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圣诞节还在继续。
坐在黑板前面的长发男子是我们的部长,与他对弈的是我们的副部长,两人在去年春天带着围棋部成员在全国大赛中拿到了一轮游的好成绩。
坐在副部长边上,戴着奇怪头巾的女子是人称塔罗师的怪人。
在活动室中央,暖气散发出宝贵的热量,两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家伙围着暖气坐。
那两人的其中一位是永远无所事事的闲人,每天蹲在某个地方摸鱼,读着不知所谓的书。
还有一个男人,戴着眼镜,坐在一边搓手。我在入部前就认识他,姓温,是个有点本事的人。
此人心气高,有些自傲,谈吐间经常展露出漠视他人的气质。我不太喜欢他。
在这里就叫他温某。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开学的军训上。
秋老虎肆虐的9月底。
天气预报的小姐姐指着表格中的太阳公公说:
「接下来的两周都是晴天哦~」
对于我们而言,这种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辅导员让我们当心日晒,多多喝水。
教官让我们把袖子撸起来折好,小心中暑。
现在想来,军训还是挺宽松的。
教官时不时叫我们坐下休息,他只要稍事离开一会,就会有人跑到边上小卖部去买东西。
到后面,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教官建议我们找个树荫坐,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摸鱼了。
我偷偷跑开,去小卖部买矿泉水喝。
小卖部的空调外机发出「吱呀吱呀」的啸叫。
从冰箱里掏出一瓶冰水,用几枚硬币换来片刻的凉爽,再值不过了。
在小卖部内的空调出风口前站了一会,喝下一口水,实在绝妙。
此时有一个身穿迷彩服,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身形瘦弱的他,走路的气场却像个领导,好似到处视察一样。
他买了一瓶水,走到空调出风口前,开口道:「同学你也来喝水啊?」
他聊天的内容像个人口普查官,哪个学校毕业,高考考了多少分,有没有找到妹子,毕业以后想干嘛?
我敷衍了几句,看了眼小卖部的时钟,发觉时间不对。
赶紧回操场去吧。
我才发现这样他与我同在一个队列,刚才的不良形象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随手把瓶子扔掉,蹲在树荫下面,等教官叫我们集合。
那个时候,他问了我的名字。
我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他。我不喜欢把名字随便告诉别人,这算怪癖。看到他手腕上带着一块手表,表盘上铭刻着:「love&peace」。我就说:
「你管我叫阿铭吧。」
结果现在大家都叫我阿铭。
温某坐在暖气边上,翻着笔记,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一册《科幻世界》看完,合上了书。
还是他率先开口:「阿铭你寝室里是不是还住着一个美术系的学长?」
「对的。」他的消息还真灵通。
「那个学长就业了吗?」
「他连实习都没找到。」
「你能不能问问他,就说下周三能不能参加学校的美术讨论会。」他双手合十,请求我。
「好啊。」我说,「可以问问这次又是什么事吗?」
「没啥啦。」
「那你啥时候能给我介绍一下图书馆组织啊?」我有点好奇,四处给人牵线搭桥的神秘校园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温某不知在哪一次提到了「组织」二字,不过从他平时那副比学生会成员更像学生会成员的行迹,加入什么组织也不奇怪。
「你怎么会对组织感兴趣?」
好家伙,用问题回答问题吗?
我难得有点生气。
「温,你不是围棋部成员,为什么要来这里?按道理我早就应该把你赶出去,我只想知道图书馆组织到底是什么。」
「组织的全称是『天护市电气大学图书馆组织』,我们在校内自称『组织』,你们却老叫我们图书馆组织。这样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他合上笔记,开始向我解释。
温某说自己加入组织是在高中毕业后。那时录取通知书里头就夹着份邀请函,在进校前就要到指定地点接受考核。
当时真是没事找事,加入组织后,无穷的麻烦接踵而来。
要做各种组织上发来的清单,清单的内容无非是给校内各方势力——更正,是小组织与小团体——拉起联系,每天捏着鼻子和人说话,与工作没什么区别。
完成指定指标以后就可以使用组织的一些特权,比如论文代写,校内实习岗位的特别安排等。
这可是不小的特权,使用得当,在大学四年就能发财。
「哎呀,总之大伙多少都有这种买卖行为,」温某喝下一口水,「图书馆是大学的矿井啊。」
「听起来你们像祸害一样。」我叹了口气。
「那可不对,还有一些校内的商业行为我们也有安排。你看,如果你需要装一台电脑,我能给你搞定。假使你想在学校的河里划皮划艇,我也能立刻给你找一艘来。」
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头有个疙瘩。
「学生会负责照规则办事,组织负责照潜规则办事,两者不相干,懂吧?」他搓起手来。
「估计我以后也会找你帮忙吧。」我翻开另一本杂志。
既然图书馆组织的工作和学生会无关,那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坐在这个地方呢?
至少他不可能是为了我而来的,我如是想,我入校至今只是上课,摸鱼,吃饭,三点一线的休闲生活,在课余时间不存在能影响这个学校的行为。
越是思考,好奇心便越重。
「在这所大学中,有超过45%的同学使用过组织人员的服务。」他说。
这是哪里来的数据啊?
「那组织有多少人构成呢?」
「我不知道。」他看着暖气,一言不发。
田径部就有人属于图书馆组织。之前不就是这样吗?部长委托的论文代写服务就是靠田径部信使和组织成员构成的。
「这么说来,」我想到了,「围棋入围全国大赛对学院内部推优有帮助吗?」
「唉。」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样可不行。
「我提醒你一声,全国大赛可是团体赛,你别随便乱搞啊。」
「我当然知道,哥们怎么会做这么不要脸的事,」温某推推眼镜,「我来这里只是因为组织查不到我在这。新教学楼未建成时组织还没成立,所以没在这个教学楼里留眼线,你懂我意思吧?」
「好吧!」我不想问他了,他一点诚意都不愿拿出来。
他坐在那里思考片刻,忽然拍了拍手,说:
「哎,那这样,晚上6点半在第一食堂见。」
温某站起身,往活动室门口走,部长说了句:「慢走,小心着凉。」
「是的,明年见,部长。」温某摆出标志性的营业声线与表情,向教室外走去。
坐在座位上好久,把手头的杂志看完,扔进活动室后的书堆里,和部长打声招呼,披上外套往饭堂去。
第一食堂在学校的另一头。
我骑上自行车,天空早已昏暗下来。校内的路灯是校长特地选择的新路灯,灯光为明亮的白色。
自行车的影子映在地上,脚踏板带动着链条,链条带动着车轮,一圈一圈的转。
空气已不像几周前一般潮湿,干燥而寒冷的风吹过,手指冻得发红。
才发觉手套忘在寝室里了。
稍微忍一下。
我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天未完全暗去。
心想着,下周就是下一年了,后天考完某个破烂水课的开卷考试,这个学期也差不多结束了,往后不过两周机动周。后面的日子该怎么混过去呢?
正这样想着,第一食堂近在眼前。
打饭,盛了一荤一素一汤。
慢吞吞地吃,细嚼慢咽。自从目睹小区门口那个老头被汤圆噎住,送进医院后,我就一直这样吃饭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
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同寝室的学长。
「在吃饭啊!」学长手头端着盘水饺,坐到我对面去。
「是,吃完还和人有约。」我喝了口热汤。
「男的女的!?」啊,他误会了。
「当然是男的,有女朋友可不会一个人吃饭。」我把筷子横放在碗沿,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那就好,」学长夹起一个水饺,「元旦之后,我就要回到老家画室去喽。」
「机动周不留下来吗?」我问,「你在学校画室里的东西都画好了?」
其实我更想问,他是否与家里和解。
但这不是一个外人该开口问的。
「我拜托老师,他说我画的东西作为毕设足够了,明年年中来领毕业证就行。」他咽下水饺。
「真是恭喜。」学校可不允许一个学生在校内就读6年以上,这是学校手册上明写的。
「谢谢你。」他把一个水饺摆进醋碟中,看着醋碟子发呆。
「所以你决定要回老家继承家业吗?」我看着碟子中的饺子,沾满了醋,皮渐渐软了下去。
「我要回去。我的作品只要在商业上获得认可,那群人表面上也会点头哈腰的。」
他决定了。
那样不是很好吗?
「学长,下周三有个美术讨论会,有人问你去不去。」
「是校内的吗?」他把醋碟子里的饺子捞起来,往嘴里塞。
「是的。」我说,「最好去看看吧?马上毕业了,看一眼少一眼啦。」
「好好好。」他嚼着饺子,嘴里含糊不清。
学长三口两口把饺子吃完,拿起盘子和醋碟,起身要走。
「我回寝室去了!」
告别学长以后,仅过了几分钟,温某如约而至。
「吃过饭了?」他问道,我稍一点头,他高兴地说「跟我走」,领着我往图书馆去。
我推着自行车跟在他后头。白色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身躯,脚下拖不出一丝阴影。
面前的男人与往常不同,像是个被抽干灵魂的鬼影。
把车停在图书馆门口的非机动车位上,往馆里头走,挤进安全通道的防火电梯。他按顺序输入楼层,数字被一一点亮,再双击开门按钮,桥箱的控制面板上,按钮全部变暗,楼梯门缓缓关上,把我们送向某个地方。
在桥箱内能明显地感觉到电梯运转得越来越快,灯光忽明忽暗,诡异的气息愈发浓重。
忽然,电梯停止,灯完全熄灭,一切陷入死寂。
「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电梯门缓缓开启。
门外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景。
大厅内,无数穿着各异的人员,到处行走。
从他们的口中多少能听见「事务」,「交接」之类的字眼。
有一个人口中不断诵读着数字,边上的人在纸上来来回回地记录。
有一个人推着堆满纸张的小车,往走廊深处走去。
「听说那里面能变出作业来,」温某说,「我不负责这个,拜托你听过算过。」
大厅中的某个人看见温某,走过来和他握手,寒暄几句,注意到我站在他的身边,问:「这个人是谁?」
好没礼貌。
「智力协会的线人。」
什么时候我成线人了。
这间大厅与我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办公大厅完全不同。繁忙之中掺杂着诡异的气息。
我看着这些人的脚下。
他们都没有影子。
据说影子代表着人类的灵魂,倘若与魔鬼交易,交出自己的影子,便能换取不断产出金币的钱袋。
为了欲望与魔鬼交易的人们齐聚于此。
比起害怕,我的心中涌出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惊讶。
我是在愤怒吗?
温某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
「阿铭。接下来就是年度会议,之后听到的东西不要外传。跟我走。」
我们一同走向走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