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用轻快得讨巧的语气谈论我们的不和,——不如说,只要是她的事情,我都想撒上糖粉,调上蜂蜜,做甜品似地来讲。但矛盾是存在的。切切实实,像是饭里的沙子。那些零碎的不安,不快,不断积累下去.....
我们在周六的晚上吵了一架。
那天早上,我趁着她没醒,悄无声息地起床,在路上用湿巾擦过脸,用撕条装漱口水代替了刷牙,骑车去上班。
不出所料,『最好都来』的意思不言而喻。休息日无一人缺席。几个实习的都好好待在座位上。
没什么特别的一天。一如既往的工作日。无论如何进行自我催眠,仍是垂头丧气。临近中午,电话就打来了。
「你去哪里了?」她平静得吓人。
「.....出门买菜?」
「你在菜市场住下了?两个小时?」
「.....对不起。我在公司。」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语调依然很淡。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这两天陪我?不是双休吗?」
「.....嗯。」
「合同上写的双休?」
「.....嗯。」
「那你为什么去上班?」
因为大家都这么做。我咬着舌尖,「因为,那个,你看,我昨天工作上出了点事情。是我的失误。就想着今天过来给收下尾。总不能给别人添乱吧?......马上就能结束了。」
不这么说她会更火大。
「结束了就回家?」
「一结束就回来。」
「那,」她带了一点又像是期许,又像是挑衅的口吻,「我先准备好菜吧?想吃什么?机会难得,喝一点酒怎么样?我也还没吃早饭,就并作一顿,弄得丰盛些吧?」
「嗯、好.....都可以。」
「那你忙,早点完事早点回来。」
——顺带一提,你一着急话就特别多。虽然我也一样。
她轻柔地说完,切断了通话。
午休时和组长委婉地表达了家里有点事,结果被反问『为什么不趁午休办完』,不,大概不行,是比较麻烦的事.....这么嘀咕以后,大我好些岁数的中年大叔就放缓了脸色,像是哄骗小孩子上面包车似的,「来都来了,再坚持下吧?什么事午休过了再说,嗯?又不要紧?大家不都还好好在着嘛?一点小问题是可以克服的。我看得出你平时还是很努力的,但效率还可以提高,是吧?趁着年轻么,多努力,多学习,以后机会多些。有空咱们这儿的去聚个餐?要不就今晚?」
陪我在这整座城里唯一看重的人、我的梦中情人、初恋对象吃饭,难道没什么要紧的?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足以作为正当理由?是说这本来不就是我的休息日吗?怎么陪你个秃子在这儿鬼混是理所应当的了?心中鬼哭狼嚎,开口就是好、好,谢谢您,聚餐就不去了。
完了。
我是个傻*。
坐回座位,面对荧幕上黑绿色的点和线,有点想哭。不到五分钟看一次消息栏,直接调成静音免打扰,过会儿又给它打开。坐立不安。转椅摇摇晃晃,吱呀呀的响。旁边的同期一脸莫名其妙。别看我。我又不是在憋尿。
结果他们还真要去聚餐。拜此所赐,总算在比平时下班时间早一点的时候开始乱起来了。趁此机会,起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好烦。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
在保安亭绕了两圈,在楼下绕了两圈,在电梯里转了好几圈,进屋时黄昏的辉光直刺眼睛。她坐在餐桌边,面前放着一桌子菜。有看上去很贵的外卖,大多则是她自己的成果....不用想,如今已经完全冷掉了。
洗过手,坐下来,她一句话也没说。我悄悄打量着她的脸色,开始动筷吃冷掉的饭和菜。刚夹了两筷子,她就嗤笑似地说:
「别惺惺作态了。」
一盘盘地放到微波炉里重新热过。两人各自坐在餐桌两端,无声无息地进食。只听得见筷子触碰到碗沿的声音。吃了一会儿,她问:
「你没长骨头么?」
我没说话。
「就像是我有错一样.....我不该生气?不该难受?.....你在外面操劳一天,回了家还给你脸色看,是我不对,是吧?」
「对不起。」
「就说你这种——像坨橡皮泥一样,别人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你倒是生点气?休息日叫你去上班你不生气?回了家我这样闹你不生气?是不是别人打了你的脸你还要转过去给他打另一边?」
「.....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双休日上班很正常。约好了没遵守,你生气也很正常。是我的问题。」
「双休日就该休息!你们合同上是这么写的!那就照这么做!你跑去给人家打白工很好玩吗?不管约没约好,你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自己又不喜欢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
她看上去很难受。她是对的——我是错的。然而却是她在哭。闭上嘴就好了。我是该让她骂到消气为止。
但是、我直到现在,依然不想被视作懦弱。源自青春期的那点脆弱的自尊心还在作祟。明明自己都暗自咒骂过好多回了。但被关系如此密切的她当面指出,仍觉得心烦意乱。
「你为什么,总就觉得,自己认为合理的就是合理的?」
话说出口去就心知不妙,然而就像开始呕吐了就没法中途停下一样,剩余的话语仍滔滔不绝地倾倒而出:
「讲是双休,真能落实的又有几个?怎么不看看全国有多少人能周末休息?不都是这样——我小时候和爸妈住在一起,还不是一周都见不到几面,能一家三口吃顿饭都算了不得。是他们不想陪我?他们不想休息?实际上就是根本没有办法!你家两个都是体制内的,每天都能见面,都一起吃饭,周末还可以陪你出去玩,从小就给宠到大了,怎么的就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像是这样?」
「那就是你家庭教育的问题!」她的声音简直是在尖叫。
「——要是以后生了孩子,还像你一个样,那要怎么办!?谁都可以欺负他,受了打骂也唯唯诺诺不敢还手!长大了还是像你似地给人指使来指使去!就因为他爸爸是个不敢休息的怂蛋!你再不争气,不就会像是这样,一代接一代的都是些懦夫,都没有父母陪,都永远给人剥削下去了吗!」
啊?
我抬头看她,她依然确确实实是在恰如其分地生气。为什么在对我破口大骂时还能谈到和我生孩子啊?
她对着我的呆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甚而探出身子,拍得桌面铛一声响,「你自己什么感觉我才不在乎!但旁边看着的人很难受!你愿意被别人欺负是你自己的事情!那就别让我知道啊!!!」
完蛋。她好可爱。被她骂得心花怒放了。
可能是因为发觉了我的表情不大对劲,她的气势一下萎靡下去,默默坐回座位,用筷子尖玩弄一粒沾在碗底的米。好一会儿才小声嘟哝一句:「......有病。」
在这段时间里,太阳已经完全落掉了。我起身开了灯,想起她说过酒的事,就问她:
「喝酒吗?」
「.....嗯。」
她无精打采地点头。果真在冰箱的冷藏室里找到了一大瓶香槟。多好啊。冰凉凉的金色葡萄酒汽水。她咕咚咕咚地干掉一满杯,脸一下红起来,破罐子破摔地摊在桌子上。嘴唇好像在动。我挪挪椅子,凑近过去,才听见她在喃喃自语似地说:
「.....刚开始,还担心你会想我不检点。随随便便就在外边喝醉掉。」
我故意逗她:「是不是呢?」
「不是啦!」她举着高脚杯要打人,「每一次喝醉了都是在你面前.....那次是第一次喝酒。明明是鸡尾酒,还加到了饮料里。真是难受得要死。」她一下捂住脸,「最难看的样子就这么给你看到了.....」
「那现在还敢喝?没有心理阴影吗?是说别用碳酸兑酒精啊。」
「虽然难受,但发生了好事情。后来和你聊天好开心。又想到,最难看的样子这个人也看过了.....总觉得很放心。有时候睡着睡着会突然惊醒。我不会在经历一生仅此一次的机会吧?不会稍微一松手就跑不见了吧?然后就急躁起来。自从高考结束还以为不会有这种心情了。简直和摸底前一个月的感觉一样。再不努力就会后悔。一定要使劲,使劲,不然以后都不会幸福了.....」
「然后就邀我去看电影了?」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又生气了,「要不是你说什么不想被我删掉,让我觉得你、你也有那种想法.....我才不会邀你......」
「什么『那种想法』。说得怪龌龊的。我是喜欢你啦。不会有人大清早饭都没吃就和一个一点不在意的对象聊天的。」
至此,白米饭已经吃完了。毕竟粒粒皆辛苦。两人开始以很奢侈的方式解馋。鱿鱼须,回锅肉,炒牛肉粒。不知为何在和她抢里边的葱。她一筷子把我的筷子打掉,自己美滋滋嚼着葱下酒。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软下心来,「再炒一盘给你。」
「.....不和肉炒在一起的葱不好吃。」
「那就一起炒呗。」
挤到厨房里,一起洗葱,切碎,加到吃了一半的回锅肉里爆炒。变成肉炒葱了。继续喝酒,吃多到不用抢的葱。一会儿接吻时不全是葱的味道了?于是说好了要先刷牙洗澡。聊着聊着又扯到了打脸的事。脑袋有点亢奋,嘴巴有点松懈。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
「其实,如果真要选,是要被打一巴掌呢,还是打别人一巴掌,我也许会选被打的。毕竟我知道被打一下是怎样的感觉。也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可打别人——想想就可怕。永远也没办法知道别人被打的感觉啊!倒不如自己被打,一切都了然于心,总比一无所知地打了别人要安稳。」
她带着酒桌上醉人常有的专注神色听了我的话,口齿不清地嚷嚷:
「你啊,把所有人都当作机器人就好了。只有你一个人有意识。其他人都是无意识的机器人。机器人是不会疼的。实际上你也不知道别人疼不疼吧?唯一能确信的不就只有自己被打了会疼吗?那就只相信这个就好了。也许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想象,都是你意识的延伸呢——反正,给我好好爱护自己,别当被打的那个。」
「如果——如果,只有我有意识,那你不也只是在配合我的妄想演独角戏吗?我不要那样。」
「万能的神能创造一个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像吗?」
她那表情好像自以为说了一句很厉害很切要的话。我应该没她醉得那么厉害。
「这是看动画片学来的吧?」一边说一边打嗝。她的兴趣还挺深入的诶。
「你管我从哪里看来的!」撞上来了!顶到胃了!「不准有婆罗门的优越感!能靠看动画弄明白存在主义什么的不是很了不起吗!为什么要因为介质的不同搞歧视啊!」
「这不是你个埋在书堆里的文科生该说的话吧!?」不要背叛自己的阶级啊!
扶着她的肩膀,她的脑袋在肋骨下使劲磨蹭,慢慢脱了力,枕在了膝上。差不多是喝到点了。让她歇一会儿,给她喝一点水。「该睡觉喽。」
慢慢地把她移到床上,折回去收拾盘子,封上保鲜膜,放回冰箱。之后两天的伙食该很丰盛。一扭头发现她不见了。搜寻一圈,在浴室找到了。她光着身子,蹲在淋浴前,试图用意念操纵它流出热水。
「.....你在干嘛呢?」
「约好了、刷牙,洗澡。」
她抱着膝盖,回头看我,笑得好乖巧。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袭击的——但怎么的也不能对这样的她下手。让她坐在塑料板凳上,给她洗洗头发,冲冲身子。问她可以自己刷牙吗,她点点头,结果被牙刷捅到牙龈,疼得泪眼朦胧。真是笨手笨脚#(醉酒限定)。
擦到半干,累得要命。一起躺在床上了。入户灯没关。心里想着得节省点电费,就是爬不起来。昏昏沉沉的,手机响了。她压住我一边肩膀,只能拧着脖子伸手去摸。还以为是谁呢。不要打扰人家和初恋对象抱着睡觉啊秃子。该死的职权侵犯。
「你、——你,还好?你没来可惜了。今晚好玩得很。我和你说——很看好你,你好好整,以后比我强——你要好好干——」
谁?她的嘴唇贴着肩膀,轻轻蠕动。领导啦。比着口型告诉她。是说今晚有没喝醉的人吗?
「您没事吧?还在外面吗?」
「我,哦,没事。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我跟你讲——」
她突然伸手来抢手机。<和他讲明天不去!陪我!你不敢说我来说!>别!我会说的啦!
「对了,明天和您请个假。」及时打断醉汉领导的『我跟你讲』咏唱。电话那边静了下,秃头的声音伴着哗哗的风声传来:「请不请的,本来就是休息、没这个说法,不过,你们年轻呢闲着也是闲着.....你不来,是去干什么?」
反正他醉了我也醉了,「陪女朋友。」
「早说啊。」他反而开始埋怨我了,「这种事情.....不想来就不用来,你明天好好休息就行。」
好感度提升了!
秃头成为了伙伴!
「啊,好的,谢谢您。您早点回家。晚安。」
电话挂断。日期都变了。调至勿扰。一丢。这回实在熬不住了。像是昏倒似的直接睡了过去。
到半夜,酒醒了一些。下意识地摸一摸,确认她还在身边。她凑近过来。亲一亲额头,蹭一蹭嘴唇。没办法的事。到了很深很深的夜里,灯关掉了。她枕在手臂上,轻轻笑着,明天想要做什么?去海边吗?那儿不是说新开了个美术馆?欣赏不来。要紧的是氛围!不然去爬山?好累的。早上去海边,下午去爬山!山脚下好像有条步行街。可以在那里吃饭。大学时不就说去看看了,直到现在也没去一趟.....
说的时候是很开心,各种打算光是讲讲都心情愉悦,不过第二天起来都中午了。泡点茶加牛奶和糖,热一点剩菜,衣服都没好好穿上,两个人窝在一起看起了电影。下午总算要出门了,她轻巧地走在前面,去超商的路上路过了上学时常来逛的商业街。
三楼有电影院,背阴处有家歌厅,到处都是风格怪异的小酒吧。指给她看,她笑着摇头,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不久前不也是学生。但那时也只是路过。总之是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
街边有家新开的猫咖。她好像有点兴趣,隔着橱窗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我:
「以前不是听你说老家有养猫?」
养啊。养了好多。冬天时可以像是盖毯子一样被埋起来。就是好多毛。即便是现在衣服上都还沾着一两根。
她凑过来,挨得紧紧的,从衣领上找到根姜黄色的猫毛。「真的有!」她一副很稀奇的样子,一边走一边把它放到指尖上看。「那么久不回去,还记得你?」
「待两天就熟了。猫毕竟靠气味认人。」
进商场时,她突然很认真地说:「要不,我们也养猫吧?」
怎样呢——她喜欢猫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和她说了,咱们现在住那地方太小,又是高层,养了猫,开窗通风就很有顾虑。平日里两个人都上班,孤零零一只怪可怜的。并且也不知道房东允不允许。
她安安静静听着,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还是赞同地点头。这就和养孩子似的。不能凭借自己高兴不高兴想要不想要就肆意让ta到来。从其中获取的快乐,是一种共鸣的快乐。是因为ta的幸福而获取的幸福。这一层意思即便不说出口,她也一定知道。我们如今还没有余力给予幸福。
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甚至和我妈都不一样),她不喜欢逛衣品店,路过时只是留意一下价格。规模大的超市里最实惠的还是零售食品。她最感兴趣的也就是这部分。得预备好下星期的食材。想吃鱼吗?明明是沿海城市,从这儿穿过收银台不到几步路就能到海里去,海鲜还是好贵。毕竟是大城市嘛。这么说着话,推着购物车走在她后面,陪着她一处处地逛。熟食区卖的炒面看上去很好吃,买了一份分着吃,结果咸得要死。毕竟是沿海城市。
光就这一次而论,花销不小。饿着肚子逛超市往往是这个结果。不过很开心。自己买一瓶两块钱的水都会有种负罪感。在一起的话,我想着是为她花钱,她想着是为我花钱,就觉得怎样都值得.....不知不觉成为看见溢价严重的情侣套餐也会驻足观望的蠢蛋了。
本来想混入上完课的大学生里,在附近吃点小吃再回去,不过袋子很重。是说也不存在会跑超商里买一大堆食材的大学生。回到家后,都累得摊在沙发上,她用脚尖蹬我的背,起来啦,收拾啦。购物袋还散落在地上。该收进冷冻室的,该进行冷藏的,加热后就可以吃的,想想就令人头大。
谁也不想动。她踢我,我就转过去,挠她的膝盖窝。她怕痒,马上就缩着身子投降了。
又赖了一会儿,总算爬起身来,一起收拾整理。炒一个新菜,把剩菜也热了。明天还要上班,喝不了酒。饭后她坐在大腿上。今天提到了猫,那就看一个和猫有关的短片吧。
How to make cat soup。为什么要看这个啊!?看完后被狠狠地抱怨了。这种感觉真是欲罢不能。一个人看会感到惆怅和不安的影片,和她一起看,就会在结束的一瞬感到不可思议的安稳感。无论如何,她在这里——就像是从北极突然来到了南国。身上还残着雪的气味,所触所及尽是切实的温暖。太好了。
入睡时已经全然不觉得疲惫。我是以七日为一周期的永动机。除去开销后,两人的积蓄对于房价而言渺小得好笑。这也无关紧要。我们还有希望。收入会渐渐上涨的。总可以努力下去。我不在意被夺去了多少血与汗。请给我足以糊口的米,其余的部分都可以由她补足。这就是我的构造。
在实习期结束后,她被辞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