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一切都变得含糊起来。

我继续上班。她继续准备考研。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彼此间都知道点什么,又不知道点什么。话讲得少了。她不再主动开口,一旦向她说点什么,她就受了惊似的,挤出微笑,努力去应和我的话。那样子太过可怜。最后就连我也沉默下来。

洁净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一切都以某种我不理解的秩序摆放陈列。盐罐,座椅,枕头,分毫不差。我怀疑她在防范着CTHUN的到来。不由自主地在数她进餐时咀嚼的次数。

去学校的路上走了奇数步,回家时看见了偶数个人,那么月底考试就可以一切顺利——我小时候曾有这样的想法,游戏似地维持着这样的规则。若她也在这样期望着,那她在以这样的『仪式』期望着什么呢?......我们这样的日子,还能期望什么?

或许只是期望着延续。连『一直持续下去』这样的愿望都不敢诉说出口。明天仍无事发生。仅仅这样就好了。摇摇欲坠,濒临崩溃,但只要不去想未来,埋下头去,沉入其中,温吞的死水里自有其甜美之处。她仍是每一日等着我回来,每一日进行拥抱,亲吻。我爱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不爱她。

肌肤相亲的次数多了起来。那曾经是爱情的延续。当言语,抚摸都再不能够表达心意时,定然得进行补充。自然而然地互相取悦,自然而然地彼此拥有。可从未有过如今这样的感受。即便感受着体温,聆听着心跳,也像是例行公事,结束后只觉得虚无。然而仍要贴合,仍要感受,不如此就觉得孤独。在连谈话都显得生涩的现在,这是我们仅存的沟通方式了。

有时候会想带她出去看看,像以前那样漫步,和她去海边,去商场,去看别人也被别人看,谈论别人也被别人谈论。那样会改变什么吗?总好过什么也不做。等待是不会有结果的。再怎么屏住呼吸,翘首以盼,也不会去到任何地方了。已经不在轨道上了。

但时间不够。无法找到空闲去进行改变。光是维持现状就已经筋疲力尽。熟识了工作内容,加班成了常态。七点醒来,同她在早餐桌上面对着面,短暂的几分钟就要分别。往后要到临近入夜才可以再与她相见。多奇怪啊。我明明那么爱她,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可实际同她在一起的时间却只是工作时间的几分之一。

曾经夸下海口说可以养活两人,其实钱根本不够。一点不够。每月的收入抵不过支出。天气冷了,总算通了暖气,通勤的路上仍骑共享单车。有手套就好了。很便宜的小物件。但总定不下心去买。我在害怕。每一笔钱从手中消失都觉得害怕。说实在的,我甚至觉得这就是唯一能够留下她,保护她的事物了。

已经动用了储蓄金。要是一个人的话,就不必租这样的公寓了。工资不高,但负担一个人的食宿是绰绰有余。可两个人.....难道要带着她和别人合租?和陌生人共用厕所和浴室?现在的她更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改变。若只是我,单间是可以忍受的。工资是够的。不仅仅够,还可以攒下钱来.....

——攒下来干什么?啊。我在犯浑。头顶着办公桌的玻璃覆面,咬住指尖,让它暖和过来。说到底,留在这里,努力到现在,不就是为了她?为什么会没有想到她?那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好想家。那遥远的,仍把我视作孩子的那个家。邻座的同期递来一杯热水。是啦。谢谢你。我知道自己额头有个印子。手指总算可以握住鼠标。开始干活了。还有半个月要开始下雪,然后就是新年。我二十二岁,她比我小一岁。距离能够合法地喝酒、去网吧、推18X游戏,也才过去了四年。我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做着怎样的梦啊?

降下雪的那一天,得到了一笔不期然的奖金。想带她去餐厅吃饭。她还是不想出门。在公司里就预定好了蛋糕,和她说待会儿会送上门去,记得签收。虽然不是任何一人的生日,不过庆祝多多益善。

回家时看见带包装的蛋糕放在门口。电话里有蛋糕店的未接来电。她怕生到这个程度?连这点事都不愿做?把蛋糕拎起来,进了门,她立刻吧嗒吧嗒跑来迎接我。一时间看呆了。都忘了生气。

那可是传说中的男友衬衫啊。

换下来让她放进洗衣机的T恤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下面空无一物。两条纤细的腿一览无穷。膝盖红红的。看上去有些冷。窗帘也全都拉上了。这样子确实没办法开门签收。

娇小的她太过适合这样的打扮。即便不用手去拽也可以恰恰遮住大腿根。比起什么奇怪的想法——只能说可爱得让人都萌生父爱了。一放下蛋糕就抓紧着给她抱起来,找来毛巾被裹住。果不其然,即便有暖气,光着跑来跑去的脚丫也冷冰冰的了。窝在沙发上,在怀中轻轻搓揉,给她取暖,她看上去有些痒的样子。怎么会穿成这样?在家里也不能这样啊?冻感冒了怎么办?被她一脚踢中心口。好怀念啊。

她闹着别扭,憋着气,过了好会儿才小声说:「.....惊喜。」

原来如此。这也是庆祝的一部分。礼物是她自己.....是这个意思吗?说起来,还不知道庆祝什么。那就庆祝初次的男友衬衫吧!虽然不是生日蛋糕,不过配送时还是送了蜡烛。该许什么样的愿呢?总之一边吹蜡烛一边默念男友衬衫万岁就好。

小小的蛋糕。有奶油、蓝莓果酱和黄桃罐头。不必去切,拔掉蜡烛后,一人一把叉子,当作晚饭吃掉。想喝酒。但没有买。并且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休息。她好像挺满意自己的打扮,仍是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跑去刷牙洗脸。有点想把这样的她拍下来。突然又想起大学时自己会在假期结束的前几天魔怔似地给猫照相。猫的寿命是十多年年。每离去一次所能相伴的时间就缩短一截。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留下影像的。

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需要望着她的照片怀念她的时候。要是真的再无法见面,连她样貌都无法留下,那一定会非常非常后悔。可连这点保险都不想做。不会见不到面的。

由我来记录她就好。由我们来为彼此刻画人生。想要在年老后,由我来诉说,你那时啊.....而她歪着头回忆,轻柔地微笑:是那样吗?

.....

黑发散落于床。传来了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气味。她的甜香,比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浓郁得像是能融化掉心脏一样。好爱你。说出口来却是喜欢你。这就是言语的极限。她颤抖了一下。俏丽的面容沾满了汗水,牙尖咬住了嘴唇。疼吗?她不说话。一切的欲求顿时停息了。有血。我忘记了。是那样的日子。

然而双手交织着,轻轻拥怀着后背。没关系的。她不要我离开。她仍在渴求着我。不.....

她在强迫自己渴求着我。

无法再进行下去。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让她感到痛苦?坐起身,她躺在床上,茫然地注视着半空,简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对不起.....」床铺微微动摇,她小心翼翼凑近过来,笨拙地用手去触碰,我避开了。她立刻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对不起.....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没办法让你高兴.....」

「别这样。」

「.....对不起、」

「别为这种事道歉!我没有在养你!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是我女朋友啊!!」

吼叫了出来。起身离开床铺。余光瞥见她吓得颤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慢慢瑟缩回去,无处安放般落在我先前待的位置。

「不要.....」听见她细微的呻吟。不必看也知道她正在哭。在卫生间里擦过脸,换上衣服。不敢去看她,扭着头出了门。啊。是有多么愚蠢。在被磨去了那么多棱角,舍弃了那么多锋刃后,为何仍要留着那一丁点原则?凭什么要自作主张地认为自己不能只是待在这里,必须拿什么去交换?真的,你是有多蠢啊?是要将我所爱所仰慕的对象贬低到什么程度啊?

(还是说,从始至今,我所爱的,就是那样的你?)

绕到了如今唯一亮着光的地方。是家便利店。好冷。好冷。买了烟和酒。从未抽过烟。衔在嘴里半天才想起来没有火。老板从柜台上推来一只火机。「没事吧?」

没事。

点了火。第一口就被呛到。尽力放缓了气息,感到那热意进了肺里,脑子里同时传来轻微的嗡的一声。原来如此。这就是刺激。在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呼吸时无法想象的事物。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烟草、酒精和慢性自杀着迷。

吸得太快了。一支烟很快化作了灰烬。头有点晕。老板还在盯着我看。毕竟这儿只有我一人。匆匆走了,才想起来火机没付钱。折回去时卷帘门已经拉下一半,他看见我,摆摆手。卷帘门彻底拉下去了。四周一片漆黑。

点着了第二支烟。慢慢往回走。抑制不住地颤抖。喘息急促。喉咙嘶嘶作响。我原来是在哭的。哪儿都是一片黑。好像哪儿都能倒头就睡。边哭边笑起来。啊哈哈。出门时没带钥匙。

在长椅上躺下,打开易拉罐,向下倾倒,泼了一脸的啤酒。进到鼻子里了。坐起身,把剩下的半罐喝完。睡得迷迷糊糊时,被保安用橡胶棍戳醒。「起来!你哪儿的?是这的业主不?」

在这儿租房住。

「喝醉酒了不是?你住哪户?回去睡。这里睡不得。这天气冻得死人。」

爬起来,弯腰捡起易拉罐,他来扶我。不用。不用。清醒了。这就回去了。

把易拉罐挤扁,硬塞进口袋里,扫一辆共享车,往公司骑着去。路边落着脏污的积雪。还有人在行走。出租车。黄电车。蓝电车。该吵闹的地方还是吵闹。

油烟升上夜空,被霓虹灯冻成固体,堆积在空中。他们在排队,在说话,在嬉笑。背井离乡,彻夜不眠,连想要抓住什么,得到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并入其中,挤在一处,把别人的颤抖当作自己的颤抖,互相动摇着发出声响。为的是不再孤独。

无论是醒来还是睡去,在乎或是不在乎,都有数之不尽的事情正在发生。浪潮要卷去何方,吞没哪些人,毁灭并再造哪些事物,一概不清不楚。

可那与我们相关。没有什么是稳固的。没有什么是肯定的。焦躁不安,难以入眠。笃信的事物,皈依的信念,一眨眼一闭眼就被贬低得一文不名。渐渐地不再相信必然,不再相信劳苦、付出和不幸具备某种意义。

我们在此不是为了实现崇高的目的!想要追求幸福,追求自由,追求快乐,可全都遥不可及。一天结束时睡不下去。就这么结束了,有什么意义?有更幸福一点?快乐一点?自由一点?终于昏迷似地睡去,被强行裹挟向下一个日子。就这样不满意,不知足,无目的地继续下去。

和看门的大爷说忘了东西。刷脸进去了。把易拉罐丢进垃圾篓,在自己的工位坐下。大爷见我老半天不出来,进来转了一圈。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我一直睡到临近天亮。又骑着共享单车回去。

把剩下的大半包烟送给第一个碰见的人吧!然而却是一路带着回到了小区。像是贼似的在楼下转来转去,窥探家里的窗户。窗帘仍拉着。坐电梯回去。家门紧闭,和出来时没什么不同。贴上去听了一会儿。里面悄无声息。她大概已经睡了。

看一眼工作群。嗯。得去。赶回公司,在厕所里用冷水洗了脸。同期到得很早,瞧见我时一脸震惊。你昨晚没回去?是啊。在这儿过夜了。泡了茶,分给我一个包子、一根油条。午休时给她打了电话。不接。发消息,发短信,没有回音。早退了。回到家,敲门,叫喊,问房东要备用钥匙。找锁匠开门。室内空空如也。

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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