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回来了

小木屋里现在只剩下凌和那个紫发的女孩子。

女孩子手里捧着一本书,但是很长时间了也没有翻动一页,和发色一样的明亮的紫色瞳仁时不时就会偷偷把目光落到凌的身上。

但是两个人之间,目前还没有任何交流。

凌现在遇到了人一生最恐怖的时刻之一:怎么能在双方尬在一块谁也不敢开口的时候主动引出话题活跃气氛。

此乃千古难题也,从古至今能解决这个难题的人,大多数……都解决了这个难题吧,凌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这种无厘头的想法。随后,凌的大脑在尴尬中开始疯狂向外发散思维,试图逃避快要冻起来的空气。

至于为何,还要说到半个小时之前。

就在米萨奶奶介绍完自己的时候,她的身后颤巍巍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哎呀,织,过来和小伙子打声招呼……小凌,她是我的孙女,叫织,你们俩要好好相处啊。」

「你好啊。」凌摆出他的招牌微笑,伸出手。

紫发女孩轻轻握住他的手,她似乎想酝酿点什么话,但是憋了半天,只有脸憋红了,回应的话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小凌,你几岁了?」米萨奶奶问道。

「我今年……」凌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来这里的第一年,多莱恩给自己说自己的发育程度应该是九岁左右,他也没多想,就干脆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年龄,生日则是多莱恩捡到自己的那一天。

凌本来想就这么糊弄糊弄的,但是看着眼前的老人,他心里突然有一种「不能说谎」的感觉。

「……我对自己的过去没有记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

「他今年十岁了,我说的。」身后突然响起了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多莱恩,你来了。」凌突然升起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转头看过去,却发现多莱恩大包小包挂在身上,脸都紫了。

「说了多少次,要叫我爹啊……话说能不能帮我把这堆东西卸下来?」多莱恩有气无力的说。


大包小包被整齐的码在了木屋的门口,多莱恩活动着肩膀,大口喘着气。

这时,老人慢慢地向多莱恩靠过去,整理着他衣服上的褶皱。

「里恩,你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

凌的大脑短路了一下。米萨奶奶是多莱恩的妈妈,织是米萨奶奶的孙女,也就是说……

「哇,原来多莱恩你是真的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啊。真是个罪恶的人渣。」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少年的思维朝着无限的混沌前进,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

「啊?你怎么得出来的结论?不对,你从哪里学的人渣这种词?我可没教过你!」多莱恩傻眼了。

「你买东西的时候天天说别的商贩是人渣,卖的好贵的。还有,你去城里买东西不是次次都要把我留在旅馆里出去找女人喝酒吗?」

「不是,你听谁说的?」多莱恩话音未落,就感受到了一股黑暗的视线。

「哦?看来我们小凌说了些很重要的事啊?里恩,能解释解释吗?」

「不是,妈,找女人纯粹是别人污蔑,酒馆里全是大汉啊?!」

「那你把小凌自己一个人丢下去喝酒,还得让我夸夸你不成?」

「妈妈妈妈妈,别别别别扯我脸,啊啊啊啊!」


「快进屋吧,我们家小织已经在里面等半天了。」米萨奶奶笑眯眯的看着爷俩,打开了房门。

「我的脸肿了,真的能进去吗……」

「能让你这个不孝子进去是我的恩惠,别废话。」

「呜呜。」

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的回到了屋子里,并且已经泡好了茶。凌默默环视了一圈这个小房子。

木屋很小,没有客厅卧室之分。只有一大一小两张床,床旁边放一张茶几,就是客厅了。除了这个主厅,还有两个小房间,一间门敞开着,是厨房,另一间的房门关着。

「垫子就在旁边,你们爷俩自己坐吧。」

「里恩叔叔……」织向多莱恩打招呼,可是眼神格外的冷漠。

「织啊,你听见了?有些话不能信……」

织把头别了过去。

凌满腔疑问,朝多莱恩靠了过去,小声和他说话。

「她不是你女儿吗?怎么叫你叔叔?」

「以后再和你说。」

茶几很矮,围着茶几铺着两块垫子,就这样席地而坐。其他三个人倒是习惯了,凌却有点不知所措,北方山脉苦寒之地,没有席地而坐的习惯,凌也从来没有体验过。

「两年了,怎么现在才知道带着这个孩子过来看看?」

「这不,孩子小嘛,先让他熟悉熟悉村里的生活,哈哈……」

「你自己倒是过来的勤,我哪次让你带他过来让我看看你都跟我打哈哈,我看你心里是没我这个老娘咯。」

「妈,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啊,这不是今天让他来了嘛。」

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两个成年人的对话,凌突然感受到有桌子对面的目光。紫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凌往左边歪了歪头,目光马上跟着自己到了左边,往右歪了歪头,目光又跟到右边。

凌突然想起了隔壁毕娜婶婶家的女儿依铃,他经常陪着依铃玩。现在的情况,让凌有了一种逗孩子的既视感。

凌卷起右手,做狼嘴状,开合了两下:

「嗷—嗷—狼来了!」

原本充满两个大人谈话声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凌感受到了自己好像永远丢失了一些东西。抬头一看,多莱恩直接变成了豆豆眼,死死盯着自己,一脸难以置信。米萨奶奶则是咯咯笑了起来:「哎呀,孩子们的互动就是可爱,不是吗?」

此乃下策也,凌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人的重要的东西从此刻离自己而去了,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已经僵硬了,一点一点别过头去,不愿意再向前看。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原来你平常是装深沉啊!」多莱恩在旁边快笑岔气了,一个劲拍着凌的肩膀。

处于极为尴尬的处境的凌,并没有看到他身前的女孩子正看着他,轻轻的笑了出来。


「妈,我扶着你。」多莱恩弯下腰,轻轻抱住米萨奶奶的胳膊

「哎,好嘞,」米萨奶奶打开房门,「我们俩出去一下,你们俩一定要好好相处啊。」

两个大人出去了,屋子里恢复了安静的状态。凌朝窗外看过去,窗外翠绿的草地上,有各种杂花点缀,这是在北方山脉这两年来凌从未见过的景象。

突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垫子挪动的声音。凌回头看过去,织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本书。就在凌看向窗外的时候,织猫手猫脚的从哪里找了本书过来。


织看书的样子很安静,很放松,果然书是好东西,受到知识熏陶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彬彬有礼的,不像自家那个大叔一样,跟人讨价还价多了,干啥都一副欠揍的样子。

只不过,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了,女孩子手上的书,也没有翻一页?凌稍微抬了抬头,然后发现,女孩子藏在书后面的两个小眼睛并没有看向书本,而是悄悄的盯着他自己。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女孩子慌乱的低下了头。

哇……原来她根本没在看书。

女孩子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满当当都是对他能先说点啥的期待。

凌有点慌了,毕竟是个孩子,在学习的待人接物里,他还没能学到这种。

俩闷葫芦对一块了,这可谓是千古难题。


「啊,那个,你在看什么?」

女孩子紧张兮兮的表情随着这句话舒缓了起来。

「啊,我~~~咳嗯嗯,这是故事书,我才刚刚开始看。」

终于搭上了话,凌松了一口气。至于女孩子刚才因为紧张说话都跑了调,凌决定无视掉。

「叫我织就好了,奶奶,叔叔,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我知道了。」

接上话了,后面的对话就简单了很多。

「奶奶说,你是星落村的……嗯,新居民。」

「嗯,多莱恩救了我,留我在他身边,我为了报答他,现在跟着他往返边伯领,给村子里置办物资。」

「啊,那么,山外面的景色,和山里面一样吗?奶奶说,山外面有一直是夏天的地方,也有一直是冬天的地方,和这里一样。」

啊,这里,一直是春天啊,凌想到。

「那种地方,我也没见过,但是我在画本上见过。画本里说,从咱们这里一直朝着南方走,走很远很远,就能到达一直是夏天的国度,朝北方走,就能到一直是冬天的地方。但是我感觉,咱们这里已经很冷了。」

「是吗,真想自己去看看……抱歉,我从来到这里以后,还从未走出过这座山,我甚至还不知道村子里的样貌。」

「啊,你也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

「嗯,是妈妈在山崩里救了我……然后里恩叔叔带着我来到了这里。」

「多莱恩?」

又是他?他还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凌若无其事的想着,完全忘掉了自己也是当事人。

「嗯,里恩叔叔,是我的救命恩人。」织低下了头。

「那,阿姨现在在哪里?」


「妈妈,和大树在一起,里恩叔叔每次来,都会带着奶奶去看她。」



「一把老骨头了,动不了咯,还好有你这个年轻人在,我还能按时来这里看一眼。」

「我扶您到这里先坐一坐吧,不是有织还能接班吗?过两年,等织学会了这些,她就可以一起来帮您了。」

「……我不希望那孩子被锁在这个山头,星落巫女的血脉延续到我这里,已经够长了。把年轻的,而且本不属于这里的生命强行闭锁起来,众神也不会愿意吧。」

「但是看起来,织很想帮上您的忙。」

老人慢慢闭上了眼。

「我尊重她的选择。」

「您没必要自责的,五年前……是我的错。」

「啪!」多莱恩的脑袋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你不能否认掉你的选择,里恩,你已经做了最优解,为什么还要反反复复说这是你的错?你是想惹老人家生气吗?」

「抱歉。」


春霞岭——似乎是这座山原本的名字,不过当地人都习惯叫它春之山。这座山是星落巫女的居处,是北方山脉中最特殊的山。星落巫女的血脉,已经在这里繁衍了十多代,而在这几百年的时光里,这座山一直保持着春意盎然的样子,从未改变。

而把这座山变成这副模样的,是从山顶上盘绕出的一环粗大的树根——世界树的根。

世界树,据说是万年前,众神与人族并存的时代之末,由众神所植的锚定世界的巨树。在那之前,是几千年众神混战的动荡时代。

星落巫女,正是守护着这环树根的一族人。树根也重塑着这座山的形态,将山顶的面积一扩再扩,供这一族人居住。

而现在,星落巫女的血脉几近断绝,这座山除了一座小屋供人居住以外,其他的地方——是墓园。星落巫女代代已经逝去的血脉,还有星落村中各家居民的先辈,都在这里沉睡着。

因此,星落巫女,是这北方山脉里这一个小村中,唯一的守墓人。

星落村世代以狩猎为生,山中医疗条件有限,在医生来到这里之前,很多居民在狩猎中受伤之后无法得到治疗,就这样死去了。他们在寒夜中逝去,所以对他们的慰藉,是让他们沉眠于暖春中。

多莱恩扶住身旁的老人,经过了一座座墓碑,在墓碑前驻足致敬,并给这些墓碑前献上几支花,这也是守墓人的工作。

墓园的尽头,也是山顶平台的尽头,是盘绕的世界树根,点点绿色的微光从树根处发出来,这就是维持着这座山的力量。

而离树根很近的前方,一块新立的墓碑,似乎被绿色的微光轻轻包裹着。二人停住了脚步。

多莱恩将手上最后一支,也是最特殊的一支花,轻轻放到了墓碑前。花枝纤细,好像随时要断掉一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根纤细的花枝充满了韧性,托起了一朵大大的白色花朵,花瓣恣肆的张开,显示着自己的生机。

花名寒月,是只在北方山脉初春,雪将化未化时才能采到的花。

男人双手合十,单膝跪下,向前方长眠的人,发出了自己的问候:

「我回来了,塞西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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