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行 其一

夏日的睡眠质量超乎寻常。

风扇低速运转的声音,窗外的蝉鸣声,远处河中船的汽笛声,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声,万籁集聚于此,将人的思绪抽至真空。无数的小孩,学生与老人在每一个懒散的午后躺在舒适的地方,闭上眼就能看到周公。周公此时也应该振着不存在的翅膀,坐在漂浮在天空中的睡莲之上,手中握着透明的蒲扇,把夏日的每个角落都看个遍。

可我却见不到大伙都能幻想到的周公。

眼罩,耳塞,助眠疗法,统统失效。

双眼合上,精神却停不下来。无法言表的思想将大脑堵个水泄不通,最后从眼皮下涌出来,双眼彻底合不上。

坦白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在大一的暑假,双眼闭上却什么也梦不到,睁开眼,连一分钟都没有过去。不眠的情况何止于此,无法入眠的时刻,找不到任何事情做,更不敢从床上爬起,生怕错过自己睡着的那一刻。就这样连着两日未眠,入睡的迹象丝毫没有出现。也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某物作祟,我不觉得疲劳或是疯狂,眼睛四周没有出现黑眼圈。去医院逛了一圈,医生检查下来认为我屁事没有,语义中更是暗示我在装病。幸好父母相信我,毕竟假期浪费一天都是犯罪,去医院更是虚度时光。在我卑微的请求下,老爹允许我在夜晚找点事情做,母亲见他点头,同样默许了我夜晚的自由,但建议我尽量不要出门,遇上犯罪团伙之类会很麻烦。


夜晚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共交通工具,只有深夜巴士和载着酒鬼的出租车,即便出门,最多不过沿着河散步,看着河边步道上排着的黄色路灯发呆。此种消遣还不如去网吧玩耍一番,说不定游戏打着打着还能觉得累,然后趴倒狂睡。

但是深夜的网吧内鱼龙混杂,烟味弥漫,各路大神齐聚于内,还不如让我在床上多躺一会。

我发邮件问站长:「哎,这样子会不会死啊?」

一向正经的站长过了好久才回复我:「一般你这样第三天中午就死了,所以应该没事吧?」

站长不知道病因,提出让我去找某个传闻中的女人。

「她熟习一些占卜方法,在本地论坛上有点名气。据说去年元旦时,她预言年后股市大跌,当时没人相信。她的预言与我的预感不谋而合,我在年前赶紧脱手,赚了好一笔。不光是股市,还有天灾人祸,她在春节后预言了4月电气大学水管破裂,5月劳动节天护市内互联网的崩溃,说是灵验至极。」

站长的介绍给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赶紧回复他:

「那为什么要去找她?和她的预言相比,我的事简直微不足道。」

「也不算微不足道啊?都好几天没睡了。这样子没死可是奇迹,我相信你说的东西,你也要相信我。」站长每句回复都一语中的,我还未想好说什么,他就把我的嘴堵上了。

「她在6月30日发文说,要在某个深夜里出现在城市某个角落,等候某个有缘人向她咨询。」站长的神秘回复听着就完全不可信。

「还有别的信息吗?就只有某月某日某夜某地吗?」

「对的。」

「对个屁啊。」

「没事没事,你只要记得这件事就行。夏天出了好多新网游,你每天玩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站长安慰我,不一会就下线了。

我不玩网游,一要社交,二要充钱,三要时间。这三样对于一个暑假的大学生而言不会有缺,可付出这些东西后换来的不过是在小团体中的无用声誉,想要更多的东西就必须付出更多,天赋也不可或缺。我稍微碰了一下网游就不想再碰了。


连续六天不睡,我终于受不了了。换上跑鞋,带了个水瓶,自暴自弃地往楼下走。

夜晚的奔跑开始了。

没有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如果说真有什么目的,或许是站长所说的「某夜某地出现的魔女」。

就算找到她,我又能说什么呢?


沿着河流奔跑

顺着街道穿行

跟着月光踏步

炎热夏日,晴朗夜晚

无比透明的夜空

我一路奔跑,把汗水洒在身后,妄图将思绪也甩开

即使累到快要昏迷也在奔跑,喝下一口水,银河与卫星在天空俯视我,月亮眯成一条线,嘲笑着不自量力的我。

跑了大致一个小时,满头大汗,躺在公园的长椅上。脑子仍然运转个不停。

先休息一会吧。


夜风柔和地吹过,像是抚摸着我的脸颊。

春日的记忆逐渐复苏。


说起「魔女」,围棋部里有这么一号人,今年同往常一样出现在活动室里。

她的打扮与去年不同,穿着长裤,套着卫衣,又摆着张无表情的面孔,坐在活动室的一角,有时会拿着个小本画画,有时在读一些东西,不再如往常一样冒失。她在某段时期痴迷于《上帝掷骰子吗》,几乎每次来都在读,从进屋到离开,读个不停。

而今年的智力协会要求比去年放宽了一些,只有周三的课程,周日直接就成了自由活动日。部长说年后至开学为止围棋部所有现役选手都在集训,协会课程开始前,在全国围棋大会上拿了个16强的名次回来。校方很高兴,对围棋部的要求低了不少。选手们除了部长和副部长,都只是偶尔来集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网络对战上。

互联网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啊。

学长们不再来活动室,连蹭暖气的人也散了去。

坐在角落读各种奇怪读物的那名女子,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有时会问她,你在看什么书?

之后就是短暂地交流,说这本书里写了什么,感触怎么样。她会不太细致地说明,也会带着性情抱怨,我同样也会说自己读的什么东西。

再往后,交流的用词越来越随意,有一回我把《热爱生命》借给她读,她到现在都没还我。

话先说在前头,这是我鼓起勇气,带着巨大的好奇心与她对话。不是为了把妹,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读过什么书,只是单纯地想问。

即便这样问有失礼数,即便这样问会让对方感到不知所措。

可我还是想问她。

冬天离我们越来越远,勇气随着气温的提高日益膨胀。

我终于问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是这幅样子呢?」

问完我就后悔了。

她放下书,轻轻挑一挑眉,说:

「只是稍微改变下形象而已。」


自去年的图书馆事件开始,我能看见不同寻常的影子。

她的影子现在却与常人无异。

她应该不能被称为「塔罗师」了吧?似乎她对占卜已失去兴趣,看到她那无表情的严肃样,我觉得她变得愈发怪异了。

直觉告诉我,她还是她,只是换了副外在模样,这个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记得某一回,副部长走到她的身边,夸她画的东西很好看。她对副部长挤出微笑,答应了一句「谢谢」,继续低头画。我不喜欢随便接近女性,之前没有看过她的画,当时副部长说:

「用彩铅能画出这样的星空,好漂亮哦。」


是啊,大概那星空就像我现在看到的天空一样。

明明城内的夜晚是没有星空存在的,但今日星光格外的明亮,仿佛这里是某个世界之外的地方,这样的迷离感静静地腐蚀着我的思想。我想就这么睡去,可天上微微泛红的火星正盯着我看,我忍不了,想到往日看到的鱿鱼一样的火星人,忽然想笑出声。

天啊。

我快发疯了。

「嘿。」

是谁在招呼我呢?夏日茫茫夜,怎么会有闲人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爬起身,昏黄的路灯间,有一盏灯,颜色如同白净的雪,照亮了某个人形。

那人披着头巾,穿着长裙,脚上踩着双运动鞋。

头巾下露出乌黑的天然卷中短发,还有那双柳叶眼,以及她影子内泛起的点点亮光。

我一下子确信了。

那就是「魔女」。


她走过来,坐在对侧的长椅上。

「哎呀,小铭,这么晚了在外头干嘛呢?」她的语气又似去年那样,让我放松不少。

「我睡不着,你呢,这么晚在外面,不怕被坏人逮住吗?」

她看着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我说啊,如果我遇上坏人,你会来帮我吗?」她捂着肚子,平复着笑意。

「最好当然是别遇上了。」我没好气的看着她,难道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有那么滑稽?

「呼~你啊。听说过《不眠抄》这篇东西没?」

「没有,那是什么东西?」我只听说过《夜读抄》,《不眠抄》还真是一点没听说过。

「那是一篇流传在某个国企里头的小文章。说是某些有天赋的人,受到他人死亡时放出的特殊脑电波的影响,会变得睡不着。作者就是睡不着的那个人,写了这么一部短篇。」她感觉在说什么很诡异的东西。

「所以那篇文章,你有读过吗?」

「读过一些,」她眨眨眼,「那篇文章早就被销毁了。我有幸在它被人完全毁掉之前看了几眼。」

「写了什么呢?」

「说是要看到充满惊喜的东西,才能摆脱这一症状,」她站起身,望向天空,对星星伸出手,「你刚才是不是快睡着了?是不是火星把你给唤醒了?」

她怎么知道的?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能一币通关合金弹头的,小火星人见了不少。」她挺着胸脯说。那自豪的样子实在使人忍俊不禁。

「学姐,你也得了睡不着的毛病吧?」我作出如此猜测,没什么根据,也没什么推理。她在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如此精神,或许真的也患病了吧。

「小铭,你还是稍微把你的脑子收起来一些比较好哦。」她拾起落在地上的,不存在的脑子,塞进了我的头颅中。

我俩忍不住嗤笑起来。

嗨呀,两个人都昏了头吗?

她自然地坐过来。

「不过,我不是学姐。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们同级来着?」

「是的。」我很震惊,真的。

「别恭恭敬敬的,我叫三月啦,」她坐在我边上,摘下头巾,「这头巾戴着热死了。」

她脑袋上的汗臭都传过来了。

不过我身上同样一塌糊涂,她坐在边上能受得了,我也不能输给她。

「那你戴着这么块东西干嘛?」

「这是暗示的一部分,就像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要具备神秘感。」她解释道。

「你的占卜技术到底是什么水准啊?」

「会一点点,而且很灵,」她说,「给你占卜两回,都很有用吧?」

「有用吗?」

「没有我,你的学长早就被图书馆抓走了,速速感激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只好好言安慰,说大姐你最灵,大姐你最慷慨,整的她憋不住气,咯咯地笑。

「行啦!我想了一些东西,包括你所看的书在内,把你的事稍微盘了一盘。今晚大家都是病人,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因为我真的相信你。」我说。

「哎呀,别这样说,怪羞人的。」

「又不是告白。女朋友太费钱了。」

「这样哦,穷鬼~」她笑呵呵地调侃我,我也没当回事。

我开始讲解起来:「你所说的占卜只是一种形式吧?重要的是要我相信你做的事情,别的不重要。也许条件还有一些,当你尝试观测某样东西的时候,需要有什么人在旁侧满足某种条件。第一次是我的抽牌,第二次是那颗水晶球。只要我相信你是在『观测』,那你就能看到什么东西。」我停下来,看她的反应。

「对。」

「那我继续说。你观测的东西并不准确。或者确切来说,你的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结果。这和叫做『测不准原理』的东西很像,微观领域常常发生这种事。所以你两次的占卜结果,与其说是占卜,不如说是尝试干涉你的观测结果。」

「不错,」她拍拍手,「大概就是这样。我改变的是你的命运哦。」她认真的样子好好玩,或许我刚刚说话的样子也很可笑吧。

「那你预见到不眠的命运了吗?」我问她。

「我告诉你,我住在北港,今天是坐深夜的士来的,」她说,「贵死了!如果没预见到,谁会来文丁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是鸟不拉屎欸,我的故乡。

「深夜哪里不是鸟不拉屎,别乱说啊。」我有些生气。

「当然都是了!港口的夜晚过着也不舒服。」她也开始撒气。

两个人花了点时间冷静下来。

「我6天没睡了,从上周五开始,到现在为止。」我掰着手指头算。

「我也是,」她瘫在长椅上,「而且还很精神。这股精神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我意识到,如果时间重合,那地点说不定也应当重合。于是问:

「等下,你上周五在哪?」

「公民广场。」

「我也是。」

她所说的那本《不眠抄》看来是正确的,我们是被同一来源影响,最后得了这样的蠢病。

「是啊。所以怎么办?」

「要看『充满惊喜的东西』,」她思索着,「有什么吗?」

「你打的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吗?」我无话可说。

「我要是能想出来,早就痊愈了。不论是电影,鬼屋还是恐怖小说,我都看了一些。一点用都没有,我心脏病都要出来了。」

明明这些都是充满惊吓的东西吧?

「今天这种星空都不行,差一点成功了。说不定类似的东西也可以。」我开始思考。知道有东西能治疗,一下子有了思考的动力。

她看向我的裆部。

「别看了,看那玩意不行,」我叹了口气,「大学的男人天天看dvd,惊人的片子谁没看过一样。」

「我也天天看啊!」炫耀什么啊,这个人!

她陷入沉默中。

不过这个人知道治疗方法,为什么不去求助其他人呢?三月的朋友应该不少,以她那种大刺刺的性格,看着也不常和男人往来,在女人堆里头应该有朋友吧?

「干什么,看着我干什么!不是说看那种玩意没用吗?」她还在纠结刚才的话题啊?

「又不是这种事情!你没找别的朋友问过吗?」

「我不愿意。她们能不嫌弃我平常奇怪的样子就很好了。这种问题问出去,你觉得她们会在小团体里怎么说?『那个女神经算命不成,又开始装病了呦!』哇,想想就犯恶心,还是问你这种可信的人比较好。」

好真实的回答。


两人苦思冥想片刻,也得不出像样的答案。

天渐渐地亮起。

我回家跟父母说,今日要出门一次,洗漱后,把充满电的手机和备用电池带在身上。

三月说想洗把澡,去了附近的公共澡堂,买了点贴身衣物,冲了把澡后,换上新衣服。


我们一同出发去找能治疗不眠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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