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那是因為佩姬小姐身為聖女的緣故嗎？」

　　愛琳單刀直入地問。

　　入秋的蕭瑟搖晃她烏黑的髮鬢和蓬鬆的馬尾，炭黑色的百褶裙亦輕輕隨風擺盪。

　　見自己遲遲沒有回答，手臂上掛滿紙袋的愛琳溫柔地揚起嘴角：

　

　　「我沒有打算與佩姬小姐為敵的意思，只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向伊莎，一下就讀懂佩姬眼神的她將豔紅的唇瓣悄悄湊近自己耳畔：

　

　　『佩姬妳頭上的天線目前看起來很正常。』

　　我抿起唇，收斂從身上飄散的敵意，走向駐足等候自己的愛琳。

　　兩人再次邁開腳步。

　　我脫下兜帽，側過臉挽起被風吹得四散的鬢髮，望著愛琳：

　　「……是教皇阿戈泰爾跟妳說的嗎？」　

　　「不是……」愛琳搖搖頭，瞳孔裡瀰漫著對於自身無法突破困境的失望，接著，她嘆了口氣，將視線移向萬里無雲的天空：

　　「如果佩姬小姐您不是聖女，菲利斯殿下就沒有理由帶著女扮男裝的您一起走進賽維亞聖殿不是嗎？」

　　恍然大悟的我一手抱胸，一手用食指摩娑著唇。

　　抱著紙袋的愛琳看起來有點高興又有些難過，感覺她正努力試著讓自己保持堅強：

　　「其實當佩姬小姐您在分班團體戰大展身手時，自己隱隱約約就這麼覺得了，您在無意識間散發出的那股凜然，還有像是稻穗一樣的金色髮絲都與教會典籍記載中的聖女有幾分神似，直到您假扮菲利斯殿下的侍衛踏進賽維亞聖殿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確認自己的猜測屬實……」

　　愛琳悲傷地凝視著我：

　　「佩姬小姐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為什麼要向大家隱瞞自己身為聖女的這件事呢？」

　　對信仰無比堅貞的愛琳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神祇看待人類的態度，更無法想像『祂』挑選使徒時事實上一點也不在乎對方是不是自己的信徒吧？

　　所謂的聖女不過就是『祂』手中的棋子還有工具，與教義、職責的什麼毫無瓜葛。

　　現在繼續隱藏自己的身分已經沒有意義了，使徒阿戈泰爾已經知道我的存在，眼下這時間點應該優先考慮的，是該如何讓身為局外人的愛琳能夠在即將到來的紛爭中存活。

　　只不過……若是讓對萊爾極度忠實的艾琳得知教皇阿戈泰爾其實是其他神明的使徒，想必她一定會怒氣沖沖地去找阿戈泰爾問個清楚吧？

　　因此讓愛琳繼續保持這樣一無所知的狀態，反而是對她人身安全最大的保障。

　　想到這裡，下定決心的我用無比澄澈的目光望著愛琳：

　　「萊爾『祂』希望我能對大家保密，直到適當的時間點再公開這件事情。」

　　自己沒有說謊，『祂』確實是這樣要求我的，只是萊爾口中的「適當時機」自己一直都沒能搞清楚就是了……

　　愛琳的臉上滿盈著疑惑：

　　「我不懂……真的不懂……聖女的位置空缺明明已經超過三十年，虔誠信奉聖神萊爾的民眾們都為此焦慮不已，『祂』讓大家感覺自己像是被拋棄，教眾們從來沒有如此不安──」她垂下眼眸，修長的睫毛在陽光下微微晃動：

　　「現在聖女大人您又選擇與一直欺壓平民的帝國皇室還有貴族站在一塊，如果讓握有權勢的貴族們繼續奴役底層就是萊爾大人所想要的，那我根本就搞不懂自己至今為止所作的一切努力究竟有什麼意義──」

　　「愛琳！」我打斷她，對愛琳露出蘊含陽光的溫煦笑容，這是盧克教會我的，沒有什麼比暖烘烘的笑顏更能撫慰人心：

　　「菲利斯他想要改變這一切，所以萊爾才會默許我去協助他，我跟妳一樣看不慣帝國貴族對於平民的惡行惡狀──」

　　我盡可能讓語氣還有眼神顯得更加堅定：

　　「相信我，再試著給菲利斯一點機會還有時間，一切都會有所改變。」

　　愛琳先是怔怔地看著我，隨後，她展露亮麗的微笑──

　　「我相信作為聖女大人的佩姬小姐您，也信任一直在默默引導信眾的神明大人。」她閉起眼，將交疊的雙掌置於胸口：

　　「聖神萊爾沒有拋棄大家真的是太好了。」

　　愛琳跟我其實並不是漫無目的的在「印荷爾德」閒逛，如果沒猜錯的話，根據自己稀薄的印象，愛琳應該正帶著我往耶格凱爾的平民區方向前進。

　　懸掛在碧空的烈日已經沒有前幾個禮拜那樣炎熱，今年的秋天比以往都還要來得更早一些。

　　隨著周遭街景的改變，愛琳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前進的步伐，自己又一次來到了平民區的街道。

　　這裡跟「印荷爾德」一樣，是帝國首都耶格凱爾裡面，少數沒有被一望無際的象牙白給徹底佔據的地方。

　　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愛琳轉頭凝視著我，她那豐潤飽滿的嘴唇今天沒有擦拭唇膏，可依舊亮麗迷人：

　　「聖女大人我今天之所以會私下約您出來，是因為有事想拜託您幫忙……」

　　我愣了一下，愛琳是教會所擁戴的聖女，她要是想，教廷裡有大批大批信仰忠貞的騎士可供她使喚，再不濟的話，也有無數教眾跟信徒願意為她獻上忠誠，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愛琳寧可放棄手邊龐大的既有資源不用，也要私下拜託除了身手之外跟她相比幾乎一無是處的自己去幫忙？

　　愛琳的表情感覺起來有些猶豫，她似乎正思考著事情開始要從哪裡講起──

　　「聖女大人您還記得您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碰見的那位達叔嗎？」

　　自己還來不及開口答應或是婉拒，愛琳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說愛琳妳乍看之下儼然一副溫柔婉約的賢淑模樣，可是骨子裡該不會是不容許他人拒絕的那類女孩吧？

　　就是作為丈夫的你興高采烈地將她娶回了家中，卻發現自己在家裡的地位越來越卑微，到最後連買杯飲料都要低聲下氣地跪求她大發慈悲的那種強勢太太。

　　愛琳那蓬鬆的馬尾，隨著她轉頭的動作像是風鈴一樣垂盪：

　　「就是肚子大到裡面像是塞了個皮球，眼睛又小的跟蠶豆差沒多少的那位大叔。」

　　我點點頭，再次挽起被風吹拂的猶如貓毛一般凌亂的髮梢。

　　被愛琳稱為達叔的中年男性自己還是很有印象的，儘管愛琳妳描述的既生動又貼切，但這種失禮的形容還是默默放在心裡就好吧……？

　　總覺得自己今天一直在挖掘愛琳不為人知的黑暗面呢，難道男人理想中的大和撫子終歸只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嗎？

　　不……其實就連身為女孩的自己，都對愛琳在無意間顯露出來的真實一面感到有些破滅呢──

　　面色逐漸變得凝重的愛琳感覺非常焦慮：

　　「達叔他失蹤了……」

　　用拇指抵住下頷的我歪過頭稍微思考了一下：

　　「會不會是因為得罪貴族所以被私下處理掉了？」

　　……沒錯，狄波盧奧瑪這就這麼不講道理的國家，貴族殺害平民不需要理由，維護秩序與公正的法院基本上只為了那些世族大家而存在。

　　緊抿著唇的愛琳痛苦地搖了搖頭：

　　「一開始我也這樣認為，因此請隸屬於中央教會的騎士團，去替我調查跟達叔失蹤有關的事情，可是即使動用了自己手邊所有可供驅策的資源，最後卻仍舊一無所獲……」

　　她在深深吸了口氣後接續說道：

　　「人被殺了，最少會留下屍體，可是達叔卻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但更令人害怕的是，在統整收集回來的所有資料之後，我赫然發現達叔的憑空消失並不是個案──」

　　愛琳的瞳孔裡滿盈著祈求，以及哀戚──

　　「這半年內跟平民有關的失蹤事件最少超過了兩百，生活在這裡的大家並不是貴族，除了他們的親人或是朋友之外，帝國內沒有人會去在乎他們的死活，可是這不代表他們的生命應該被踐踏……佩姬──不，聖女大人請您一定要幫幫我，我不想再看到大家毫無尊嚴的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注視著愛琳那炫然欲泣的容顏，自己再次確認了她才是貨真價實的聖女。

　　跟只會在心裡偶爾想起，或是在嘴巴上隨便說說，從來都沒有認真去想、去思考、去採取行動解決帝國內部歧視問題的自己不同，愛琳是真摯的為耶格凱爾內的平民著想，她不會因為「即使努力了事情也依舊無法解決」，或是「身處大環境的我們根本什麼也無法改變」這些理由停下腳步，哪怕前方困難重重，她也從沒打算放棄──

　　因此，擁有這份心情與覺悟的愛琳才是真正的聖女，佩姬只不過是恰巧擁有力量的冒牌貨。

　　我伸手握住愛琳那因為尋求幫助而微微顫抖的手，對她展露溫煦的笑容：

　　「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幫妳找到答案──」

　　我終於知道萊爾口中「適當的時機」究竟是指什麼了……我想，那是自己不得不去面對的「答案」。

　　意識佩姬願意幫忙的愛琳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