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们是在大学时认识的。话虽如此,我们并不读同一所大学。她的大学呢,就是那种久远的贴吧段子里,给人看了学生证会肃然起敬的名校。我的大学就比较微妙,虽然不至于成为『原来是带专』的攻击对象,但平日里也不会想要骄傲地自曝来历。

这点差距,在大学城附近聚餐的时候倒也看不出来。毕竟不会有人在胸口上挂个牌牌标注上『系XX大学在校生,高考分数XXX,省排名XXXX』.....应该不会吧?

第一次见到她,首先留意到的是那头漂亮的长头发。与头发的长度相比,她的身材并不高挑。不如说很小。在烧烤店的椅子上坐下,脚都险险碰不到地面。明明得仰着头看人,却总像是要踮起脚尖、蹦跶起来,也绝不愿意让人俯视。

与我们这一伙人一样,她们也是在国庆节放假前出来聚餐。都是些很好看的女孩子,周围的男大学生大差不差都在悄悄注意那边。就我个人而言,她又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个。(虽然很小只)

她们坐在我们这桌的斜后面,买了玻璃瓶装的鸡尾酒来当饮料喝。

一般来说,那是喝不醉人的。但她是第一次喝酒。几口下肚就觉得不舒服,可见别人都镇定自若,自己也硬撑着当作没事。过会儿撑不住了,借口去上厕所,实则是想吐。

她在隔间里没能吐出来,感觉舒服了一些(那是错觉!),就摇摇晃晃往外走,结果在拐角处撞上了人,这下就再没能忍住。

我扶着她,让她吐干净了,本想把她送还给她舍友,她却使劲摇头,像是有点生气的样子。我一松手,她就自己走开了。

我折回男厕所,找墩布把地尽可能脱干净,然后脱下外衣冲洗一遍。天不冷,不穿上也没事。

回到自己那桌坐下时,看见她也已经好好坐回原位了。她瞧我一眼,又赶紧回过头,听她的舍友说话。他们问我是不是在厕所里偷着吐呢。是你个大头。

接着就是一面听着他们胡侃,一面吃烤串、喝啤酒。大学的第一次聚餐,特别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加上一些酒精带来的微醺,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开放感。就像是做完了前期的线性任务才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个开放世界一样。

我就在想,自己该不该生气。毕竟,我是帮助了她,她连句感谢也没有,反而嫌弃似地躲开了。我自己喝了酒,一定带着酒气,不好闻。她也许是害怕呢。但无论如何.....

唉。我想不出个所以然。连自己该为此生气还是不生气也不知道。她那样子,就像是猫一样。既然是猫,就当作是喂流浪猫时被抓了一下吧!这样一来,就可以合理地不生气了。

说起来,我真是一直搞不明白生气的度量。有时候会被身边的人问到:为什么不生气呢?这样都不生气?你脾气真好!——这其实就是一种软弱。

被别人蹬鼻子上脸,我可以忍受这件事本身。但就是讨厌被因此视作软弱。所以想要适当地生气,适当地发火。那到底该在什么程度生气才算适当?.....

承认吧。还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不想坦诚——其实,是因为撞上我的女孩长得好看才不生气。是这样吗?如果撞上我的是个大叔,他也哇哇地在我面前吐了一地,末了还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我也不会生气吗?

要么是软弱,要么是双标,要么是又软弱又双标,虽然得到了经验值,不过这该死的加点是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就喝多了。我真是拥有着多愁善感偶尔会试图杀死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我的舍友们沿着昏暗的过道往外走,结过账,彼此说着话,出了店家,临近夜间的潮润空气从高楼间流下来,热气消散了。突然觉得,有点孤独。

就像离了岸,到了踩不到底的海里。必须依靠自己的浮力才可飘浮。阳光普照时,四处游来游去,只觉得很好玩。可一旦到了太阳落下,身体疲惫了,总还是想要彻底放松下去.....回到坚实的大地上。

若是这时候,可以回家去,和我妈说今天玩得怎样,洗个澡,躺在熟悉的床上睡觉,那该有多舒服。可家远在天边。回不去。仅仅离家一个月,就开始想家了。

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回过头去,是猫似的女孩。

她一手揪住我,撇开脸,那表情就像是面对初见死的boss仍喝下了限定的增益药剂一样。

「刚才,谢谢你。把号码给我.....赔你衣服。」

「没事,洗干净了。」我把外衣拿给她看,「还可以穿。」

她使劲摇头,晃得头发啪擦啪擦响。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她在全力拒绝我的纠缠一样。

为了避免这样那样的误会,我拿出手机,和她加上了微信。

「那,再见。」

她扭头走了。纯黑的长发轻轻扫过手背。大学可以留长头发真是太好了。

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刚才的事情讲给他们。晚上入睡时心情很平静。不雀跃,也不哀伤。好像有种暖暖的液体包裹住心脏。

·

虽然很想否认,不过我确实是一般被称之为软弱的人。

讲座、班会、团日等等该去不该去的活动都是满出席率。课是没有逃过,偶尔还帮别人答到。奖学金没有申请,班干部没有担任,积极分子也不争取。真是吃力不讨好。

这么一来,高中时代幻想的清闲的大学生活就只是一种幻想。每天都忙得要死。并且是毫无意义地在忙。

有时候都纳闷,我是在干啥啊?睡觉前会拿枕头当豆腐想把自己撞死。那些既玩社团又搞健身的都是超人吗?为啥我每一天都像是踩独轮车似地稍一松懈就得摔到轮子下?我可不想把初吻交给诗人最后喝醉了顺着小河漂流而下。

不过,虽然没有帅气的诗人当我的舍友,平时也还是有人在陪我聊天的。刚开始是漫长到有些好笑的拉锯战。


<赔你衣服,多少钱?

   >不用赔啦。

<要赔。

   >真不用。

你有一笔待接收的转账。

   >别啊。再说我这衣服也不值那么多。

你有一笔待接收的转账,将于2小时后过期。

<那你倒是说要赔多少?

   >所以讲不用赔。

<不说那就收着。

过期未收款,已退还。

<为什么不收?

   >不是,我为什么要收?

<你有病吧?

   >啊?

在繁忙的生活中可以享受到这样没有表情包也没有语音的纯文字嘴臭真是一种奢侈。光凭这点就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动力。

后来发展到了一方准时塞钱和另一方准时推脱的惯例。拿这个代替早安聊了一段时间——


<这么纠缠下去没完没了。简直浪费时间。

    >别在早八发消息啊。

<为什么周六有早八?

   >工科是这样的。实验。

<几点结束?

   >你问这个干啥?

<准时发钱。

   >你是很不缺钱吗?

   >怎么给钱给出了讨债的氛围?

<不想欠人情。

<?

<说话?

   >所以说做实验。

<结束了?

   >结束了。恰饭。

<饭钱够吗?要加个肉吗?

你有一笔待接收的转账。

   >.....你是我妈啊?

<滚。

   >再说,钱一收,不就给我删了?

   >这么一大串无意义的聊天记录

   >都堪称反映当代大学生贫瘠心灵的荒诞派剧本了。

   >没了多可惜。

<收了也不会删你。

<并且我不贫瘠。你的问题。

   >真不删?

<真不删。

   >那我也不收。

<有病。

   >啊。

<下午还做实验?

   >有讲座。虽然没学分。

<为什么要去?

    >为什么不去?

<因为你要去看电影。

<票钱我出。这就算完了。

   >我自己去看?

<你猜。

第一次翘掉义务出席的感觉很棒。更棒的是一起看了电影。之前就猜想到过,她应该有宅向的偏好吧?选的也确实是新引进的动画。

出了影院,她一直走在前面,我就从侧边看她的肩膀、头发和脸。她确实很小个。保持恰当的距离,不必睁大眼睛,就可以恰巧整个儿映在眼里。

一起吃了电影里常出现的双球冰淇淋。很贵。吓了她一跳。到这儿,账早算清了,人情还完了。

冰淇淋各自吃掉一半。各自付了钱。从商业街走出去,到了海边。沙滩上有不少人。天色不早,都只是散步似地慢慢地走。没有人游泳。防洪堤旁有大学生在烤肉。

我们一前一后。她在前。我在努力调整可以看完她的距离。也许看起来不像是一对儿,甚至不像是一同出行的吧。过一会儿,她坐下来,默默地看海边的人。我坐在她旁边。

我不喜欢黄昏。那颤抖的,将死未死的光会搔动心脏,让胸口痒疼痒疼的,可不到真戳进去、痛快了的时候,黄昏就消失了。彻底冷落下来,只有一点被调动起来,无以为继的感触。

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四下黑下去的时候,她摸了摸我的手背。像是确定我还在这儿一样。

我们站起来,往回走。海边的广场上有老人家在成双入对地跳交际舞。我和她说,不愧是大城市,广场舞都那么有情调。她看我一眼,悄悄笑起来。

我送她到了校门。离别前,她用五指攥住我的食指,使劲握了一下。像是婴儿的握法。孩子不想让大人离去,就会像这样,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尽力去抓握大人的手指。

·

她无比自由。那双翅膀镀了锌,便是贴着太阳飞也坠不下来。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愿做什么就不做。

靠原则生活的人就像刀子一样,对于乱七八糟纠缠成一团的现实,只硬硬地,利落地撞击上去,由自己的锋刃一刀两断,完成评判。

她从不参加要她义务地体现集体精神的活动,从不允许他人的想法强加于己身。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却有着像是流浪摩托车牛仔一样潇洒帅气的生活方式。

她是在太空中踢足球的国王,而我连起司头棕裤裤都当不上。受她的影响,我也总算从轮子下解脱了出来。

世界不会因我对努力的不虔诚而停转。那些空余出的透明时间,我拿来看书,对着歌词听歌,并常去和她见面。

我们彼此间都不怎么说话,但总能感到一种联系。一同走在街上,该怎么走,想要吃点什么,之后要去哪里,顺其自然,就能让两人都感到高兴。

真是美妙的信任。自己喜欢的她也一定会喜欢。她所着迷的我也一定会着迷。与她在一起一点都不费事。很舒服,很放松,像是裹了奶油抚摸丝绸。

我们常做的事,就是一同走来走去。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与其说逛街,不如说是漫步。除去第一次,电影就没怎么去看了。行程有了目的,就会让到达目的前的路途显得不那么要紧。可无论是电影,咖啡厅还是摩天轮,都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去看电影,去喝咖啡,去坐摩天轮——不必那么麻烦。出来走走就好了。只要走在一起,挨在一块儿,瞧得见对方,就心满意足。而这可以很漫长。

我们都喜欢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并不事先商量,只是让引力发挥作用。这大概是彼此尚未谋面时就各自拥有的怪癖。如今那引力成了两人份,模模糊糊的追求就更加切实。

两人的感性很奇怪,不在意那种一般认为会很有氛围的地方,而寻求着一种更独特、更隐秘的角落。若一定要形容,那就是『会不由自主幻想自己若生活在那里,会是怎样的感触』的场所。

比如夜晚在路灯旁看见的某幢山坡上的公寓、某座铁路桥边泛着锈色的屋子、夹在冷寂的高楼间一片小小的草地上给孩子玩耍的滑梯。我们喜欢夜景,喜欢寂静,喜欢空无一人的寂寥感。

若在那黑暗中——有事发生,

那事一定很有趣。

我们顺从心的需求,在这些地方徘徊,散步,想象。她脑袋很好,又意志坚定,到了考试前会拉着我复习。要么我去她的学校(那儿有专门的自习室,氛围好得让我紧张),要么她到我这边来(教室里有睡觉的人)。

她没对我说过喜欢,我没和她告过白。有次被她舍友撞见我们走在一起,她就扯着我,撇开脸说:

「.....我男朋友。」

可喜可贺。

·

毕业后,我们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工作。按她的意思,这样很『公平』。两人都背井离乡,都一无所有,都得不到家庭的支持。无人靠岸,只拥有彼此,因而就拥怀得更加紧密。

我们要在望不见故土的海上造起一座孤岛。

而即便不论她的原则,我对这座城也有所眷恋。四年时间,在这儿同她漫步,闲谈,已成了一种习惯。离去了就会遗忘。我们还有另一种奢望:就这样,继续下去。

街道,雾天与海。我们曾用这些素材进行幻想,如今则想用它们搭建起未成形的生活。我们把这座城当作了一个沙盒。可以像是玩耍似地任意摆弄,能够凭借心意塑造成想要的造型。毕竟,我们有好的决心,好的意志,好的原则,总该有.....不那么坏的生活吧?

我读的是一般的大学里不喜欢的工科专业,在她的督促下总算顺利毕业。她读的是好的大学里喜欢的专业,学得很出色。她是该继续待在象牙塔里的。

那儿有看得见摸得着的阶梯,封闭的墙壁和成堆的羊皮卷。只要拥有意志与力量,仅此一人也能够向上攀登。努力会有成果,付出会有回报。是同她的脾性相合的生态环境。

可她一次也没和我提过升学的事情。我当然知道,那源于她的原则。她无法忍受在我独立工作时自己仍受人供养。那样就『不一样』,『不公平』了。她就是那种咀嚼时都要数好次数,做好左右平衡的人。

我也许该劝她的。这儿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呢?无非是适材适所,物尽其用罢了。这其中的道理她当然想得明白,但必须由我说出口,给她一点推力.....她一定是想继续读书的。

可我什么有没说,什么也没过问.....她是相当相当优秀的人。若任她如鱼得水地畅游,她将越来越远,终于到了我无法企及的地方.....

总之,我们开始工作了。两人合租在一间十来层的公寓里,天气好时能瞧见很远处的一点大海。还没有买车的预算。她工作的场所要近一些,不必起那么早。

但这样狭小的空间,一旦有人开始刷牙洗脸,另一人仍想安稳地睡下去也很难。两人一同吃早饭。灰蒙蒙的清晨,都有点低血压。面对着面,说不出什么话。她好像在练习怎么做饭,偶尔会问我想吃点什么。然后一起坐电梯,出门,在保安亭分手,我去骑共享单车,她去坐公交。

虽然住在一起,却觉得见面的时间不如以前多。我回家时她已经煮好了饭。菜还在一点点试着做,大多时候还是拿外卖下饭。

明明是学文的人,做饭时却和实验室出身一样,还专门买了电子称来一点点按照比例称量。在她看来,这该是件很干脆、很流程的事情。Step1,Step2,Step3。盐5g,胡椒3g,味精适量(她会很认真地在评论区里问适量是几克并因此被围攻)。按部就班地总不会出错。

说实话,最终成品的味道相当微妙。当然还是得满怀敬意地吃下去。这可是女朋友做的饭啊。

毕业前已经说好了,都要找能够六点下班,周末双休的工作。可我从未比她先回到家。我依然是那样懦弱的人。即便想着她等在家里,再怎么鼓足勇气,拿出胆识,也不敢在人人都正襟危坐的时候突兀地站起来。但她想必是不在意这个的。这也许是能力的问题。完美地完成了工作量的人,自然有谱气到点就走吧?

熬过实习期就好了。要紧的是稳定下来,在这儿站住脚嘛。我拿这个借口和她说,平时有空就主动去扫地擦窗,但这终究是心情的问题。我回家时能想着回去了就能见到她,步伐都能轻快起来。她则报不了任何幻想,回了家也空无一人,等着等着就有点怄气,有点担心。她也有像是个孩子的一面。

有次因为手机电池太老,支撑不到下班就关机了,恰巧又留下来干了会儿活,回到家就被打了。五指握拳,从肚脐上,胸口下的位置揍进去。想和她开玩笑,说点俏皮话(这就是小拳拳捶胸口吗?),但她好像哭过。

天已经黑了。没有开灯。她在那黑暗中,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想象,做了怎样的噩梦?我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啊,彼此拥怀,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儿,这座偌大的城里,我只有她,她只有我。我们是彼此所能拥有的唯一事物。

若我在某一日回家,发现本该早已回来的她不在,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我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在晚上,就着月光看她的睡脸时,我所想的就是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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