久未受日晒。窗帘总严严地拉着。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实在忍不住了,问她,和她说话,她撇开脸,微闭着眼,心不在焉。实在逼得紧了,被我烦得厉害,总算扯动嘴角,发出沙哑的声音:
别烦我。
老实说,我有点怕她。
想让她高兴,想让她笑一笑,想要她听我说话,也和我说话,但只要我待在家里,她就不吃饭,不睡觉,不去厕所。不做任何事情,只是瑟缩在那儿,默默地看我。
她是在观察我吗?我不明白。但知道自己待在这儿会让她很不自在。那我走就是了。
至少希望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开心一点。关上门的时候悄悄从门缝里看她。她有在看着这边吗?会有一点点不舍吗?还是如释重负,终于放松了?
出门时上了锁。没有钥匙的话从里边也打不开。在外面总会担心。不上锁会担心。上了锁则总想着会不会有地震,火灾,或是煤气泄露。时时刻刻有空就给她发消息,问她家里还好吗。她一次都没回过。
公司已经没再去了。这段时间都在大学时加的兼职群里做日结。并不是每天都有合适的活计。交押金,压工资,必须连干的都不能去。她现在像是株植物一样,不每天给她浇水的话就会一声不吭在角落里死掉。
想回去又不想回去。不回去不行。回到家也不会有人迎接。倒是偶尔能瞧见爬过去的蟑螂。
家务好像没在做了。
她在睡觉。睡得很沉。我悄悄坐下,看她的脸。总感觉有点陌生。一切都是熟悉的——睫毛,鼻梁和嘴唇,都像是某个很怀念的人。但那个人却好像不是她。
你究竟是谁呢?
是宇宙人、克隆人、二重身,或是七日后就会离去的幽灵?还是说,接下来要端来其实是尸体碎块的水果让我吃,然后一起拿血浆粉刷墙壁?
就连那样也好啊。至少愿意和我说话,与我对视,让我觉得自己不像是在独自生活。这一切反而带来一种实感:这日子怪诞到连想都想不出来。
一回家就觉得压抑。不知道她是睡是醒,总得踮起脚尖,放轻动静。明明生活在一起,却过的是两种互不相干的生活。所谓当局者迷。浸泡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得不同它长拢在一起,染上了陈腐的灰白色。头脑混混沌沌,心脏变得麻木。可还有点微弱的低鸣:不能这样下去。
房租就要到期。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
在那之前,还有想要做到的事。
请让我做到点什么。
今天是去给还没开业的711铺货。不算是很累。但站得有点久,腰不太舒服。趁着还有余力,开始打扫卫生。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时,她醒来了。裹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天际。
今天放晴。灰尘飘散出去。冷冷的蓝天泛着凉意。雪化掉一些,晚上又会堆积起来。
「今后要一起吃饭。」
她看我一眼,一言不发。
「我看着你吃完了再出门。你不吃,我就一直待在家里,等到你吃完为止。」
话说完了就开始做饭。倒掉一点馊掉的剩菜,炒一个青菜补上。蔬菜好贵。择菜时像是在撕钞票。在老家总也不愿意吃,在外过活却是不吃不行。把饭菜端上桌,坐下来,等着她过来。
她躺在床上,朝向窗子。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注视着背影,那乌黑的长发与窗外的天际,她好像一条沉底的鱼。
天色暗下来。风越发凉冽。过去关掉窗子,打开灯。她从被子下出来,慢慢走往桌边。只有新出锅的菜还热着。挪过去给她,把其他菜端去微波炉加热。
我站在厨房里,看着她一点点咀嚼青菜。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她。
头发长了,有点翘起来。裸露的手腕异常纤细。双肩瑟缩着,胸口挨近桌边,膝盖微微屈起。那姿态像是想竭力怀抱自己,护住心脏。
这儿颤抖着,奋力咽下米粒的,是她的壳。
她在向内攀爬。那儿也许很温暖。可还是,要让她出来。
因为我在这里。我无法进到那里面去。而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另找一个碗,给她舀一勺西红柿豆腐汤,放到她手边,让她和着汤一起下咽。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饭。
这不是一件苦行。我现在很开心,希望你也能够开心起来。想吃什么可以和我说。至少多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早上多一个醒来的理由。想读的书,想看的电影,想吃的食物,一样一样找来,一样样放在心里,保持着期许,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她喝了汤,吃完了饭。有一瞬,简直就像是惯性一样,像是要笑,要站起身来,和我一起收拾桌子,一起洗碗.....只是惯性。她缩回手去,洗过脸,又蜷回床上。
得到了这样一点时间。可以和她面对着面,生活在同一频率。每一餐谨慎挑选话题,注意自己的声调和语气,步履维艰,小心翼翼,时时刻刻留意她的反应,一有不对的苗头就要立刻停嘴。宁可沉默着吃完这顿饭,也不能让她觉得不高兴。
这短暂的十来分钟,是唯一能与她交流的机会。可若是弄得她连饭都不愿来吃了,就再没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思虑得太多。胃沉甸甸的,有点消化不良,有时会猛的抽痛起来。买来健胃消食片当零食似的嚼着吃。总觉得没有记忆里那么甜。真是的。在紧张什么呢。明明她就在这里。没有作业,没有工作。不是孤身一人,有可爱的女孩子与我一起同居。人见人羡,猫见猫艳。白日梦也不是这么做的。
似乎摸清了一些她的脾气。她不喜欢我谈起工作、父母和各种各样的新闻。对于发生着,生长着,运转着的当下一切事物过敏。一讲起这些话题,就把脸绷得紧紧的,胡乱扒下几口饭,离开了餐桌,又钻回恍惚的壳里。
唯独,在讲起我和她的事,那些过去了,再不会改变的回忆时,脸色会柔和一点,有时甚至会回应几句。可很快又像是对此后悔一样,立刻闭口不言,越发沉默了。
在我眼里,她的状态好了一些。面颊有了血色,好好补充营养后,感觉眼睛也有了神采。
也许该让她走出门去,与人接触。即便不去找工作也好。只是想和她牵着手,出去散散步,一起吃点小吃.....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厨房的水管堵掉了。用疏通剂也没办法通下水。中介让自己处理。在网上搜寻半天,总算找到了合适的上门服务。
隔天吃完午饭,她已洗过脸,穿好了衣服。在我收拾沙发,整理橱柜时也没起疑心,只是蜷在一旁盯着我看。片刻后有人敲门。
她一下站起来。两手无处安放,只能绞在一起微微抽搐。走去开门时,她跌跌撞撞跟来,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点声音,不、不要。
袖口被抓住了。她的脸白得吓人。一时间也犹豫起来。这真的没问题?我会不会错估了她的情况?
只是修管道的。这么向她解释,她含糊地点头,手仍没松开。这也是为了她好。在心底默念。打开门,将皮肤黝黑的大婶迎进来。
我想要她能与别人接触,即便只是一个照面,大概也可以有一点影响.....为此专门委托了女性从业者上门。
大婶打过招呼后就往厨房去了。她原先藏在身后,如今已不知道缩去了哪里。
先倒杯水,在管道前蹲了一会儿,和大婶说说是哪儿的问题,然后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她。虽然被反锁了,不过用指甲掐进旋钮里还是可以打开。
和她说,现在要去打工,客厅茶几里放了两百块钱,费用已经在平台上付过,如果还要收附加的钱,就从那里拿。
她笨拙地抱住后背,拼命摇头。看起来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陌生人独处。
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是新开业的商场,没什么人。坐在一旁,玩玩手机,等一两个小时就可以一起回家,还可以在路上吃点什么。把手机和笔记本带上,这屋子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刻意留人看家也没问题。
——其实也不是没有问题。但那比不得她的事情。我等着她做出决定。她看上去对一起出门的提案有点动心。挽着她的手,她把额头贴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又不是在玩两人三足。算啦。只要她不嫌害羞,用公主抱都没有问题。
时隔多日,她终于要出门了。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第一步莫过于如此!
过道里传来人声。那是带着孩子的邻居一家。握住的手缩了回去。
有点失望。可绝不能表现出来。仍露出微笑,轻轻拍一拍她的头,那,就好好看家吧,交给你了。
在门前待了几分钟。依稀听见工具敲打的动静。再徘徊下去未免让人觉得形迹可疑。走往楼梯间,在第三级阶梯坐下,开始盯着窗外发呆。
12*3。如果把蓝鲸头朝下立在地上,说不准能从窗口见到尾巴。自建成起就无人使用的步梯,像是卡在了现实和异界之间。能听见别人在家里走动的脚步声,等待电梯时轻快的话语也毫无遮掩地传来。不到几步就会与人碰面,然而绝不会有人来到这里。
在遥远的高空,有个孩子在用手掌拍打栏杆。振鸣沿着阶梯盘旋而下。楼下有孩子在高声叫喊谁的名字。下—来—玩。
约莫等待了半个小时,大婶带着工具箱离开。我回了家。
卫生间的门关着。
推开门。她躬在马桶旁,一边撕扯着头发,一边呕吐。
·
隔天吃饭的时候,她总夹不起菜来。似乎是使不上力气,筷子间总留有空余。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不肯说话。正要去拿勺子来给她用,她已经自顾自生起气来,一把丢掉筷子,闷闷不乐地离开了餐桌。
这座公寓,我们的家,对她来讲,似乎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地方。
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一点。
这里是她最后的避难所,无处可逃时终究还能瑟缩进去的小小洞穴。这里的空气、氛围与构造,本身就是一种无可告人的隐私。
我曾经,大概也属于其中的一部分。
如今已被她排斥在外。
一回到家就感到压抑。她好像总在挑我的刺,总在想方设法和我吵架。衣服向来是混在一起去洗,都事到如今了,还因为袜子上的水滴到她的衣服而大动肝火。试着和她讲一点道理,『如果一定要那么挑剔,不如自己动手去洗。』隔天袜子就被丢在地上。
刚开始一段时间,就这样总和她吵架。她吵着吵着就哭起来。像是身体哪里很疼一样,使劲咬住被子,手指死死揪住床单,仿佛是要把自己从内撕扯开来。
再没办法发火。只想要触碰到,拥抱她,但一接近过去,就会被近乎畏惧的眼神盯着看。
——我已经是『外面的人』了。
是她所害怕,所避开,只敢在手机摄像头后面悄悄观察的『那些人们』。
想到这一点,就难受得近乎要哭出来。
依稀意识到,这样下去,我也将变得不正常。后来便不再说话,不再拿常理去理解、看待她的行为,只把她当作叛逆期的小孩看待。
她有什么话要说——即便是怨言或责骂,那就让她说下去。
只要不要伤害到她自己,无论怎样的行为,都不去在意。
明明这么想,还是会在某个瞬间感到灰心丧气。
中午出门去听讲座凑人头。回家时一片漆黑,四处都悄无声息。
确认了她还在被子下面,开始给她做饭,做完饭后就不想在家里待下去。如果我在这里,她大概也不会起来吃饭。
给她发一条消息,告诉她饭在冰箱里,出了门。不知道能去哪里。漫无目的走在路上,才想到,她现在还在用手机吗?
如果不玩手机,一个人待在家里能干什么呢?说不准背地里已经成为了每天高强度发帖吐槽同居人的网瘾少女.....又或许借了花呗在偷偷地氪金.....至少比整日赖在床上做梦好些。比较——常规一点。是二十一世纪的摩登男女们罹患的流行病。能够在杂志、网站和电视上见到前例。
她现在这样我真的完全搞不明白。没法贴个小标签收纳进某个罐子里。她真的就只是她。一种首次发现,未被记录在案的小小怪物。
商业街里有好多人。太阳即将落下。空气里有一种不知足的焦干感。是周六的下午。大学生成群结队走在路上。因为难得没有下雪,成堆的塑料椅子又摆上了街道。他们点来烧烤和扎啤,谈论恋爱、兼职、考研和驾照。我坐的是平日里就放着给路人坐的长椅,但也许是离得太近,服务员过来递了菜单。只能要了份花甲。
等待上菜时听见邻座的大学生在聊工作上的事。他们中有人在打工,值夜班,当市长热线的外包客服。讲昨夜接到电话,有人服安眠药自杀。
——这种事为什么会打12345啊?哪会晓得怎么处理呢。最后又转接到公安局去。来来回回地沟通,局里接电话的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来。不会也是外包的吧?
他们都笑起来,说这工作找得好。一晚就接那么一通电话,躺着拿钱。人公务员哪愿意值夜班,各自凑点钱,请个外包,一堆人抢着做呢。
他们接着谈买个二手摩托要多少钱、租车去旅游划不划算,我听了半天,把花甲连同配着的青椒都吃完了,也没弄清一件事:那人最后获救了吗?
天黑了。拥挤起来。有两个女孩在桌椅间钻来钻去,到我旁边那桌去了。是在找喝醉了的人。淡妆,甜甜的声音,大概和我一个岁数。同学,我们大三的,出来实习,你们考研的话正好需要笔.....
莫名难受起来。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花甲有沙,腥气,不好吃。有个人想要在昨夜死去。比我小的孩子在抽烟。不再是学生的人装作学生,去骗酒醉者的钱。
我瞧着那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说点什么,幸好他们醉得没那么厉害,说几句带刺的玩笑话,给那两人支开了。女孩们没有往我这里来,彼此间说着话,去找下一群醉酒的大学生。
借用烧烤店的卫生间时照了照镜子。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从前会被人说是学生相,现在干活时也会被顺手发上一支烟。原来如此。那确是一张生活着的人的脸。我也瘦了。有了眼袋和黑眼圈,胡须不多,嘴角硬硬的,微笑的样子像是在讨好谁。一旦放空思想就是一张漠然的大人的脸。
有点难以置信,用双手抚摸,触碰,揉捏自己的脸颊。这就是『我』。是映在他人眼里,为社会所认知的,真正的『我』。
这张脸简直就像是真可以承担什么,真可以像别人那样忙碌起来,经营并度过一种生活。我也有了壳。内里却仍是一团柔软无力的黏浆。没有翅膀,没有骨骼,连一种形状也不具备。谈起赚钱养家的本领,恐怕还不如方才的那些学生、那两位女孩一般灵巧。
若是以前,也许会自我安慰:我这样的人,就是不适合挣钱。
现在倒是要问问自己,那么,我适合什么呢?
我也许适合生活。要真讲有什么特长,那就是容易知足,没什么物欲,可以轻易被平淡的日子取悦。然而没有钱不能生活,有了钱谁都适合生活。
啊。
捂住脸颊,深深叹息。
好想要成为有钱人。好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好想要拥有可以让人幸福的能力。
好想要幸福。
好沉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