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上前往学校的公共汽车。
稍微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校门口已出现在视野中。
有一群人,一群没有影子的人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汽车在公交车站停下,广播里的甜美女声说着:「天护市电气大学站到了,请乘客下车。」
车门应声而开,我缓缓走下。
我想起老爹的教诲。
世界是围绕着暴力旋转的。
老爹以质朴的微笑,看着尚未长大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明着。
虽然这么说有点残酷,但权力的终点即是对暴力的掌控,不管如何,暴力是必须的。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世界应当是围绕着勇气,正义和规则旋转的,不是吗?
老爹当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身为前危险调查员的他,明白的道理应该比我多得多,却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将我应当具备的暴力教给了我。
你必须要具备适当的暴力,否则面对不合规则的困境,连逃脱都做不到。
抑或是,你将会成为适当的暴力呢?
老爹的教诲戛然而止。
几个没有影子的人倒在了我的脚边。捂着身上的痛处哀嚎着。
下手有点太重了,搞不好会把他们送到医院去的。
其他人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退,看着我。
门口的保安没有劝阻,只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证刚才的一切呢?
要我去毫发无伤地弄倒几个外行人,不在话下。
我的目的是把他们震慑住,谈判会有利许多。
我开口说:
「叫负责的人出来。」
「负责人刚被你打晕,现在躺在医务室里。」
怎么我什么都没说,这家伙就交代了?
「其他的干部呢?更高级的负责人呢!?」
「我们不可能叫那个人出来的......」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难不成是首领吗?
我很想与那个魔鬼对峙,可对方的深浅我一概不知。如果能与其他的干部对话的话还好,最好能把那个劝诱我的混账逮出来打一顿。
看来都不行啊。
「那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要么来抓我,要么给我滚。」
他们后退几步,先是一个人跑了起来,然后就是两个,三个,最后所有人都向校园内逃离。
没有人敢去动躺在地上的人。
那位负责人对我们的行动还没有中止。
现在他们知道我回到学校了。
明确这两点后,我一边赶路一边思考。
去医务室,用跑的也要花上将近20分钟,说不定就给他逃掉了。
去图书馆的话,谈判的筹码几乎没有。
该怎么办呢?
果然要先去医务室看一眼。
自行车估计是骑不了了,经过宿舍楼时,看到楼下有几个无影人站着,即使打倒他们,骑上车也会被人缠上。骑着车打架可不是我的强项,更何况是自行车。
他们想阻止我去找那位负责人,说不定还能等来返校的学长。
不知不觉间,我身后跟着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只好跑吧!学长刚刚才教会我如何在楼宇间穿梭,用尽全力地跑吧!
我模仿着学长之前的逃跑路线,一路向着医务室前进。实验楼中遍布着各种运送器材的小路,进出口比一般的教学楼多一点。医务室离开实验楼群不远,边上是男生宿舍,利用宿舍楼潜进去是没有问题的。
他们连我都追不上,大学这几年真是白读了。
到达医务室的时间比预想中的晚些。医务室附近没有无影人,有不好的预感。
门口的职工是个慈祥的老太,看上去是退休返聘的老员工了。
我问她,今天有没有一个下巴受伤的学生进来,辅导员找他有事情。她说那个学生已经回寝室,叫辅导员自己打他电话。
医务室可不会透露那个学生的具体信息,这位职工还真是有资历。
茫茫寝室中,怎么才能锁定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接下来怎么办?
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没有影子的人看见我,只会往远处逃开。
看来我在校门口的劣迹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接管那位负责人的管理者,看来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只要我想,随便抓来几个杂兵,一通审问总能问出点什么东西的。
连这种方式的接触也被阻断了。
组织真是精明得可恶。
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仍然具有人身自由以外,每一步都在组织的掌控之中。
我的学长竟然这么厉害吗?让他们这样苦苦寻找。
必须要停下来想想该怎么办了。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值得注意吗?
学校的周边的公共汽车车站是人尽皆知的东西,不论首末班车还是途径车站,大部分学生都了然于胸,为何他们没有沿着这条轨迹,用其他交通工具追过来?
有车的组织成员不是没有吧?
也许,他们有什么缺陷。在校外,究竟是组织成员这一身份失了效,还是魔鬼的交易失了效呢?
我不禁怀疑起这几天自己看到的东西来。影子的有无,以前我从未注意到,更不用说那一晚看到的猩红之影了。魔鬼的故事我犹记得一些,用影子换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温某的话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那时录取通知书里头就夹着份邀请函,在进校前就要到指定地点接受考核。」
「要做各种组织上发来的清单。」
「完成指定指标以后就可以使用组织的一些特权,比如论文代写,校内实习岗位的特别安排等。这可是不小的特权,使用得当,在大学四年就能发财。」
清单。
邀请函。
特权。
邀请函是魔鬼交易的邀请。
清单是对值得交易者的筛选。
特权是那个装满无限财富的幸运袋。
(《出卖影子的人》[德]沙米索)
我想起来了,如果真是如此,看来这种只在学校内可用的「幸运袋」,也只能换来魔鬼在校园内的操弄,出了学校就不归她管。
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吗?
不过,即便掌握了这一信息,也不见得有用。很多东西依然说不过去,比如组织的特权是组织本身不断经营得来的,并非魔鬼所赠;温某拥有特权,而影子却时有时无。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在校园内游荡。
到底是什么力量把我拉到了此处?
是我迫切想要寻找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吗?
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作祟?
我走到老教学楼前,推开大门,在走廊中行走。木制的地板吱呀作响,我的脚步声在此地回荡,整栋楼都是如此的平和,自然到极不自然的安静笼罩此地。
围棋部活动室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站在门前,摸索着口袋里的钥匙,部长看到我每周日都参加活动,索性将活动室钥匙分了我一把。
活动室里空无一人。
我坐在往常的地方,将暖气打开。手里没有往日常带来的杂志,也没有从学长那里借来的漫画,只有暖气静静地工作着。
我孤独一人。
学长该怎么办?
组织会对他做的事情只是我的臆测,影子的事情也好,组织的事情也好,就连温某的事情也好,一定是我漫画和小说看得太多,导致我的脑子失常了。说不定人家真是想找学长帮忙的呢?之前也是,女高中生怎么会主动靠近疑似变态的家伙呢?
是我的问题吗?
我在逃避什么?
冷静,冷静!这里的温度在上升,身体不再被严冬的寒冷包裹,舒适的环境里更易于思考,我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
好好思考!
能直接帮助学长的道路已经所剩无几,与其想着如何让学长摆脱组织的追捕,倒不如想想组织的掌控方式为何在我心中会得出如此诡异的答案。
学长不是说过吗?「要保持对事实的尊重。」
我最近确实看到了奇怪的事实。
奇怪的事情是从哪里开始的?
围棋部,圣诞节,下雪
温某,女高中生
塔罗师。
是塔罗师。
从那场奇怪的占卜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
那就从那场占卜开始思考。
塔罗牌正义,我本应该抽到的牌。
她那时是以怎样的方式握着牌的?记得是正位。
公平的待遇,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公正。
能分辨影子的有无,是因为正义吗?
是我本身所具备的能力,还是那位塔罗师赋予我的?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那位塔罗师究竟能做到什么?
无法接触组织的当下,那一位塔罗师或许是关键。
活动室的门忽然被推开。
红色的夕阳从走廊渗透进来,在地上映出了漂亮的影子。
那影子的主人应该是一名女性,影子之中藏匿着星辰与幽光,还有少女的跳脱感。
她走进来。
「阿铭,下午好啊。」
是塔罗师。
她坐在桌子的对侧,从她的小盒里拿出水晶球。
水晶球内映出的东西是一片不可名状的虚无。
「事先声明,我看不了太远的东西,」她说,「像你跟谁结婚,以后做什么工作,我是看不到的,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能保证。我只能看到你潜意识里相信的时刻,会发生于事实的东西。」
我还没有拜托,她自顾自地就开始做占卜了。
「不用回答,即使你拒绝,我也要帮助你。你现在能看见魔鬼交易的痕迹,原因在于我对你的认知和命运进行了小小的干涉,你开始真心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奇怪的东西了,所以你的天赋如此回应了你的信任。」
她补充了一句:「重点在于信任。」
水晶球内的影像开始扭曲,从我的视角来看,有一千种景象在其中,我连其中一种都无法指出。
「假如你在此处稍微呆上片刻,魔鬼本人就找上门来。她会保证图书馆组织不会干涉你们。」
「为什么?」
「对于她而言,这个学校背地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通过魔鬼的契约拿下了。而你有她看上的东西。」
「是什么?」
「对于她所知的部分而言,是你的观察力。从旁人眼里,你只通过直觉就分辨出了图书馆组织的意图,而对我来说,你掌握了更加关键的东西。请不要说出来,在心里默念就好啦。」
是真相。
「我可不想与恶魔交易,你最好也不要。影子代表着很多东西,你要好好珍惜。」
说罢,她把水晶球塞进盒子里,摆在桌上,逃出去了。
我在活动室内坐了一会,那片刻对于我而言几乎等同于永恒。我不敢从书堆里拿出杂志再翻看一遍,不安感在体内流窜。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请进。」
我回应。
比夕阳更加妖艳的红色,伸进了活动室的地面。
门外的是图书馆组织的首领。
「你好,同学。」她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你好。」我意外地平静,不得不平静。
「你参与了圣诞夜的会议呢。」她说。
「是的。」
「但你并不是温某所说的线人。」
她垂下双眼,睫毛盖过双瞳,威严从无表情的面孔上散发开来。
她就是一个领导者。
我陈述着事实:「没错。我只是问及图书馆组织是什么东西,他便把我带到那场会议上了。」
她继续问:「还有呢?」
她所指的应该是除了会议以外的信息。
「我没有记住图书馆组织的密码。不过,你们应该是定期更换密码的。想必我就算记得,也进不去大厅吧?」
「哼。那么,你对我们负责人事的同学做了什么?」
「那是出于自保,不得不动用暴力。」老爹经常这么说,感谢你啊。
「算了,那些事情不重要,你那位学长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只要你不泄露那场会议上的内容,自由的校园生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们做的事情和你做的事情,就算两清了。」
「关于内容的泄密与否——」
「安心吧,我不会盯着看的,就算你说出去,充其量只是都市传说,不会真的有人信的。」
不说最好,她如此暗示着。
她继续说:「虽然只是口头承诺,但我可以保证你目前的校园生活不会受到组织的影响,你以后拜托组织做事也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
她所提出的条件何等宽大,简直就像是在安抚我一样,之前的事情就这么一笔勾销吗?
「我该如何相信你呢?」
「咳咳。」她咳嗽两声,说:「学长,学校的事情已经搞定啦!赶紧回来,晚上你可要请我吃饭!」
那是我的声音,好可怕。
「要把林集良同学骗回来,不是什么难事,所以还请您相信我说的话。刁难你也没有好处,万一你一不小心把组织的干部送进医院该怎么办?」她微笑着说。
她接着说:「而且你做了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我个人的审美而言,你很棒呢。」
我选择相信她。
老爹在许久之后才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说,世界应该是围绕着勇气,正义和规则运转。
儿啊,你听过磁带没有?
磁带有A面(A-Side)和B面(B-Side),两者能形成磁场,里面蕴含的信息完全不一样。
勇气,正义和规则是A-Side,
恐惧,不公和逾矩是B-Side。
没有人放磁带只放A面不放B面。
而两者间有一件相当重要的硬通货,那就是我所说的暴力。
具有勇气与正义之人,必须要拥有暴力
克服恐惧与不公之事,必须要借助暴力
规则的维护需要暴力
规则的破坏也同样需要暴力
货币不过是暴力在流转与威慑中的一环罢了
老爹的理论我至今仍然不能支持。
我做不出这样绝对的判断。
我看着扛着大包小包的学长登上大巴,去往火车站。
告别,拥抱,眼泪,随着他的离开,他的存在应当会在我们的脑海中渐渐淡去。
在我们的寝室里,他把想给我看的漫画留在了书架上。
我的书桌上有一张他留下的宣纸,用毛笔写了两个字,笔锋强劲而有力。
「信 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