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视线的欲望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能看见他人的心声了呢?
记得是在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上学路上,周围一片刺眼的白,像是被强光夺走了身上的颜色。
为了缓解眼睛被光照射带来的压力和痛觉,我走路时都将头撇向影子的方向。
凝视着影子久了,难免也会觉得空虚寂寞。
然而,对光的恐惧却让我更加适应那片属于自己的黑暗,被我自身映射出的影子反倒成了我的精神居所。
真是可惜啊,令人感到安心的它,居然是由我这副遭受着苦难的肉体所照射出来的。
如果有什么能为它做的,似乎就只有将自己的双瞳与其染为一体,以此来证明它的存在。
产生了这样一种想要救赎影子的欲望,心中也就真正被映出了那道伫立在光下的黑影。
它第一次向我睁开了双眼,我眼里有它的黑,它眼里有我的白。
后来走在茫茫人海中,我便能看见别人不愿撇头寻找的自我的影子。
「今天真累啊,明天会不一样吗?」
「我做不到的事情,别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人生一定是为了爽才诞生的,不爽过什么日子!」
不得见的影子错综复杂,互相交融,与主人们脸上映衬着的光明形成一张张白纸黑字的灵魂,缓缓道入我的眼中。
我原以为这是自然而然的共情,试图用沟通的方式来回应他人的心声。
却不曾想到,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将自己的影子看见,更不愿让别人指指点点。
怀揣着莫名的遗憾,我也逐渐被日常冲刷出自我怀疑的痕迹来。
直到某一天,我被「人偶师」找上了。
她是一位年轻的大学教授,在美院享有一定的声誉,但私下也因为与学生存在不当关系而被多次举报过。
不过,她个人的能力却让大多数人认为瑕不掩瑜。
「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被称之为人偶的事物,机械的,精美的,空洞的,可占有的,可操纵的——你觉得什么才是人偶呢?」
人偶师用一双仿佛万花筒般璀璨的双眼看着我,我窥不见她心中所想。
「我想....明明身上有影子,却看不见影子的,就是人偶吧。」
「是嘛?原来你对灵魂的感知是基于影子而产生的啊。」
她微微一笑,接下来说的话又将我从悬于天上的思考拉入现实。
「其实我负责的一项课题需要你的帮助,报酬不用担心,在完成之后我还会把你的名字加入到鸣谢里,这可是一项国际关注的课题哦?」
「.....啊?」
难道,不是什么震撼人心的思维碰撞,也不是什么救赎你我的内心之旅吗?
「小子,人是要吃饭的,不是吗?」
「没有举足轻重之人的价值判断,我们作任何定义都没什么意义,无非只是在安慰自己那点圈地自荫的阴暗心理罢了。」
美院大学教授不全都是这样,至少不应该。
这种极具商业化的美学一开始让我很不舒服,但是她提出的报酬确实能够让我享受很长一段时间。
最重要的是,她也让我看见了这项课题并非只有商业价值。
「很多人只是在意人偶的外表有多么精细,有多么接近真人,却从来不会也不敢向她们投入真情实意呢。」
在一处位于某写字楼地下室的艺术走廊里,人偶师向我展示了她的诸多作品。
「我的学生,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亲人.....」
走廊的两侧,是一排排裱有画框的陈列柜,里面盛放着陌生人生前的模样。
在这些具有铭记意义的人偶脚下,还置有贴着标签的抽屉,那些标签上面写着:
——生平,喜好,重要事项。
肉体的解构,解构的肉体。
「可是这还不够,如果只是供人观赏的话,他们的牺牲就不值得。」
「这东西在公司的区域可以接受,联合国的话是会被公诉的吧....」
「没错,所以我得拿出让他们愿意修改法案的结果来,一个让法治社会可以接受艺术安乐死的重大成果。」
艺术安乐死?
我再一次看向那些安详入睡的脸庞,他们会承认自己变成的这副模样吗?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影子来证明这一点,证明他们在被投入视线的那一刻,具有让生者渴望活下去的艺术价值。」
「我的影子?」
「我在别人那里听到过你的事迹,你无意间拥有了看穿他人心声的能力吧?」
虽然很想说这不是无意间,而是我与影子的组合技,但是出于这严肃的气氛,我还是点了点头。
「世界上有许多暂时超出认知的现象,它们不归于人类语言体系,也不违反未来的科学,它们是自然的,同时也是无尽的,你眼中所见的心声正是这种自然现象的表现,当两个得到控制的自然现象相互对照实验后,也许就能发现其中潜藏着的规律。」
「你是说,这些人偶也是?」
人偶师点了点头,她似乎确信灵魂就在这些人偶的躯壳之中,只是人们看不见它的存在。
而我要作为镜子,把它们照出来给世人看。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来着。」
既然人偶师笃定我也是那种所谓的自然现象,那么就不得不去追问一个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的心声?」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能活着真好啊,一边可以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一边靠它赚钱,人生的意义不过如此了。」
忽然,人偶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缥缈,眼前那间昏暗的走廊也变得模糊。
这番情景,多少还是拷打了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学生。
是在咖啡厅与她喝咖啡时就被下药了吗?还是走入这间地下室的时候就吸入了麻醉的药物?
总之,这下算是安稳上了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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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要说这能力可以用来救赎这些迷茫的人偶,我倒也是愿意。
「我并不是真的觉得你恶心哦?」
青梅竹马转过身来朝我微笑着,她那恶劣的性子始终没有改变。
毕竟,我是唯一能够知道她性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