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金午時花

*用阿左的回憶去鋪陳他心理狀態的故事*


〈海邊的金午時花〉


          那個下午的陽光明艷至極,曬的水泥地裡的塵一點點蒸上來。路旁的盆栽萎著枝葉,奄奄的泛黃,熱帶的仲夏許久沒有下雨,一切懶懶地下沉。

  而一聲拔高的咒罵劃破燠熱的空氣。

「你這狗娘養的小兔崽子,存心給老子丟臉是吧。他媽的我今天不揍死你我改口叫你爺爺,還躲,別給你臉不要臉......」

  是酒瓶摔碎的聲音,伴隨著強烈的撞擊聲響。

  巷子最尾端是一處老平房,紅磚、木板和鐵皮拼湊的建築,鐵門是斑駁的青藍色,春聯上的「家和逢春」早已褪色模糊。聲音便是從那傳出來的,尖銳的刮過街坊的耳膜,但沒有人回應,彷彿日常。

  違建的鐵皮牆劇烈的顫動,磚屑四濺,門口凋萎的金桔盆栽傾倒,散了一地的殘枝落葉和掛在枝枒上的小紅掛飾。咒罵聲未曾止息,只是糊成一團酒氣陰鬱的喊叫。又是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

  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翻過鐵門,一路沿著巷子跑去,膝上還帶著傷,後背是數條血淋淋的裂口,不知是衣架還是皮帶抽的,手心也是一片火辣辣的紅。那孩子衣上濺滿灰痕和血污,眼神裡燃著怨憤不滿,身手倒是矯健,三兩下翻過鄰家低矮的圍欄,瞬間便跳上瓦砌的房頂,貓著腰觀望。

  一個中年男子蹣跚地打開鐵門,手裡的紅高粱潑出來大半。「一個個都是不知好歹的東西,也不知道我為了栽培他們姐弟花了多少心思,不打斷他的腿我看這些小崽子是不知道誰是他老子,老子在外賺錢,讓他們有吃有喝,沒叫他們天天跪著感謝就不知道誰在做主......」男人仰頭飲盡瓶中的酒,將酒瓶一扔,玻璃片和陶瓷盆栽的碎片混在一起,一道酒跡沿著水泥地流,給烈日蒸的發亮。

  那男孩還伏在鄰家的屋簷上,看著中年男人罵罵咧咧。或許是給豔陽曬的頭昏,男人又歪歪斜斜地走進鐵門,踢翻了幾個人家拜年送來的盆栽,偶而爆出幾句響亮的粗話。

  直到咒罵聲消止,男孩才跳下屋頂,踢著石頭朝遠離家的方向走去。他倒不覺得身上的傷有多令人疼,反正每隔幾天總要這麼來一回,即使他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似乎是不易留疤的體質,幾年下來也不見多觸目驚心的疤痕,這年紀的孩子容易在磕碰中受傷,倒也沒多少人對這些傷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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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得有一天放學耽擱了一陣,和同學在廟口玩鬼抓人,直到夕色斜斜拉長眾人的影子才急匆匆的抓起書包回家,交到朋友的興奮鼓噪著充滿他的胸口。飯廳的燈光比平常略暗了些,他看見父親的面前擱著兩瓶酒,桌上是幾盤油亮的炒菜和滷味切盤。一個耳光和幾句粗話,是他那個晚上唯二被允許吃的東西。他在佛堂一直跪到月光明晃晃的懸掛天頂,才被母親叫進房裡休息。姊姊在被窩裡悄悄遞給他一塊麵包,奶油餡香甜的令人想流淚。

  隔天為了被窩裡的食物碎屑,姐弟倆被衣架毒打了一頓,但他們誰也沒有供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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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親很早便得起來工作,趕早上的市場為店裡進貨。但總不忘了為孩子在電鍋裡保溫著早餐,一人一個饅頭夾蛋,一碗溫豆漿,有時是軟而筋的蛋餅配米漿。桌上會擱著今天的便當,還透著餘溫,許是早上剛做的。

  但晚上父母親又會為了這樣那樣,男孩不明白的事情爭吵,滿地瓷器玻璃的碎片。或者他會因為衣服上的一塊污漬給皮帶狠狠地抽打小腿,也許還得在佛堂罰跪到深夜。

  隔天仍然會有早餐,和洗的雪白鬆軟的校服疊在床邊。

  這是屬於這個家的愛意。

  家庭就是這樣,互相用尖銳的吼叫問候彼此,或者朝對方拋擲物品,但仍然會給他準備美味的吃食、被褥和冬天的厚棉衣。不彼此擁抱,也不彼此鼓勵。

  「男子漢不需要那種娘娘腔的東西。」可是我也沒看過你們抱姐姐,男孩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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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經過一群臥在屋簷陰影處的野貓,瞪圓著眼睛嘶叫。毛色斑駁,露著幾塊不均勻的,光裸的皮膚,地上印著些許褐紅的髒污。一個老太太佝僂著背,在貓群前留下兩塊發著腥味的魚頭,瞬間貓群便糊成一團嘶吼的影子,又以極快的速度各自叼走搶食到的部分,只留下幾隻明顯體弱的小貓舔舐地上的食物殘跡。

  男孩的心臟劇烈起伏,連帶貼著胸口的觀音玉墜一起。玉墜涼涼的貼著皮膚,像一隻手撫著他的胸口要他緩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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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偶爾會想起很小的時候,一個慈祥的老人曾給他戴上玉觀音,粗糙而溫暖的手磨過他的皮膚,再牽著他走過一片葉子毛茸茸的小黃花叢,到達一個風聲沙沙而空氣帶著鹹味的地方,直到夕陽西下。他的手被握在大掌柔和的紋路裡,那感覺溫溫的暖著胸口,使人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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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在哪里,但他感覺那一定是海洋給人的平和。

          海,據說是一個藍色且帶鹹味的地方,和我的記憶很像,男孩這麼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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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回和同學打架(他其實不覺得那是打架,或者說,他很難理解大人說的打架是甚麼,他認為兩人只是在玩,對他來說和朋友互相推搡角力並不是因為討厭對方),家長被請來和老師商談,他便在學務處門口罰站。

  牆上貼著幾張略略褪色的海報,他對那龍飛鳳舞的宣傳詞沒有興趣,什麼「神秘暗藍的鬼麗(瑰麗)海洋」、「跟隨洋流的悸動(當時他不會唸這個詞,是很多年後才知道究竟是甚麼意思)」但確實為海浪漫進沙灘的景色深深著迷。那海報中的海洋最遠處是深沉的藍,閃著瑩白的水光,水色越近岸越淺,彎曲的波動,最後碎在沙岸。當時男孩覺得那藍好美好美,「我要請爸爸帶我去看海。」好不容易等到父親從學務處門口走出來,男孩剛想開口,卻被一個巴掌搧停了話語。他整張左臉立刻腫起紅痕,嘴角也破了,眼角亦滲出了血,男孩的視力漸漸模糊。父親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又搧了兩個耳光。

  「我想去看海。我們去看海好嗎?」男孩囁嚅著,但血糊住了話語,終究沒有被聽見。

  那天晚上父親發狠了用皮帶抽打他的背,血肉模糊,後來打的乏了,摔了一個酒瓶在他身上,玻璃碎片深深嵌近他的胸口,鮮血直冒。

  「要不是你是我兒子我會打你嗎?我這麼辛苦是為了甚麼?」父親似乎喘不上氣,撫著胸口直喘氣,母親拍拍父親的背,扶著他進了房間。

  原來父親其實很在乎我,男孩這麼想。他很在乎我。

  母親從房裡出來,又給了男孩一耳光,然後坐下來溫柔的給他包紮傷口,用鑷子小心翼翼的挑出玻璃殘渣,一直挑到夜黑的深沉。

  隔天早上依然有早餐,饅頭肉鬆夾蛋,飲料是羊奶和附贈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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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在街上遊蕩,直到日光轉為血色。他知道晚回家父親又該失望了,但他仍然止不住的走。

  一陣貓憤怒的嘶吼吸引了他的注意,幾隻貓背上有著深深的劃痕,直往外滲血。鮮紅的血滴給水泥地吸著,一下便暗淡成了灰暗的鏽色。他看見姊姊的背影伏在貓群的中心,鏽紅色、帶腥味的水自她腳下蔓延,貓群弓著背嘶叫,圍著姊姊繞成一個奇異的圓,彷彿某個酬神的祭典。

  幾天後的晚上,全家人圍著餐桌吃飯,紅燒肉、煎魚、炒高麗菜、四季豆炒菇,湯是玉米排骨湯。男孩看見姊姊長袖遮蓋的手臂上,隱約的貓爪抓痕。

  姐姐很喜歡貓呢,他心想。

  「我們也算一個平常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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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他低頭看著胸前的玉菩薩,會隱隱覺得這家的一切不那麼正確,但他總搖搖頭,放棄這樣的疑惑。

          人們會毆打、傷害、刺傷對方,因為他們彼此相愛。

  這是他唯一理解的,人類彼此相愛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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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後男孩第一次看見海,在離那個家很遠很遠的地方。浪尖拍打岸邊崎嶇的石塊,岸旁長滿葉片毛絨的黃花叢。「那是金午時花。我們老家到處都長,夏天很常看到。海邊也滿多的。」和他同梯入伍的一個矮壯的小伙子說。

  金、午、時、花。左御潮在心裡慢速念了一次這花的名字。

  海邊的金午時花,或許我在哪裡看過,他心裡暗忖。

  「部隊集合!」他再看了翻湧的浪潮一眼,轉身朝山坡上的營區跑去。

註解:

1.金午時花是熱帶常見的花,在陽光強烈的時候開,感覺就很符合阿左很熱烈但同時又陰鬱的人生(這孩子需要很多很多溫暖)。

2.外島背景預設在澎湖,這時候還沒遇到科長(當時的人設說科長當兵最後兩年才被調到澎湖,我想先讓阿左當個兩三年兵再遇到科長)

3.給玉觀音的是奶奶,奶奶是澎湖人,所以阿左很小的時候就看過海但沒有印象,然後奶奶過世時父母親因為遺產和其他親戚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就絕口不提家裡在澎湖還有親戚一事

4.阿左爸爸是那種餐館大廚(我的想法是像第九味曾先生那種感覺,但實際功力可能跟趙胖子比較接近。)所以阿左的廚藝某方面可能來自遺傳(但他真的沒有特別跟爸爸學)

5.也許之後可以讓他跟姐姐重新修復關係,姊姊我的想法是一個成績很好,足以用成績逃離家庭的人,和阿左不一樣的是她有意識到這個家的不對,但最後救不了自己也沒辦法保護弟弟,或許最後反而是阿左讓姐姐和自己的童年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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