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泷泽守

「你怎麼又跟人打架了啊……」母親撩起我的頭發,目光在我頭上的淤青和膝蓋上的破皮處反複切換,然後輕輕地用棉簽給我消毒後包紮好

「就,就是,明明是,輪到我玩,那,那個人一直,拿著好玩的,玩,玩具,不分享。」

「守,就算是學校的玩具,他一直拿著不分享,也要好好講話,不能動手哦。」說著,母親瞪了在一旁叫囂著什麼「兒子,要是被人欺負了就告訴我,你爹去學校揍那家夥。」的父親一眼,讓我有些想笑

「知,知道了。」

不過我並沒有太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那之後也還是常常和同學打架。連話都還說不清的我,大概理解不了我打完架之後,後續處理的工作量吧

這是我還在幼稚園時候的事



「寫完作業再睡覺還是明天早上起來接著補?」

「寫完睡吧。」我衝母親咧出一個笑容,看起來很輕松

窗外看不見陽光,就連城市的燈光也熄滅的差不多了,彌漫著的只有寂靜和黑夜

桌上父親作為禮物送給我的機械鍾在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啊,不過過會可能得重新調一下時間了

桌上的作業基本上都有些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不過總有一天能很輕松的做完的吧,我這麼想

學校的作業早就做完了,桌上剩下的自然都是父母給的額外作業

我大概並不比別人累多少,大家都是這樣的,而且我的理解能力應該也要好上一些,上課基本上聽一遍就能懂,所以非要說的話,還成功的偷了些懶

就算在睡前寫完了作業,我也還是早上早起了,好能抓緊時間看一會閑書

雖然在學校的課間也能看,不過我喜歡看書到沉迷的地步,就算是早上為了多看書而起早一點也無可厚非吧

——好想出去找別人玩啊

這是小學一年級時的事



「守,你要有妹妹了哦。」

那之後又過了很久,我妹出生了

我大概還算是一個耐心的哥哥吧,起碼從沒有打過我妹,也很少吼她。她還小時就開始學著照顧她了

對於曾經是獨生子的我,大概只是父母比較偏向我妹,所以偶爾會有些不公的待遇而已

這是我二年級快結束時的事



「瀧澤守的家長嗎?您好,我們需要談一下。」

我站在教師辦公室,老師站在我面前。不用說,自然是在和我父母通電話

具體的情節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個老師在課堂中大聲吼罵學生,罵的很難聽,甚至還時不時飛出幾個髒字,就算那個同學開始流眼淚也沒有停下。而且那個學生並沒有干什麼過分的事,似乎只是課間因為上廁所遲到了之類的事而已

當時我正好戴了兒童用的電話手表,鬼使神差的,我打開了自己手表的錄音發消息功能,試圖向父母「檢舉」老師的行為

好像不是被老師注意到的吧,同桌的同學看到之後直接用很大的聲音告訴老師了

為什麼?是想邀功嗎?我轉頭看向他,他的身後似乎就有一根看不見的尾巴在搖晃,諂媚又殷勤至極

我感到憤怒,很想動手揍他,但在被老師帶走之前,我只是用不解的目光再次瞅了他一眼

窗外樹影搖曳,入耳的卻是與樹葉的沙沙聲似是而非的議論聲

後續?具體原理我搞不懂,反正整件事情全部變成了我的責任,那個老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後續的課堂上還時常公開點名批評或嘲笑我

嘛,這種結果我在干那件事的時候就想到了,但還是感到憤怒。我想過事情會不順,但沒想到會這樣

或許錯的是我呢,但我無意改變自己,就讓它這麼繼續下去吧


「守,你想轉學嗎?」父母有一天突然向我這麼發問,是在那件事情發生不久後

我並沒有將轉學和那件事聯系起來,只是在對朋友的不舍中,向父母緩緩點了頭

這是我三年級時的事情



「接下來有請畢業生代表上台發言。」

「是。」

轉學後的生活很順利,我一直讀到小學畢業,還是那一屆的畢業生代表

但就是這段時間,我在不知不覺中和父母逐漸疏遠了吧。他們因為工作,我則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很喜歡說話。小時候一直很聽話的我在小學高年級後,也開始常常堅持按自己的意願做事,為此與父母吵架的次數數不甚數。而除了吵架以外的交流,少的可憐

每次吵完架之後我就會去打羽毛球,一般打球時就能想通,回家後不知不覺中又和父母和好了

三年級那件事之後,我意識到安分守己才是一個學生該做的,開始努力讓自己變得圓滑,成功成為了班里小圈子的中心,也交到了和我一直玩到高中時代的摯友。除了讓一個不喜歡社交的人一直戴著面具有些累之外,每次和父母吵完架也會很快和好,一切都很好



我逃學了

人生第一次,走出家門後沒能走進學校,而是轉頭爬上了天台

天台的風很舒服,就是圍欄看著有些膽戰心驚,我可是很恐高的,大概就算再怎麼樣,我也不可能從那里跳下去

說起來那些跳下去的人,都是怎麼想的呢,真是腦子壞掉了才會想要一死了之吧

雖然這麼思考著,但實際上只是為了衝淡腦中洶湧不絕的焦慮

又是一樣——或者說更加絕望的處境

整個班里的人全都不正常

互相開著極度惡質的玩笑能算朋友?有人和老師掐架,有人在我課桌上吃飯撒一桌子不收拾,也有人借了我的東西就再也沒有還,有人造我的謠,有人莫名其妙偷我的東西,也有人問我要不要去打劫

我還從沒想像過這麼魔幻的事會變成現實,一個班里全部都是以前整個班里才有一兩個人的,被老師和同學公認為「老鼠屎」的惡劣家夥

我算正常嗎?我覺得姑且算

……把我丟進他們中間稱得上度日如年,更不用說想因為我不願意加入他們,他們在很有意識的排擠我

和父親說過,他自然不信,相反,還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我只是為自己不想上學而找借口

學校關於我的謠言滿天飛,同學沒一個正常人,父母不願意相信我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用行動證明

像這樣逃幾天學的話……他們大概也能理解事態的嚴重性了吧,畢竟這之前我一直都是全勤的好學生呢

曾經聽別人說過什麼逃課的竊喜感,但我感覺不到。只有迷茫,無助,和對自己的失望

夏天的太陽很曬……沒過一陣衣服就濕了

偶爾有阿公阿婆上樓頂曬衣服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我只能這麼祈禱

但還是有幾個多管閑事的家夥湊了上來,為了防止他們報警或者起疑,我只好又打起精神扯了幾個謊蒙混過去

每和他們說一個字,我就感覺心中的無力感增多一分,直到快要被空虛填滿

天在搖晃……想吐……

中暑了

我從樓頂下回到自己家所在的樓層。我父親早上把我趕出家門後就出門了,我只要再坐一會,保姆就會過來,我也能一塊進屋



諸事不順,失敗了

承受能力差,沒用。父親如是說

是嗎,他什麼時候變成會說這種話的人了呢

別逃避,去面對他。母親如是說

我已經面對過了啊!做不到啊!

……

……又或者,大概真的是我的問題吧

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大概我確實是沒用

一無是處

我甩上了我房間的房門

我媽在房門外咆哮,聲音大到連空調的嗡鳴都聽不見了

好累。太累了,已經沒有力氣解釋或者說服他們了

況且……那麼說就像是推卸責任一樣,歸根結底還是我的承受能力和適應能力太差

廢物,真沒用啊

那年我國中一年級



大概算是成功了吧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那個學期結束後,我還是成功轉學走了

只不過烙下了不小的傷痕,以至於那之後光是看到那個學校的校服都會條件反射的全身發抖

和父母的交流自國一之後再次減少……關系的裂痕大概就是在這段時間逐漸增大了吧

又花費了整個國中時代,我成功恢複了一些,在高中當上了學生會長,還又碰上了小學時的摯友,他和我升上了同一所高中,機緣巧合下還分配到了同一個班

生活回到了正軌,我也逃離了那個鬼地方



「早上好啊。」他這麼對我說

他的名字……已經像是被橡皮拂過的筆痕一樣想不起來了,不過不重要,他是我的摯友

清晨的陽光灑在他背後,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也將他的影子像橡皮糖一樣拉得扭曲

耳旁是其他同學拉開鞋櫃門的金屬碰撞聲,將他的問候淹沒在深處

「早上好。」我也笑著對他問好

不過陽光刺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好像也笑了笑

他是我的摯友……盡管我不知道我之於他是什麼

我和他最初相遇在小學時,剛轉學的我也有些受人排擠,是他一直幫我說話,和我一塊做功課,我才一點點在那個班級里站穩腳跟的

我很感謝他,這點毋庸置疑,他在我的人生中都說得上是塑造了我的人之一

可悲的是,自初一之後,我的面具再一次加厚,就連喜怒哀樂都變成了演技,就算是面對著他,我也會不自覺的用演技來拉進距離

為了讓人覺得自己好接近且和藹可親,假笑掛在臉上直到嘴角發酸。為了讓朋友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常常會對完全不在意的事做出過度的反應。實際完全不生氣,但為了讓老師滿意,就得表現得對某些同學的行徑憤憤不平

具體因為什麼原因記不清了,今天放學放得很早,我則因為學生會的工作延遲離校

和摯友自早上見面後就沒能再說上話,所以我準備周末再約他出去玩

夏日的蟬鳴聽起來十分悅耳,是獨屬於夏日才能聽到的,城市里屈指可數的美妙自然音

我捧著一摞文件往化學辦公室走,是指導老師拜托我幫忙送過去的。和學生會其實關系不大,原本拒絕也行,但我還是接受了

學校建在一眾高樓之間,被重重環繞,不時還能聽到幾絲可能是高樓里傳出來的裝修聲

天空碧藍如洗,幾朵雲稀疏地懸著,象征性地一點點往前挪著步伐

我不敢把頭抬的太高,光是半仰著頭走路,眼里都會不受控制的流入日光,引起一陣陣刺痛

地磚的熱度順著鞋底微微傳了進來,感覺暖暖的,像是一團溫熱的棉絮

我享受著夏日的悠閑,悠哉悠哉地跟著天上雲的步伐,慢慢往化學辦公室的方向前進

豔陽變淡了幾分,或者說,是被遮住一點

要下雨了?

我停下腳步,抬起頭

沒有任何喊叫聲,亦或者異質的聲音。有的只有重物破開空氣的聲音,以及墜落的悶響

下午的陽光灑在那團東西上,緩緩暈開,像是淡黃的血液

高空拋物?我再次抬頭,身為學生會長,必須要管教一下丟東西下來的人。但除了耀眼的豔陽,和一如既往的蟬鳴,什麼也沒有

不過運氣還真好,剛才差點就砸到我了,我暗自慶幸了一下,才又把目光挪向下方,確認砸到地上的是什麼

看大小,是文化祭時候哪個班上的充氣假人掉下來了吧。嘖,不是跟他們說了不要擺在風口上,要不就得找點重物壓著嗎

……不是布做的

……

……

……

……是人

……是嗎,有人自殺啊,我一直都想看一次呢,死人

我把手上的文件放到一旁,饒有興趣地圍著它轉了一圈

沒有出血?可能是因為教學樓太矮了,只有內傷吧

……你辛苦了,我對著那位大概已經回答不了我的人呢喃到

但是很抱歉,我並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經曆了怎樣的苦難,也就只能為你祈禱一下並為你善後了

先告訴老師好了,免得到時候又被麻煩扯上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砸下來的聲音不會這麼沉悶,我晃了晃自己的胳膊,莫名其妙的對著地上的人比劃了一下

比起我,更接近我摯友的體型,比我要稍微胖一點。不過因為是臉朝下摔下來的,看不見臉

我可不敢隨意挪動一個生死不明的人,要不然事情說不定就全栽我頭上了

叫老師來吧,讓老師來處理就行了

我把那遝資料留在原地,小跑著去叫老師

不能大喊大叫,要不然會引起恐慌,不如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站在老師辦公室門口,有些猶豫是和老師說還是直接去找校長,最後因為覺得麻煩,所以還是直接推門進了教師辦公室

「老師你快出來,有急事!現在就需要!」

還有別的老師也在辦公室,所以用了隱晦的說法

其實我不怎麼在意那個家夥,是死是活我無所謂,反正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只能祝他在另一邊能度過不留遺憾的下一輩子。但想到太過平淡的口吻會顯得異常,所以又換成了焦急的說法方式


老師過來後只愣了一下,馬上神色凝重地叫了救護車

然後十分突然的,問我認不認識這個人

我搖了搖頭,老師卻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這……不是你……朋友嗎?」

「我的朋友?他們都回家了吧?」

老師沒有再接話,我也沒有


二十分鍾後,救護車趕到,將地上的人翻到正面

一瞬間,頭皮發麻,心髒攥緊,停跳了一瞬,像是被數千根針紮上了頭皮,眼睛比直視了太陽還要疼痛

那張被地面壓得畸形的臉,我絕對忘不掉

鼻子被壓的半邊凹陷,另外半邊醜陋的偏向一側,眼球一側外凸,嘴唇上有距離不一的數道血痕

脖子異樣的翻轉了,其中一只胳膊詭異的在空中晃蕩

而且

——我……認識他

——我……確實……認識他

不對,毫無疑問,看錯了

他怎麼可能會自殺?早上和我打招呼也沒事,這一年來也一直在一起玩呢

但,的確…………不,不是他,不是他

不是,絕對不是

……

……

……

是他

是被人推下來的?不對,沒有慘叫,沒有聲音

……自殺?

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什麼人?什麼事?

為什麼?

想不通

不,不,不不

……那一天,我沒能再說任何一個字



周五之後,學校又放了一周的假

但就算沒有放假,我大概也暫時去不了學校了吧

我只是縮在我房間的角落,蓋著被子,用兩只手抱著膝蓋

我沒有力氣去開燈或者怎樣,只是一直這麼縮著

……

……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也不會想要看到的

抱著這樣自欺欺人的覺悟,學校一周的假結束後,我還是回去上學了



成績下滑了

我本以為我已經整理好了心態,但事實是並沒有

拿筆的手在顫抖

寫不了字

坐在座位上不能抬頭,否則會看到那個空座位

但是,守,你還要走下去,你這麼決定了的,不是嗎



……他們在說什麼?

我是凶手?別開玩笑了

怎麼可能和我有……

……

……是嗎?

你是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最久的人,如果不是你,還能是誰呢

一定是你在無意之間傷害到他了

是了

是你的面具,是你讓他覺得被疏遠了,不,你就是疏遠了他

……

是我的錯



……砸門的聲音

我媽在砸門

好累

沒辦法開口說話了

……



廢物,不配待在這個家里,好吃懶做的蛀蟲

被這麼說了

是從父親的口中

是嗎,我是廢物啊

總感覺安心了

畢竟你又逃學了呢

畢竟是廢物

啊,他們好像還說,再不去上學就要把我趕出去



哭,哭出來就能好一些了吧

誰說男的就不能哭呢

對,把眼淚擠到眼眶邊

……流淚吧,把悔恨,不甘,全部都一股腦的倒出來

……

什麼都沒有流出來

……什麼都沒有發生

……干燥無比

是嗎,這張面具已經扯不下來了啊



都怪他們

如果不是他們

如果不是父母

如果不是他

如果所有人都死掉的話,一切就都能清靜了吧

不,不對,都怪你

你如果不存在的話

你的父母就不會失望

他就不會死

你的妹妹能得到雙份的愛

學生會長會有更好的人選,對啊,他一定能做得比我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同學也沒必要和一個披著人皮的廢物打交道

他們語言中蘊含的心意也會被好好收下保存,而不是被假模假式的收下然後遺忘吧

啊,對了

去死

去死就行了吧

大家都不用死,只要我一個人死就夠了



風在耳邊呼號著

我甚至有些想笑

自由嗎?

我想說,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這麼自由

……地面是……軟的?



「……又是這樣的夢啊。」

我坐起身,摸了一把眼角

——無比干燥

是嗎,果然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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