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这也是常有的事。现在的职场,不就是互相炒来炒去。我这么安慰她,她平淡地点头,好似一点都没放到心上去。

这毕竟和能力无关。小学时规矩过头的孩子不讨老师喜欢,总还可以说是不积极,不合群。她每一日回来那么早,团建聚餐加班一类的活动当然没有参加过。不仅仅如此,她显得太不一样了。

也许只是我的主观看法。但我总觉得她和别人有本质上的不同。即便很小个,放在一大堆人里仍能够一眼辨识出来。人们总瞧得见她,总下意识地观望她。她凭借的自己的原则做出的决定太过干脆,太过利落,由不得任何辩驳的余地,不免让旁人视作『正当』。

她是『正确』的。强烈地追求公正是恰当的。誓死捍卫原则是恰当的。黑白分明,油水不溶。可人们之间的联系不是一种物理现象。里头多得是含糊的话语、隐晦的暗示。模模糊糊的我们是模模糊糊地结合在一起。

一切都要留有余地。

以往,房租水电一类固定的开销由我承担,日用食杂各种零碎的费用则靠她补充。剩下的钱存在两人共有的卡上。那是我们的储蓄金。里头还包含就业津贴与毕业时双方父母给的一笔钱。远不到买房买车的地步,但得预备着两人中谁生了点小病。我们只能依靠彼此,一人垮掉了必须由另一人照料。这笔钱是动不得的。

可依照她的性子,若要问我拿钱,即便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那也一定不好受。索性在月初把工资都给了她,让她管账。这段时间不会很长的。

我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不久就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我们又能回到先前那样的时日。虽然和大学时代有所不同,但与她一同奋斗着,疲倦后彼此疗愈的同居生活,也美好得像是梦一样——当出现这样的想法时,就说明那已经结束了。

她在通过各种途径求职。有时候回来,见她还没煮饭,就知道今天是跑去面试了。于是就两个人一起做饭,懒得洗碗就在灶台边就着锅碗瓢盆吃掉。我有点累。她有点急躁。不再有余裕喝酒,外出散步。一切都还没有安稳下来。但在一起还是很幸福。光是每一日能见到她就感到心满意足。她有时会突然显得很不安,把她抱在怀里,她一句话不说,只紧紧地贴近过来,像是刚从什么很冷的地方回来一样抖个不停。

她会在夜里惊醒。吃早饭时说是梦见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你在害怕什么吗——若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去,就连我也会害怕起来。所以我离开餐桌,凑去抱住她,把她从椅子上举高,她不情不愿地搂住脖颈,总算微微笑了。我告诉她,总做那样的梦,就是说,你在长高呢。

在公司午休时顺手看起了像是ai写的新闻。说是文科专业错失了校招就等同于失业。这句话从上到下,首尾呼应,喋喋不休,反复了几千字,总算凑成篇文章。愚不可及。俗不可耐。看着手机屏幕,突然觉得恶心。福灵福纳就是这么死去的。

下午难得没有加班。出了楼,风吹过来,总算觉得舒服一些。空气里有新鲜的咸味。今天在外面吃饭吧。回去换身衣服,和她一起去海边走走,找家小饭馆坐下。

脚步轻快起来。如果见到她直接抱上去,和她说好想她,她会是怎样的表情?明明早上才道过别,现在就忍不住想跑起来去见她。

车轮碾过露水,辘辘作响。过弯时按响了共享单车的车铃,那边也跟着轻微地响了一下。三轮车载着一玻璃箱菠萝晃悠悠蹭过。停下来,买一串菠萝,挂在把手上,继续回家去。

她静静坐在客厅里,瑟缩在坐垫和靠背之间。猫也最喜欢这个位置。我贴着她的肩膀坐下,她轻轻颤抖一下。

「怎么了?」

我觉得不安,想凑近看她的脸,她站起来,避开我,茫然地走来走去,终于在餐桌边坐下,开始说那件事。

通过APP联络后去面试,交了五百块的档案费与服装费。如此石沉大海。

老掉牙的把戏。我想问她怎么会说起这个,接着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怎么会?她这样的人?为什么?她?五百块。工资的几分之几,房租的几分之几,无法与她共度的数十个小时。

去派出所吧。她轻轻点头。一出门,她越发胆怯起来,对她说什么只是点头,摇头。到了所里,她仍是茫然无措,只得由我来讲。弄得人家不满意了。你不是当事人,让她自己讲,这么大个人,怎么话都不说?握着她的手,总算让她断断续续讲完,填一个单子,然后听人语重心长地宣讲,说要给反诈装上,刚出社会,不要好逸恶劳,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要随意听信生人的话,钱的事情要格外谨慎——

我不断点头,尽力微笑。她的目光游离不定,不时带着乞求的神色看向这边。手心里全是汗水。也看出她情绪不对,就打住不讲了,把我拉到一边,和我说,大概率是追不回来,只能吃一堑长一智。回去吧。

归途中,远处卷来海风,黄昏是沙子的颜色。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向海边去了。有点惋惜。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夜晚,本可以与她如此那般度过.....牵着的手松脱了。她不再用力。我握着她指尖,她低垂着头。

全是想不明白的事情。我是在做梦吗?要是做梦就好了。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说不准,被骗的人是我。这还合理一些。要是那样就好了。那五百块是从我手上骗去的。应当由她来责骂我,安慰我。我可以接受自己受欺辱受诈骗,但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想着想着就说出口来:「你那么聪明,怎么能被骗呢?」

她抬头看我一眼,面容突然扭曲了。

「我根本一点都不聪明!明明什么事都做不好,为什么要说我聪明!?」

泪水一下涌出。她像是孩子一样嘶声哭喊:「就只有我这样的会被开除!就只要我这样的会被骗!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全都是我的过错!你说嘛!我哪里聪明!?我这样的哪里聪明!?我就是蠢得要死!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

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哭得甚至无法呼吸。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呆愣片刻,身体总算做出反应。强抱住她,她的指甲掐进了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紧绷的身体总算渐渐失了力气。她瘫软下来,贴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啜泣。

找不到说辞去安慰她。难道能像是青春期的小孩子一样,就咬定了,你一点错也没有,全是世界的过失,社会的责任?可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究竟该把错误归咎到什么身上?

她的心跳透过胸腔传来。一点点微小的,柔软的回音。我所认为强大,可靠而凛然的她,其实就只是这样颤抖着的微小的事物。如今才想到,受骗的人,要么是利欲熏心,要么就是走投无路了。

事到如今,才第一次问她这件事:

「工作很不好找?」

「.....嗯。」她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问了好多处,都不要应届生.....去面试了还问为什么实习期就被辞掉.....每次都是、让我回来,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打击太过急促了。接二连三的都是失败,渐渐觉得无能为力,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一心扑在一种执念上。无论如何想要成功一次,做成一件事。我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境地。

她只有我一人可以依靠。在这座庞大的城里,有太多太多的可能让我害怕。这次只是一点点钱。可若是——她如今这副模样,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不。不能再让她受伤。绝不能失去她。必须让她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让她放松下来,缓和下来,之后的事情再做考虑。如今所能想的,只有抓牢这娇小的身躯。

「其实,不用那么急的。」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还蒙着水色,我更加放缓了语气,「我现在也转正了,养活咱俩不成问题。实在不好找也不一定非要去上班。你去考研、考公都很有优势。如今也不晚,只是迟了一年。」

「.....能考上吗?」她怯怯地问。

「你的话,稍微努努力就行。别的不讲,能本科考进你那所学校的人,全国都没有多少人。等考上了再和家里说也不迟。在那之前,就在家里复习备考就好。」

她用额头抵着胸口,想了一会儿,又像是高兴,又像是有点失落一样,轻轻嗯了一声。和哭闹着要新玩具但愿望达成时却觉得寂寞的孩子似的。牵起她的手,她紧紧挨在身边,藏住带着泪痕的脸。有些想笑。趁她现在这么腼腆,抓紧地摸摸头。这么结束后,就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家了。先吃菠萝,然后做饭。她和个小动物似的在身边绕来绕去,好像是前些日子的反弹。话好多。我的小个子冷娇毒舌女朋友哪去啦?爱好都从被她踩踏/辱骂变成使劲揉她的头了。

不管怎样,心里安稳下来,今晚总算可以熟睡了。

·

她决定了考本校的研究生。待在家里,一边料理家事,一边复习备考。大学离我们所住的公寓不远,考上后我就是和女学生同居了。

她打扫得很勤快。家里变得一尘不染,到处都亮晶晶的。饭菜也变着花样地做。味道姑且不提,能看出她真的很努力。每天一回来就能吃上饭,受到她热烈过头的欢迎。

总是要和我说话,和我待在一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的情况几乎没有了。抱着手臂,贴着肩膀,去到哪挨到哪儿。天气也逐渐冷了起来,暖气还没通。黏在一起的确很舒服。她像是要把心一点点切下来让我吃掉似的依恋我。若说自己不享受这样的现状,那是假话。

唯独有一点,她不出门。

自从那天起,就没有迈出过家门一步。

蔬菜面包纸巾一类的东西,都通过网络下单,送达到附近的便利店,由我下班回家时带走。据说人每天说出口的字数是固定的。这也许就是她在我面前那么活跃的原因。渐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彻底地孤立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她唯一见过面,说过话的人,只有我一个。

有点不对劲。我当然希望独占她。她那么可爱,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掉。但这和——把心仪的对象监禁在地下室里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是她主动将手腕放入了镣铐。这就没问题了吗?

由于工作进度不同,每一日回家的时间并不固定。从黄昏之前到浅浅的夜里都有可能。之间的跨度有几个小时。可我每次回去,一进家门,都能看见她等候在门前。难道是总听着电梯的声音?我们那户离电梯井有好些距离,至少我是从未听清过它停在哪层。

她不像是『中断了手里的事情来迎接我』,而像是早收拾好一切,全心全意地在等待着。无论何时归家,推开家门,一定是她在那儿,亲热地凑过来,紧紧抱住腰,埋入胸口。不禁有种妄想,她不会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待在那儿,就等着见到我吧?

若她真这么做,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能被自己深爱着的人如此依恋,有什么不好?但她每一日打扫家务,准备晚饭,还能剩多少时间去学习?隐隐有些担忧。

周五时公司又要聚餐,想办法推脱掉了,回来得很早。回家后看见她坐在餐桌边上,呆呆地盯着门看。那神情看上去什么也没在想。只是在等待着——也许有什么要发生。凑近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一下露出笑容,「今天回来得好早!还没来得及煮饭呢。一起做饭好不好?也想吃你炒的菜。」

坐到沙发上,她立刻自然而然地在腿上坐下。摸摸她的头,问她:「刚才在做什么呢?」

她理所应当地回答:「等你回来呀。」

果然还是有点怪。

>一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呀?

<等你回来!(哭腔)

她是这样的人设吗?算了,黄色方块和粉红海星也挺搭的。

难得的周五,不该多想。沙发刚好摊在阳光里。这儿金灿灿、暖融融的,细小的尘粒在空气中悬浮。有点犯困。她在身前摇摇晃晃,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让她枕住胸口,睡在身上,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她立刻牢牢地回握过来。好可爱啊她。低头紧盯她的睡脸,用嘴唇蹭一蹭额头。想和她说说话。

「最近学得怎么样呢?」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时间够不够?家务活太多的话,我可以做一点,你专心学习就好。」

「嗯、......时间是够的。你工作够辛苦了。再说.....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很舒心。」

「不讨厌家务?」

「不讨厌。」

「那就好。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太太呢。」

她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害羞,也没有说些『那你可得争取当个好丈夫啊』一类的话。没有实感。说说就是说说,听听就是听听。可,这难道不是我们注定的未来吗?她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缥缈的神情?

我暗自急躁着,她已枕回怀中,闭合了双眼。小睡一会儿。吃过饭后,她主动要给我看最近的学习进度。

「就算你给我看我也不懂啦。」

「没有那么难的。给你讲讲,我自己也可以记得牢一点。」

她给我看她的笔记,划满线条和记号的书本,指着这儿那儿给我讲解。这一切仍是坐在我大腿上进行的。

听不懂。但很开心。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进行。她会考上研究生,我会慢慢升职加薪,我们从今往后,都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去洗澡了。笔记本放在沙发上。随手拿起来翻看,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先验还原、本质直观、动态构造.....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不过,抛开内容不谈,这可是她的手一次次摸过按过的纸张——嗯,即便是我,多少还是有点变态了。

放下笔记,手指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再翻开看。字迹有黑色的碳素笔,蓝色的荧光笔,最后几页是钢笔。

钢笔。我记得她在大三时参加征文得了个奖,奖品是支钢笔。她讨厌给钢笔加墨水,又总觉得用钢笔很成熟。那时候是专门带了一小瓶墨水让我给她加的。

家里不会有墨水。别说墨水了,两人毕业后,再到她决定考研的这段时间,根本没有用笔写字的机会。

我在她堆放书本的柜子里找到一支碳素笔。打开笔盖,不管怎么在手背上划动,也只会留下白色的浅痕。里头的油墨由于长时间放置,已经干固了。

我把它放回去。坐回沙发。将笔记本放回原处。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我心爱的她,可爱的她,马上会带着沐浴后的热意和香甜的气味向我寻求爱情。向后靠去,用手掌盖住眼睛。那是狭窄的、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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