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门,除了我以外没有和别人说过话。手里没有钱,手机也没有带走。

一整个上午都在公寓附近找她。同期中午发了信息,问我要不要紧。只说家里有事,暂且抽不开身。下午是秃头打来电话。没等他开口就告诉他自己不干了,过几天去办离职。

临近晚上,越来越难以抑制不安的感觉。我去了派出所。但她毕竟是一个成年人。不能指望人家把我们这样男女朋友间吵嘴似的情形放在心上。

回家的路上,雪下大了。手指按在屏幕上没有反应。雪片裹着寒风沿斜坡往下滚。躲进街边的楼里,哈两口气,打开她的手机。电话的联络人里只有我和她的父母。我想过要不要和她家里打一个电话,在拨号前却总是害怕起来。

最后也只是翻看起了她的相册。里头有好多从窗户拍到的景象。奇怪的构图。好像被放置在潜水艇里,在沉入深海前最后的那段时间,透过玻璃洋葱所见的景象。

将焦距拉到极限,拍摄到的远方模糊的海。昏暗的路灯。清晨湿漉漉的街道。坡道上模糊的车辆。跑步的人。玻璃窗上有时反射出她的样貌。

小小的章鱼和她的潜望镜,深藏在水面之下,躲在海床上的花园里,这儿捡来一点,那儿抓来一块,拼凑出外在的世界——另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生活。我有时会来到这里,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于是就可以快乐起来,不顾头顶席卷的风浪,一同在珊瑚间玩耍。

.....但大多时候,我在那边,在潜望镜的那端。那个她胆怯地观望着的世界里。

想要见到她。她是不喜欢自拍的人,连出现在照片里都会觉得难为情。但有我的照片。好像拍得很急促,镜头有些恍惚。都是在睡觉。摆着张蠢呼呼的脸。越看越觉得痛恨。突然难受起来,没了心情。

打开闪光灯,照亮漆黑的楼梯口。这儿似乎是家幼儿园。孩子的作文,孩子的油彩画,孩子的剪纸,满满地贴了一墙。从窗口看去,路对面有家酒店。将双手揣到兜里,回到街道,踩着雪穿过马路,去前台问她的事情。当然是白费功夫。这样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

拐进酒店后的小巷,几个庞大的风机嗡嗡作响,周围飘浮着大块儿的灰团。凑到通风口旁边也不暖和。吹出的风又冷又呛。无处可躲。我讨厌北方。对流浪的人真是毫不留情。好像将一直冷下去,去到哪里也不会暖和起来了。

继续往前走,一面是水泥镶马牙石的老单元楼,另一边则是被铁皮挡住的垃圾场。路旁搭了个铁皮棚子,悬着盏黄色的白炽灯。水泥地上放张大红色绣花的棉布沙发,对着台方脑袋电视机。没有接线。只是个空壳子。

好似谁装作漫不经心布置出的场景。坐上去弹簧吱呀作响。两侧扶手满是黑黑的油手印。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馊味。大概会有跳蚤。我是在干什么啊?吁出一口气。再看走来的巷道只是一片漆黑。

靠墙放着些铁架,堆满了油腻的玻璃罐子。有道上锁的门通向深处的垃圾山。也许会有钢琴和美少女。还是不必去想了。这儿太冷。气味也不好闻。

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在这冷得要死的天气里拖着黑眼圈走来走去,坐在一张被丢掉的沙发上对着垃圾山叹息。她不在这里。我找不到她。仅仅如此就擅自判定她已人间蒸发,简直就像是被甩掉的前男友在纠缠不清。

她是切切实实的大人。也许只是离开了,去了另一处地方。从这儿消失,在那儿出现。想要新的生活,如今也许已在哪里安眠。

若这样,她就能浮上水面,获得幸福,我愿意为之欢呼喝彩。

可,我,我该怎么办?

不过是橡皮泥捏成的软弱面偶,在这空无一物的城里,还能去到哪里?那么多年来,所有的白日梦里都有她。所有许下的愿望都与她相关。

若是有钱了,就和她去旅行,一起养猫,住在海边,去见父母,每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给她买所有好看的衣服,让她用最好的护肤品,无论白天黑夜都腻在一起。

想要在西伯利亚的小屋子里和她一起缩在炉火前,从烧得滚烫的小铁杯里分享咖啡牛奶兑巧克力。

想要买车。带着她一路穿越过去,在早晨下高速,开进城区,跟着早高峰的人群挤进早点店。人家急匆匆去了,我们还坐在那儿,慢悠悠地吃油条蘸豆浆。漫无目的地牵着手在城里走。街道有点旧,有点土气。熬夜开车了。有点累。两人互相支持着,梦游似地乱走。看中哪里,想知道在哪里生活会是什么模样,就去租房子。住一两个月或是半年都可以。等心满意足了,又坐上车向前去。

想要和她一起过视频里见到的那种生活。带她去以前和我说『肯定很贵』的那种餐厅。我们都还没出过国。她六级考得很好。想要让她拿着导游手册,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不到几步又折回来一起拖行李箱,嘴里还喃喃说给我多锻炼身体。一直想要看她戴上草帽,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踏浅色的凉鞋。风一吹来,想必会无比在意她裙摆下显露的脚踝。被这样的她拽着手走在日落大道上,然后.....

如今还能做怎样的梦?对未来报怎样的期许?

继续去工作,搬到便宜的单间里,存下钱来,还可以生活下去。还年轻,有大学学历,身体不坏,没有欠债,父母安好.....然而感受不到幸福的可能。

只是共度了四年的时间。按照20岁来计算,也不过是现有人生的五分之一。在那之前五分之四的时间里,不一样在做梦,一样在生活?.....

是啊。在那之前,也一直在做梦。一个有关『谁』的梦想。想要和『谁』恋爱,想要被『谁』爱上也爱上『谁』。说得明白点,就是完成『与可爱的()长相厮守』这一完形填空。终于填上答案。幻想有了着落。她、她、她。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完蛋了。一辈子都搭进去了。我花了五分之四的时间来渴望她,剩下五分之一的时间用来与她相遇。

·

在寂静的深夜,家里涌现出了蟑螂。它们泛着棕色的油光,在墙角轻巧地跑来跑去。煮饭时看见它们挤作一堆,围拢在锅盖边缘取暖。天气越来越冷了。

有猫就好了。成群的蟑螂吞食者与被窝取暖器。在最冷的日子,躺下去的一瞬就被猫群淹没。从客厅走过也会招惹来一两只跟在身后,等着跃上肩膀,挨住脖颈。都是怕冷的小东西。猫和蟑螂有着相似的习性.....不过一般不会有人想要蟑螂睡到自己身上。

如今想来,喜欢上她的一部分缘由也许是,她有点像猫。

只是在假装不需要别人。高兴了也要捂着嘴偷笑。好像总在担心袒露出真心会遭到报应。很累人的性格。

大学时,即便相处了那么久,将对方的存在当作习惯了,我也偶尔会暗自怀疑:她果真喜欢我?是对异性的那种喜欢?.....是不是这样时至今日也无从得知。那本就是搞不清楚的事。

但我们都需要对方。又无血缘关系。恰巧是一男一女。既然是这样的两人要待在一块儿,那应当就是爱情吧。

困乏起来。将毛巾被裹住身体,在沙发上躺下。门窗紧闭。风蹭着高楼间的空隙撞向夜空。有种像是在野外的错觉。好像还在下雪。想起了雪漫。已经好久没玩游戏了。笔记本除了用用办公软件,其他用途就是拿来和她看电影。单机游戏大学时玩得挺多。如今打开了怕是只会感到窒息似的孤独。

一墙之隔还有另一人。仅仅身边不到五十立方米的空间里就拥挤了不知多少人在睡眠、熬夜、聊天。被如此多的人包围在其中,该觉得孤独还是会觉得孤独。

想要同什么吵闹的连系上。想要听人说话。想知道人们在干什么,想什么。

打开视频网站。这样的深夜,还有好多人醒着。留言、弹幕、礼物。满是视觉的嘈杂。像是拥挤入人群里,里面演着什么看不清楚,但身边的人都在用力拥挤,使劲喊话。渐渐地也会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点扩散开,同别人混拢了。

不知道的游戏。不知道的歌。不知道的梗。另一个饱和度拉满的世界。在唱着歌,对一千零一人甜言蜜语,用兽耳娘的形象抛出媚眼,露出笑容。想要受到关注,得到互动,想要人群中的ta有某一瞬看见『自己』,念出ID,感谢感谢!崇拜与被崇拜,观看与被观看搅和在一处,一整个五彩斑斓的漩涡。

总觉得有点好笑,有点悲伤。那么多的人,如此着迷地投入进去的事物,自己却无法真融入进去,从中得到满足。即便这么想——在离开了,屏幕的光亮黯淡下来的那一刻,仍感觉像是被从什么庞大的事物里切开了,断连了,又被甩开来遗落在密封的小盒子里。

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的人会软弱到这种程度。可,难不成大家都在逃避着这样的空无?难不成竟有那么多的人没有得到满足?

.....还是睡不着。又打开了手机。心里泛起一股酸味。果然很奇怪。视频上的每个人都那么精力充沛,兴致勃勃,把生活过得像是个好评如潮的3A游戏。哪儿都可以探索,想做什么都可以尝试。每天醒来都有无数种选择放在眼前。去近来很火的餐厅吃饭。说这样好吃,那样好吃,这家划算,那家不划算。可连味道的想象不来,再怎么划算的价格都觉得昂贵得不可思议。在人均上千的点心店排队,为自家的别墅设计露台,驱车千里去看某个电视上的人,抱怨八位数的房子装修踩坑.....就连苦恼都显得光鲜亮丽。

若是拥有才能,不懈努力着的人们,去往那样耀眼的世界——这不足为奇。可特殊的人正是因为稀少所以特殊啊。我没有什么才能,没有那么努力,可要的也没有那么多。不想吃概念菜,不想和季节限定的冰淇淋合影,不想去冲浪、骑马或飞行。只是想和喜欢的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活着做梦。有点钱就好了。有点时间就好了。多和她说话,多听她说话,去了解她的苦恼和痛苦,一起想方设法努力去克服困难。

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可就是——喘息不过来。已经应接不暇。觉得睡眠不足,无法思考。陪伴。安慰。对话。一点点。只要给予一点点就好。每一天多一点点时间就好。真的就只是这样单纯的事情。但做不到。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0与0.1天差地别。

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

已经星期二了。醒来时心脏跳个不停。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打开手机,秃头发消息说让我事情处理完了再去上班。妈妈问我今年过年什么时候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能盯着屏幕发呆。

原本想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当然是和她。

如今才想到,现在在外面工作,不再有寒暑假。一年就那么一次机会回老家。若过年都不回去,和死掉的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可妈妈当然不会那么想。即便见不到面,说不上话,只凭借远方传来的一点声音——最近很忙,有好好吃饭,这边下雪了——仅仅如此,就可以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只要我说了,现在很幸福,妈妈听了也会感到高兴。不管能不能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这不能拿来比较。但仍会忍不住这样想:既然将我们的联系起来的,都是被冠以同样名称的事物,那『它』是否会具备同样的特性?

至少,让我知道她的一点声息,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心情如何,即便只是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只要让我心里有个念想,她也就不再是消失不见。

即便是同居在一起,身处一处,能够彼此触碰的时间,也不过是24小时的几分之一。即便如此,仍会觉得是在一起生活,有人能陪伴着自己。不过是因为能切实地知道,在我呼吸的当下,她也在呼吸。如此而已。

你那么聪明,想必在我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既然如此——

为何这儿依然悄无声息?

·

绿化带里已经堆积起了厚厚的雪。像是蛋糕上涂抹的奶油。车位上有个用树枝和石子做成的雪人。走过时有人在给它照相。人们对这样的事物是非常宽容的。

衣服不得不加厚了。人们都穿得鼓鼓囊囊的,互相碰到了也只会弹开。景观湖里结了冰。未能及时死去的水草直愣愣立在冰面上。除了远处的车笛,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走在操场边缘,看他们在里头打雪仗。她戴着毛线织的帽子,拖着浅棕色的围巾,裹成毛茸茸一团。马上是寒假了。距离考试周还有段时间。两人立在那里,望着雪沫纷飞,飘扬的雪中有人影跑来跑去。

都只戴了一只手套。我戴了左手,她戴了右手。小巧的手掌藏到我的袖口里。她呼出的白气同我的混在一起。

「什么时候回去?」

「考完试。这学期只有三门。你呢?」

「还不知道,」她撇开脸,轻轻地说,「离过年还早呢.....」

「是啊。在这儿留一段时间也不错。」我这么说,她才高兴起来。

我们约好了在学期结束后要一同留下。但那会儿宿舍是没法待的。我们从学校出去,走走停停,商量着哪里能短租。

看过房子,交了押金后,都成了穷人。两杯小杯不如一杯大杯合算。买了热奶茶,捂着手,在商业街的封闭天桥里坐下。

下面三三俩俩走过些学生。这是座大学城。有好的人,有坏的人,有努力的人,也有怠惰的人。毕业后的道路想必将很不一样。但在这样的雪天,人与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在缩着肩膀走路,想要去到某个暖和的地方。

有时候会希望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所有人都能幸福。希望幸福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物.....那么,我这样的人能得到它,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你家里知道你交了女朋友吗?」她突然问我。

「当然知道。我和他们说过。」我想起来说好了要给妈妈看她的照片,伸手去摸手机。她发觉了我的企图,一下拉高围巾,挡住了半边脸。

「不准拍。」

「给我妈看。」

「那更不行!今天没怎么化妆,头也是随便梳梳就出来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看上去真的很不情愿。我只能作罢。她悄悄瞥我一眼,总算把围巾拉下来。憋着气猛吸奶茶,弄得吸管呲呲作响。过会儿又把杯子推过来给我。唉。珍珠全剩下了。

闭上一只眼,从吸管口里一颗颗找准位置,戳下去,慢慢地咀嚼珍珠。她在身旁小声说:

「.....不要给看照片.....以后会有机会见到的.....」

「那得到什么时候了啊.....」

「那得看你。」

给我呛到了。她不太热心地帮忙拍打后背。等我理顺了气,又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这种像是人眼珠子的东西,真亏你能吃得下去呢。」

「这不是你剩下的吗!」

「在我家,鱼头和鸡屁股也是让我爸吃掉的。」自己说着说着又害羞起来。脸绷得紧紧地看向别处。她有时候真是笨拙得可以。明明是为了遮羞而绕开话题,却能绕地球一圈又跑回原地。

.....

海边也降下了雪。以前还好奇过海面会不会在冬天给冻结起来。栈桥上堆满了雪。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我想起来,以前和舍友们来过这个地方。

一群成年人,在晚自习后的夜晚来打雪仗。从草尖搓下雪,在手掌里按压成球形。柔软得像是泡沫的新雪,手摸上去却变得硬实了。手指渐渐冻僵,衣服里吸满了雪水。从街道去到海边,鞋子里灌进了又冷又潮的沙子。

回宿舍的路上,手机打不开了。总算放在口袋里捂暖和,开始从滴水的喇叭口放出歌来。都是最近流行的歌曲。我大多都没有听过,只能在一旁听着他们唱。

依然和人兴趣不对,脾性不同。也许我在与不在这里都没有区别。或许用谁将我替换掉了,他们也一样这么开心。但快乐的事就是快乐。

高中时,绝无法想象到会经历这样的事。大人的特权就是像个孩子一样玩耍。

在很小的时候,曾在家教杂志上读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品学兼优,家教甚严的大学生总喜欢和小孩子待在一起玩。家长对此感到担忧,带去看心理医生,诊断为『幼稚症』。

幼稚病。简直是和恶意讨薪是一个性质的词语。青春是没办法闷在那儿由人一屁股坐死的。童年不得玩耍,长大了就得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搭建起火车轨道推着铁皮小火车呼呼地跑来跑去。

如今才想到要告诉她,人真的可以不用背负任何责任。休息、慵懒和快乐,并不是一种必须拿什么去交换的罪恶。想想看——难得的休息的日子,不用来玩耍,而用来自责,是有多浪费啊。

已经不知道是在流浪还是在找她。我或许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凌晨两点回到家。她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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