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光劍「佩姬」-123 正是因為有你們在──

  「……艾、艾德蘭?」


  無法承受事實的我摀著嘴難受地望著被盧克劈成兩半的使徒。


  『他』還沒死,只要躲藏於頭骨中那形似鰻魚的本體被有被徹底消滅,魔女的僕從無論遭受何等慘烈的打擊都有辦法倖存──


  證據就是上次已經被詹拆解成屍塊的派屈克今天仍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證據就是眼下「艾德蘭」那被盧克一分為二的身軀正在逐漸癒合。


  咳著鮮血的『艾德蘭』愉快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躺在地的『艾德蘭』氣喘吁吁地接著說道:


  「我輸了,同時面對聖女以及奇蹟之子還妄想贏得勝利的我實在是笨的可以,在魔力耗盡的現在,老頭子我已經失去和你們周旋的本錢──」


  『艾德蘭』的嘴角陰鷙地揚起:


  「不過……你們有辦法對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下手嗎?」


  『艾德蘭』那被盧克劈成兩半的身體已經被從橫切面伸出的觸鬚給完全修護。


  他將從自己體內爬出的觸手擬態為拐杖,拄著觸鬚巍巍顫顫、搖搖晃晃地站起了來。


  我想起了詹與派屈克交戰時,自己從使徒碎裂的頭骨中看見的那個「本體」


  ……原來如此,艾德蘭並不是使徒,同樣的,被魔女稱為派屈克的他也很有可能不是。


  真正的使徒是躲藏於他們腦髓中,那個外型既像是鰻魚、又類似蚯蚓的觸手。如果這個推測屬實,那麼不只艾德蘭,可能就連派屈克都只是供使徒寄生的宿主罷了──


  心急如焚的我握緊了拳頭:


  「艾德蘭他還活著嗎?」


  『艾德蘭』露出了不敢置信的驚訝表情:


  「沒想到妳這麼快就把握狀況了呢──」


  接著,拋下拐杖形狀觸手的『艾德蘭』,不懷好意地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艾德蘭還活著喔,他的大腦還沒有被我完全吞噬,只不過若是稍有差錯,我可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因為一時緊張失手殺掉他。」


  使徒明目張膽的威脅令我感覺自己如墜冰窖。


  盧克用力地抖掉了沾附在劍上的血液:


  「雖然情況變得有些複雜,但我的決定不變,我之所以會停止攻擊,跟你是誰,又佔用了誰的身體無關,我只是想讓佩姬看清楚自己一直憎恨的敵人究竟是誰而已。」


  盧克在說謊,他正透過抖落沾附於劍刃的鮮血這個動作來掩飾自己的躊躇。


  「哦呀哦呀,好恐怖呢!」


  用『艾德蘭』的臉笑著的使徒似乎非常愉悅:


  「也許我們可以就此打住,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哄而散?」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蟬翼:


  「你休想!」


  『艾德蘭』表現出看起來十分苦惱的模樣,我知道那絕對是在假裝──


  「這樣好了,妳可以把我當成一個任妳發洩情緒的沙包,不管怎麼揍都行,直到妳滿意為止……當然,我會適時的反擊,畢竟像隻砧板上的魚一樣任人宰割並不是我的興趣。」


  『他』邪魅的一笑:


  「妳不是很憎恨我殺害了妳的雙親,又殺死了妳的好朋友伊莎嗎?」


  再也無法壓抑怒氣的盧克將劍高舉過頭:


  「開什麼玩笑!」


  我伸手攔住了盧克並試著對他微笑:


  「相信我,我有辦法。」


  愣了半响的盧克在用眼神確認了佩姬的覺悟之後,將劍插回了劍鞘。


  連結著本體的五柄子劍也像是擁有自我意識般自動歸位,一把接著一把躲進盧克一直揹著的劍套裡。


  盧克交疊起雙臂:


  「我相信妳,可是一旦佩姬妳有任何喪命的風險,我都會立刻制止這場戰鬥,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艾德蘭,但是對我而言,生命並不等值,佩姬妳的性命遠比任何人都來得重要許多。」


  我轉頭對盧克露出甜甜的笑容,我發現自己真的好愛好愛他。


  盧克這突如其來的告白令我感覺自己充滿力量,事實上,自己正是因為找到了可以在不傷害艾德蘭的情況下驅逐使徒的方法,才決定答應『他』的邀約──


  自己七歲那年用光屬性魔力淨化格瑞斯克屍體的那一瞬間至今仍歷歷在目。


  還有,自己在坎培爾後山旁邊的魔法開發試驗場施展耶格凱爾版「眩光劍」時,那瀰漫著高溫的熾熱璀璨光輝明明淹沒了整片森林,卻沒有動物因此而受到影響這件事也令我得到了靈感。


  光屬性魔力有辦法在不影響其他人的情況下直接對魔物造成傷害,如果自己能像七歲那年一樣大範圍淨化這片土地的話,那麼就有辦法在不被使徒注意到的情況下淨化『他』──


  『艾德蘭』洞悉了我的思緒:


  「先說好,要是妳嘗試用光屬性魔力直接淨化我的話,我可是有十足的把握在被妳完全淨化之前啃光艾德蘭的大腦。」


  使徒將觸手擬態成劍,露出瘋狂的笑容。


  我催動起蘊藏在子宮的聖屬性魔力,將聖輝纏繞在蟬翼──

  

  佩姬的瞳孔再次綻放起金光,髮絲的末梢彷彿帶電似的微微飄起。


  初夏夜裡的微風徐徐拍打我的臉頰。


  『艾德蘭』查覺到了自己的意圖,可是我還藏有能夠逆轉絕望的手段。


  拜託你了,詹──





  這不是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裡。


  實際上,在確認詹還存活的這一個月以來,自己一直都在嘗試和他溝通。


  這裡是彷彿西洋棋盤一般,由無數個黑白相間的空格所打造的內心世界。


  被難以數計的黑白所包圍的這裡並沒有出口,如同電視螢幕般不停交錯的黑與白、光與暗、過去與未來──一切的一切都是詹的痛苦、詹的絕望、詹的怨懟、詹的憤怒──還有我。


  詹是佩姬、佩姬是詹。


  取代天空和世界包覆著這裡的是對自己的詛咒,可是地面卻是湖泊──


  詹和伊莎曾將暢談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夕陽西下的那片湖泊。


  佩姬和伊莎彼此坦承佈公,互訴情意的那片湖泊。


  伊莎同時接納了佩姬和詹的那片湖泊。


  自己此刻正在嘗試拯救艾德蘭的那片湖泊。


  湖面非常平靜,即使佩姬走踏在上面依舊沒有絲毫聲響,激不起半片漣漪。


  詹將臉埋入膝蓋,抱著腿蹲坐在世界的中心。


  他的外表早已不是過去那副慓悍勇猛的模樣,也不是逝世前那份麻痺自己的豁達。


  那是七歲的他、七歲的詹、瘦小的、無助的、毫無力量又可憐兮兮的詹。


  一切的起點。


  我們自始至終都未曾跨越的心靈傷痕。


  詹渴望被愛、佩姬渴望被愛、伊莎渴望被愛──


  我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為什麼無法拋下伊莎的裡由了。


  我在伊莎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失去雙親被親戚虐打的詹,那個瑟縮在角落祈求愛的自己。


  伊莎她失去了母親,被父親艾格文所拒絕,伊莎她的身上無時無刻都散發著對世界的怨懟,她跟自己一樣、跟詹一樣渴望被愛。


  原來自己最初會親近伊莎的理由,只是因為同病相憐而已。


  同時,我也明白自己在失去塔科特和塔米雅之後為什麼會決定獨自踏上旅程。


  我害怕面對自己、我害怕面對詹,我害怕面對處境與自己相彷的伊莎,我害怕喘不過氣的悲傷會淹沒、掩埋自己。


  所以我選擇逃避。


  沒錯,佩姬一直在逃避、詹一直在逃避,我們彼此討厭、互相憎恨,同時彼此逃避。


  我跟詹必須好好談談,我跟自己必須好好談談──為了不再逃避。


  我走到詹的身邊,跟他用一樣的姿勢坐下。


  這裡沒有風,詹拒絕被拯救,所以任何來自外界的救贖都吹不進來,誰也無法敲開他的心扉。


  能走進這裡的只有我,只有佩姬,只有詹──


  我跟詹之間不需要言語,由同一片污穢發展出來的不同人格打從一開始就不分彼此。


  七歲的他、受傷最深的他、藉由麻痺自己假裝適應世界的他,他從未走出、從未長大,他一直都在這裡,一直孤獨地坐在這裡。


  佩姬得到了愛、得到了呵護、得到了愛著自己的雙親,得到了塔科特和塔米雅。


  這一切對詹來說太不真實,所以才會誕生出我,孕育出佩姬。


  然後,如詹所願將他孤伶伶地丟在這裡。


  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沒有資格被拯救。


  前世的點點滴滴在腦海裡不停浮現,詹渴望死亡,他卻沒有勇氣去死,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活著就是他對世界的抵抗。


  詛咒自己,報復世界。


  這一切的來源究竟是什麼呢──?


  我側過臉望著詹:


  「其實……你很希望得到來自他們的道歉吧?」


  詹並沒有回話,依舊低著頭不發一語。


  他們指的是那些曾經虐待過自己的親戚,詹曾經愛過他們,曾經試圖將他們當作真正的家人,直到確認他們對自己從未抱持過愛。


  那就是詹在十三歲那年動手毀滅他們的理由。


  密不透風、喘不過氣的黑白世界開始降起雨。


  這是詹的心情、詹的心結。


  他總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咎到自己身上。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詹,他不被愛,他被虐待的理由不是因為他不夠好,畢竟就連詹的妻子羅莎莉都沒能走進他緊閉的心扉。


  果然,即使擁有相同的記憶和過往,自己和詹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真正的愛才不會因為你是否達到他們要求的標準而改變。


  教會我這件事情的是塔米雅──


  塔米雅拯救了我,拯救了佩姬,她那句「去成為更好的自己,去成為即使遭遇困難也能抬頭挺胸的自己」至今仍在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用背影去實踐這一切的是塔科特──


  塔科特為佩姬示範了什麼才是真正的父親,他平時的模樣雖然窩囊,可是一聲不吭地扛起一切的背影自己至今仍沒齒難忘。


  他們拯救了我,拯救了佩姬,卻沒能拯救詹。


  我知道為什麼,因為詹始終只能依靠自己來拯救。


  誰也無法帶他走出去,除了他自己,除了我,除了佩姬。


  我曾不只一次的認為塔科特跟塔米雅給了自己太多的包容與呵護,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是他們為了令佩姬能夠原諒自己所留下的贈禮。


  盧克也是一樣的,大家都是一樣的。


  我得教會詹原諒自己,帶著他走出孤獨。


  我站起身,牽起詹的手,對他露出微笑:


  「走吧…‥艾德蘭正在等著我們!」


  「我不要──」又瘦又小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瞅著我:


  「妳在利用我,妳靠近我只是為了拯救妳重視的人!妳所重視的人裡面並不包含我,妳逃避我,妳憎恨我,妳厭惡我!」


  男孩歇斯底里地哭著。


  詹說的沒錯,過去的我、過去的佩姬、過去的自己確實是這樣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扶著膝蓋,彎下腰笑瞇瞇地的望著他──


  「哪怕你依舊討厭、依舊憎恨、依舊厭惡我,我都必須帶你走出這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像扔下伊莎一樣將你孤零零的留在這裡。」


  我捉住詹的手臂,硬是將他從湖面拉起──


  「塔米雅曾告訴過我,『去成為更好的自己,去成為即使面對困難也能抬頭挺胸的自己』,我想塔米雅口中的自己不單單只有佩姬,也包括你、包括詹──」

 

  我對著傷痕累累的詹接著說道:


  「畢竟塔米雅才分不清誰是佩姬、誰又是詹,對她來說,我們都是一樣的!」


  男孩狐疑地望著我:

 

  「哪怕只是妳的一廂情願?」


  「就算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哪怕會一次接著一次受傷?」


  「就算會一次接著一次受傷。」


  男孩擦乾眼淚,緩緩點了點頭。


  我對詹展露微笑,對一直彼此憎恨的半身露出笑容:


  「我要帶你離開這裡,走向世界。」


  至今仍尚未擦乾眼淚的男孩對我展現了堅決:


  「好,先從救出艾德蘭開始。」


  黑白相間的內心世界開始崩塌,像是瀑布一樣的陽光氣勢萬鈞的撒了進來,將我跟詹包覆在一起。


  這是佩姬與自己和解的第一步。


  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簡單,也許未來我跟詹又會因為各種大大小小的衝突再次決裂,再次厭惡,再次憎恨彼此,可是不去嘗試的話是不會有結果的。


  謝謝你,詹。


  謝謝塔科特和塔米雅、謝謝盧克、謝謝伊莎──


  正是因為有你們在──


  我睜開眼睛──


  自己與『艾德蘭』的廝殺正在持續,使徒那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起來真是無比噁心。


  『艾德蘭』似乎很確定佩姬真的拿他沒辦法,擠眉弄眼的不停對我挑釁。


  看好了,你一直掛在臉上的從容不迫就由我來打碎!


  自己所揮出的每一劍都無法對佔據『艾德蘭』的使徒造成確實的傷害,不知道為什麼能不停再生的『艾德蘭』似乎完全不將我放在眼裡。


  『他』那副充滿輕視的態度正是我想要的。


  不知從何處揚起的夏風吹散了我的迷惘,留下了堅決。


  這是自己與詹初次和解之後第一次攜手合作。


  要上了……!


  在身體內側一直看著自己的男孩輕輕點了點頭。


  能夠制止藏匿在艾德蘭頭骨內側的使徒,在一決勝負的瞬間破壞他大腦的方式只剩一種,那就是透過詹曾經用來保存塔科特、塔米雅身影的究極魔法將『艾德蘭』連腦髓都一併凝結,再用如同海嘯般的光屬性魔力徹底淨化『他』──


  不過能夠凍結對手的那道術式施放起來實在過於引人注目,『艾德蘭』不可能不注意到自己的可疑之處,畢竟那是能夠左右氣候的終極法術。


  佩姬身邊開始綻放、灑落彷彿雪片般湛藍的冰晶。


  詹已經作好啟動術式的準備。


  為了避免使徒在術式發動的瞬間逃離,或是兌現他摧殘艾德蘭大腦的威脅,自己必須先用「眩光劍」去干擾『艾德蘭』的視線──


  我握緊蟬翼。


  陪伴自己出身入死多次的輕薄劍刃,此刻宛如擁有自我意識般回應著我的決心。


  雖然少了拔劍出鞘這個動作令日光的無詠唱施放有些遲鈍,可是用來對付對毫無劍術概念的使徒來說,這種程度已經非常足夠。


  自己現在所需要作的,只剩下在腦海裡構築使徒被眩光奪去注意力的想像──


  剎那間,彷彿豔陽一樣足以將人灼傷至失明的光芒在『艾德蘭』的雙目前一閃而逝──


  我跨出一步,在施放日光奪取『艾德蘭』視線的瞬間揮下斬擊。


  這不是獅子口中英雄耶格凱爾用來擊敗眾多好手的「眩光劍」,而是盧克為我命名的,屬於佩姬自己的「眩光劍」──


  用手遮住眼睛的使徒高分貝的驚呼:


  「你不在乎艾德蘭的死活了──」


  然而他的尖叫卻像是時間被凍結一樣瞬間戛然而止──


  只有詹有辦法施展的術式成功發動了,那是詹和自己為了永遠留下塔科特與塔米雅的身影而撰寫、架構的魔法。


  能將目標永遠凍結的終極術式。


  我和詹用這個魔法凍結了『艾德蘭』的大腦與藏匿在他頭顱中的使徒。


  全身被包覆在冰棺中的『艾德蘭』此刻連轉動眼珠都有困難。


  確認了使徒已經動彈不得之後,自己嘗試著像七歲那年一樣朝著艾德蘭和整座湖泊釋放光屬性魔力。


  以佩姬那單薄纖細的身軀作為中心,宛如海浪般洶湧的金色光芒淹沒大地。


  原本被繁星與三顆衛星佔據的深邃夜空,此時像被重新塗抹的畫布般變成白色,在夜裡顯得鬱鬱蔥蔥的山林也被粗暴地替換成了刺眼的金黃。


  徘徊在湖畔,藏匿於湖底,躲藏於艾德蘭腳下與體內的觸手紛紛被光屬性魔力淨化──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就連寄生在艾德蘭頭骨內的使徒本體正逐漸溶解這件事自己都一清二楚。


  盧克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這是萊爾賜與佩姬的力量、贈與詹的力量,這兩股力量與它們各自承載的人格在迷惘超過了十年之後終於達成和解。


  在淨解一切的光芒消散之後,我轉過頭,對盧克豎起拇指。


  這是佩姬的勝利,這是我們的勝利。


  精疲力竭的我重心一個不穩突然跌坐在地上,這沒辦法,這場戰鬥消耗了自己太多精神和體力。


  被汗水打溼的瀏海偕同觸手那幽紫色的血液黏在額上,同時,自己身上到處散發著難聞的腥臭味,雖然早在七年前就體驗過一次全身都被泡在污血裡頭的感覺,不過這個感覺真的是很不好受啊……好想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呢。


  抬頭仰望星空,我疲憊地想。


  結束了,自己能完成的事情已經全部都結束了,接下來就等聖神萊爾親自處理魔女,這是『祂』曾經允諾過我的事情。


  總之,就先為艾德蘭解凍吧……他再這樣繼續被凍結在冰塊中只怕會對他的身體產生不可逆的影響。


  盧克焦急地朝我跑來。


  我伸出手,等待盧克健壯的臂膀拉著我走向未來,就像自己拉著詹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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