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ide 其二

会议室的窗外能隐约看到月亮。

我坐在饮水机边上,透过会议室内昏暗的灯光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主持会议的人就是首领,她是一名相貌出众,留着黑色长发的女子。看不出她究竟是哪个年级的学生,比我在开学典礼上看到的学生会长要更有社会人士的气质。

温某走上台,首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做着可有可无的演讲。

「温同学在进入组织的6个月里,为组织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此在这里宣布,温同学晋升为干部。」

大概就是这么个内容。

台下整齐地鼓着掌。

温某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

会前表彰完就是汇报工作,照发言顺序,温某排在后面。他坐在我边上,听着会议,手上做着纪要。我两手空空,只能尽量听一些。

「1到16栋的学生宿舍楼明年有装修计划,年后需要对组织在其中的设施进行撤回,以防被学生会抓到把柄。」

「医务楼的药房工作人员拒绝和我们合作,之后会与学校周边药房进一步沟通。」

「今年新加入的教师大部分愿意和我们合作,为此需要在行政楼里多安排一些志愿者岗位,之后的评教记录很可能要不计代价地做。」

「能联系上的美术系学生大量毕业,新生源很难招入,目前尝试通过一些渠道得到更多美术生的帮助。代人作业的订单已经有些积压了。」

一个个的学生在台上演讲,语气中不带一丝情感。

他们都像是傀儡一样。

每个人的脚下空空如也。

显然不是能外传的内容。

温某走上台,开始汇报他的工作内容。

「新一届学生会选举将在下学期第4周开始。根据之前组织的任务,打通了校内拥有主要投票权的组织和个人,我个人在本学期的学生会外联活动中拿到了IBM本国代理的赞助,在学生会中的地位逐渐上升。

各位,请助我一臂之力,我想要在下个学期成为学生会长。为组织带来全新的时代。」

台下仍是整齐的鼓掌声。

首领发表讲话。


「我们组织历史上诞生过数届学生会长,有一任甚至兼任了组织的首领,」首领面向台下,讲解起学生会与组织的关系,「各位任职不久的组织成员,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学生会在我们日常工作中会带给我们多大的阻挠,让组织成员加入学生会是我们用了很久的方式,成为学生会长更不是首例。」

干部们静静地听她发言。

月光照亮了首领的脚下。

这一位与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同。之前我以为是她的气场使我如此判断,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所有的人都将灵魂出卖,只有她例外。

她的脚下是血红色的阴影。

魔鬼统治着学校的另一面。

此时的她,目光与我对上。

她只是微微一笑。

「祝大家期末周顺利,提前祝各位新年快乐。」首领简短的小结一句,会议宣告结束。


温某和我稍微走了一会,路过旧教学楼,看见门口的自动售货机还开着,买了两瓶可乐,偷偷溜进楼里,找到围棋部的活动室坐下。

我打开活动室的小灯,把暖气开到最大。

「首领还是那么厉害啊,」温某打开可乐瓶子,「和我在学生会里开会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怎么,学生会开会又是什么样?」我喝下一口可乐,看着灯光把温某的身形照亮。

他脚下的阴影缓缓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温某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只是接着说:

「那里开会很拖,没有人能做决定,大部分人其实和组织内部一样,想要权利不要责任,到最后会议会拖得非常长。会长已经算是有魄力的人,可看人的眼光不好,大部分的分部负责人的候选人都是他提出来的。而学生会外联部的负责人今年差点害得我们所有的赞助泡汤,辛亏那时我在。」

我问:「那么,为什么会待在围棋部呢?」

「因为围棋部的活动室,以及那整个教学楼,都是不受监控的。」温某看着我回答。

这样啊。我似乎明白了。

我将可乐一饮而尽,又问:「那你当上会长以后还会来吗?」

「大三的时候再见吧,」温某站起来,「明年我不会来了,要是我下次来,你帮我把位置留着。」

说得好像我们是朋友一样。

「对了,学长答应去参加你说的美术讨论会了,教室和时间能不能告诉我?」我问到。

「食堂门口有写,我也记不清。」他摆摆手,走向门口,窗外已经开始下雪,我起身跟着他走。

走到门口,白色的雪花被路灯照亮,夜空却看着格外的清澈。才隔几日就又开始下雪了?天空不作答,只是无声地下雪。

他的脚下拖出长长的阴影,头顶披着层白色的辉光。雪花,灯光与月亮纷纷伴着这个男人前行。

似乎他的运气格外的好,受到了什么东西眷顾,连魔鬼也夺不走他的灵魂。

「铭,先走一步。」


我回到寝室里已经是九点多。学长此时已在座位上看漫画。寝室里的暖气果然舒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要舒适万倍。

「哦,回来了。」他打了声招呼,看到他在看《战国鬼才传》,我不禁问:「好看吗?」

「好看啊。我手头只有日版的第一卷,听说后面几年会引入中国台湾来着。」他合上漫画,提着凳子转过身,神秘兮兮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小铭,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好大的问题。

学长怎么想的?

我自然不能第一时间回答,更不能用问题回答问题,于是只好说:「我怎么知道,我从小读书读到高中,到大学每天摸鱼,说到底还不是被学制裹挟着混到现在。」

「这样哦。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如果在这里回答我想赶紧洗漱上床,之后躺床上肯定要被学长一顿询问,所以我立刻开始动我那不怎么动的脑子。

「哎呀,」我说,「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冒险小说,稍大一点会看福尔摩斯,爱伦·坡我倒是没读过,再往后就是雷·布拉德伯里写的科幻小说,读了这么些小说,多少没有什么主次,总之是想读就读,最后我自己也想写了。你也知道我其实更喜欢看漫画。」

「这样啊。」

「只是兴趣。宣传审美,表现什么深度之类,我是一点也没有想过。孩子看到电视里的英雄也会想扮英雄吧?就是这样了。」我自觉说着有点脸红,都怪他问这么害臊的问题。

「那你已经比我强啦!我画画是想打败自己的父亲,别的一概不想。现在发觉画画好像比我过去以为的更加有意思了。借此出人头地不过区区一环,重要的是把审美表现给别人。这就是我了。」

哇,他真敢说啊。

学长的灵魂熠熠生辉,他脚下的影子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他人的影子只是映出他人的身形,而学长的影子比起黑色,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或许有了目标的人就是如此的有趣吧。


那我先睡啦!学长飞到床上,立刻入睡。

我踱步到盥洗室,尽快地洗漱完,赶紧钻回暖和的寝室,上床睡觉。


圣诞节到此为止。


周二的开卷考试简直如同开玩笑一般,监考的女老师趴在讲台上睡大觉。坐在我这里,能看见前头几个学生摊开试卷互相借鉴,简直明目张胆,老师却仍然在和周公幽会。

有个学生卷子写完,悄悄走上讲台,把试卷放到台子上溜走了。

以此为开端,后面写完试卷的人也纷纷提前交卷离开。我赶紧写完把试卷放上去,此时老师正好醒来,看见我在交卷,也不管我做什么,直接说:「早点走吧,最后一个交卷的记得叫醒我。」

怎么会有这样随便的人。我听她这么说,不免得感到好笑。

她继续趴下,保持着刚才的睡姿。

我整理携带的考试用具,背上包准备走,正好看见窗外步步逼近的,脖子上挂着牌子的巡考老师。

如果他看见睡觉的女老师会发生什么?

这场考试搞不好会作废的。

我快步走上讲台,轻声说:「巡考的来了。」

老师像根弹簧一样弹起,端坐在讲台上,对我露出营业性的微笑。

谢谢,这位同学,东西整理完请尽快离开。」

她的声线似乎在哪里听过,想不起来。

我向她稍稍点头,屁颠屁颠地走了。


背着包,看着湛蓝的天空,地上雪已经逐渐消失。前几天还有笨学生会把雪人堆在路中间,被保安一顿斥责,他们欢笑着逃离。还有带着几筐啤酒在夜晚狂奔的失恋群体,不知何谓冬天,最后统统受了寒,被人送进医院。

我第一次觉得,啊,大学就是这样的地方吧。去哪里也不如这里好,这就是我人生的乌托邦。

路过食堂门口,看见美术讨论会的宣传板,掏出小簿子记下讨论会的教室和时间。


回到寝室,晏子同学招呼我跟他一起打牌,他的牌技实在很臭,连续输了好几把,不甘地把牌收起来,准备回家。

我问学长明天的讨论会知道在哪里吗,他说知道,明天讨论会后就去买火车票。

我想看看这个人在学校最后一次参加的校园活动,提出要一起去。

他很是感谢。

帮另外两个人理好床铺,我说:「新年找个日子出去玩吧!」却被以「要串门的亲戚太多啦」这样的理由婉拒,只得说:「那先祝你们新年快乐!」挥挥手,他们离开了。

看来机动周没人想留下来。


我和学长一起去校外吃了顿饭。麦当劳实在太贵,海边的餐厅又太冷,只能去往常去的店里,点了两碗炒饭两碗汤。

吃着炒饭,用勺子搅着汤,学长开始向我介绍起浦泽直树,在他口中,浦泽直树是个伟大的漫画家,半步成神之人。《20世纪少年》和《怪物》皆出自他手。

我忍不住打岔说他是靠着编辑过活的人,像《危险调查员》这样的作品也是他画的,原作对他的影响并不小。

学长倒是不这么觉得,如果一个作品只有一个人主导,注定会跑偏,编辑不也是靠他过活吗?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一起创作,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假使呈现出的作品令人赞不绝口,就不该单纯地批判其中一人的缺陷了。


我们一口一口地喝着汤。


回到寝室里,想起刚才聊的话题,我从他的书架上拿下《20世纪少年》的其中两卷,漫画的厚重感从掌心传递而来。

「真想看结局啊。」他跺跺脚。

我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创作到底是什么呢?」

「每个人都不一样啦,」他闭上眼睛,「把幻想呈给大众,又或者撕碎美好的东西,这些都是个人的形式。我离找到还早,你也别急。一点一点开始做就好。」

他真像个老师。

学长知道我明天就会回家,急切地想把自己的经验交给我。

他不断地说着各种漫画作品,讨论着其中的创作方式与作者的习惯。

东说说,西讲讲,他并不批评我不做笔记,只是一个劲地说。

他到底是讲给我听,还是规劝自己,只有他知道。

一通说下来,留给我的只有这样一句话。

「要保持对事实的尊重。」


周三,上午一起去讨论会。

教室的后排坐着几个老师,前排都是些美院的学生,学生代表认出来学长,走过来与他说了几句。

讲台上的教授一句一句地讲着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讲座开到一半,忽然有几个人从门口走进来,说:「我们是学生会的,过来调查一下校园活动。」

他们挤到学生堆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怪异,老师们却完全不在乎。

等到讲座结束,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学长坐在座位上,思考着教授的话。此时学生会的人走过来,对学长说:「我是学生会的实践部门负责人,能否赏个脸跟我们过来一趟?学校寒假有个绘画比赛......」

此时此刻,我随身带着的钱包,被一股神秘的引力扯起,掉落在地。

也许只是我不小心把它弄掉了。

可这份巧合救了我们。

那几位所谓学生会的人,脚下并没有影子。

我抓起学长说:「不了,一会我们要吃饭去。」

负责人看着我,仔细打量一番,以为我也是美术生,于是说:「那一起吃吧。」

脸皮好厚啊!

学长哈哈笑,说:「那就一起吃呗,边吃边聊。」


负责人坐在我和学长对面,他的手下坐在他身边,紧盯着我们。

我们坐在食堂里。

「林集良同学,您的大名在美院里如雷贯耳,我希望您在离校之前帮我们一个忙。在我们这里有一个画室,希望您能赏脸来,给我们的画稍微做些指导。学校已经多年没有获得绘画比赛的相关奖项了。」

不可以的。说是指导,肯定会唬他为其他毕业生画画。

学长代人作业的行为会成为他的把柄。

以后会被图书馆组织控制。

甚至被那个魔鬼夺去影子。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放下筷子。幸好我对面前的人有所防备,肚子也不饿,手边的饭菜并没有吃掉多少。学长注意到我的异常,同样也没吃多少。

这样就可以随时动手了。

「我的学弟正要拜托我和他一起画春日漫展的漫画呢。假期我们可还要赶到外地去参展,后面我也要回老家去,没什么空去你们画室啦。」学长开始扯谎。

「酬劳有很多,」负责人低声说,「看一张画一千五。」

学长听完哈哈大笑。

「呼~哈哈哈哈咔!你们不会觉得这点钱能打发我吧?你们的创作无论看几眼,提多少建议,也不能跟我和边上这位小弟的比!我们要走了。」

真是震耳欲聋的笑声。

负责人低下头,口中念叨着什么。

我看着他的嘴唇,尝试着读他说的话。

「果然还是要来硬的吗......」

那位负责人的跟班正准备起身,我拿起筷子,用尖端戳向负责人的眼睛。

负责人惊恐地向后倒去,我顺势攀上桌子,将筷子往前送。

筷子在他的眼球前1公分处停下。

「还请您不要动手,你们也是,谁要是靠近,我就把他的眼睛戳瞎。」

跟班们稍微后退。

「负责人,放我们走,不然不止你的眼睛,这里所有人的我都不会放过。」

学长已经跑到了食堂门口。

我抓着负责人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拎起来。

「听懂人话没有?」

「你不担心成为组织的敌人吗?」

这种人根本没什么本事,所以影子才会被魔鬼夺走。

在这种时候亮出无法立刻起效的靠山,面对谁都没什么威慑力。

「你真是没用啊。」

我一拳把他打昏在地。

那几个跟班扶着那个混蛋,灰溜溜地走了。

「别想着逃!你们绝对逃不出学校!马上会有人找你们算账!」走之前还这样放狠话呢。

我走到门口,学长伸出拳头,与我碰拳。

「待会再聊,先跑起来。」


有人在追我们。

身后跟着一群面目可憎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的蠢货,还有田径社的彪形大汉。

只是要干架的话还好,可身边还带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他应该不会打架吧。

学长自觉跑不过他们,在数栋实验楼间来回穿插,甩开骑自行车的家伙,只有他才知晓的密道也不知被我们利用了几回。

回到校园的道路上,学长喊了一句:「进这栋楼!」

这栋楼是哪栋?

这不是女生宿舍吗?

学长带着我沿着宿舍的逃生通道走,穿过女生宿舍。

有个穿着睡衣,头上杂毛竖起的少女看到我们,朝我们挥挥手,旋即大喊:「有男人啊!」

这家伙还在笑,可恶。

好在我和学长翻窗逃了出去,追着我们的田径社成员被女宿舍楼的阿姨抓了起来,剩下的学生也被宿舍里的女人们骂得晕头转向。

总算是到了校门口。

恰巧有辆公共汽车停在那里。

我和学长赶紧冲进公共汽车,公交司机和学长目光交错,心领神会,立刻把车门关上,把门外的追兵拦在外面。

我们坐了几站,仔细确认一番,没有人追过来。


在路上,我把图书馆组织的一部分事告诉了他,当然了,圣诞夜听到的没直说,只是说校内有人让美术生代画作业。

「这可不好,」学长摸摸下巴,「那我们寝室在哪里,他们知道不?」

「应该知道,一会我先回去看看,」我说,「学长你手机在身上吗?」

「在。电还算够。」

「到时候电话联系,如果发现有人追你,就打电话来。我去学校看看有没有办法。」

「没问题。」学长答应下来。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不担心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毕竟是我邀请他去讨论会的,即便是受他人之托,学长毫不怀疑的样子令我担心。

「能斥责自己喜欢的东西,甚至不怕得罪朋友的家伙,我觉得可信。」

酷毙了!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手。

「早点搞定呦!我先去买火车票,等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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