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光劍「佩姬」-115 重逢

  一直攀附在右手上那像是泡沫一樣密集且大小不一的褐紅色肉瘤,終於在新的手臂完全長出之後,化作一朵朵霧白摻點翠綠的小花全數脫落。


  手臂的復原時間延後了,眼睛的恢復速度卻提前不少,原本預估要花上十天才能恢復如初的眼珠,在與使徒派屈克廝殺後的第八天就再生完畢。


  那朵自失去右眼後就在眼眶裡紮根,時不時就晃動花瓣不停干擾自己視線的小小百合,也在不經意之間從臉上脫落,留下一抹彷彿道別般若有似無的輕嘆。


  我將這些為了協助自己恢復而從身上褪去的花朵仔細蒐集起來,將她們埋葬在儼然已經成為昆蟲生態農場的後院裡。


  自從伊莎的火箭將庭園旁邊的後山森林燒個東倒西歪之後,大批大批說不出名稱亦無法辨識的節肢動物紛紛大肆搬遷、進駐至昔日的謝維圖拉爾領主宅邸的庭院,這些不請自來的新住民,令那些已經肆無忌憚的瘋狂生長到幾乎將近佩姬半個身子高的雜草,每天無論白天或是夜晚都顯得好不熱鬧。


  仍記得上輩子在地球有句俗諺是這麼說的──「現在他墳前的草都已經長的比你還高了」,看來並不是空穴來風呢,望著那些只要稍稍蹲低就能夠徹底隱蔽身形的草堆,抱著膝蓋蹲下的我愉快地想。


  盧克和我並沒有打算剷除這些舉家遷居於此的訪客,在失去伊莎的現在,只要稍微感到一點寂寞就會哭到梨花帶淚的自己,確實需要一點各式各樣的喧囂來填補伊莎不在的空虛。


  將那些曾經屬於自己身體一部分的花朵安葬完畢後,我又一次站在更衣鏡前檢視自己身體的狀態。


  照鏡子成了自己受傷這幾天來除了哭以外最常在做的事情。


  沒辦法,誰叫佩姬是個愛漂亮的女孩子,因此很在乎自己身上有沒有留下難看的傷疤。


  右眼雖然痊癒了,可是接連不斷的哭導致兩隻眼睛看起來一直都是紅紅腫腫的,伊莎在自己生命之中所佔據的份量是這麼的重,令自己很難將起伏不定的心情調節至有辦法正常運作的水平。


  有些時候,我會希望自己能變成台機械,這樣就不需要為了那些遲早會面對的失去在那邊痛苦不已──尤其是在伊莎的逝去自己毫無疑問地得揹負起最大的責任這一點上。


  就在我擦乾眼淚準備將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劍術的練習上,好暫時逃離像是午後雷陣雨一樣短暫且劇烈的情緒風暴時,一樓大廳那墨紅色的大門被突然地打開了。


  完全沒料到會有訪客到來這幾乎成了廢墟的舊領主宅邸的我連忙下樓,想要看看究竟會是誰來特地造訪這乏人問津的幽森秘境──畢竟自家裡發生過滅門慘案,外加領主一家的遺體又被冰封在此之後,這裡就成了謝維圖拉爾領居民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靈異聖地,在自己動身前去投靠盧克的這兩年內,曾經回來過老家一次的他是這麼跟我解釋的。


  據說路經此地的人偶爾會聽見瀰漫著寂寞的女孩歌聲,大家都在謠傳那是同樣身為亡靈,卻因為遍尋不著雙親而悲慟不已的領主女兒發自靈魂的慘叫……


  老實說,當初我在聽到盧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跟自己講述這段謠傳時,佩姬的心情還是挺複雜的。


  那滿溢著孤寂的歌聲很有可能源自於伊莎,畢竟在自己離開謝維圖拉爾領的這兩年裡,有絕大多數時間她寧願選擇一個人獨自住在這裡,也不願回到她父親──也就是現任領主艾格文的身邊。


  再來,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尋求盧克的協助所以踏上旅程,沒想到會就此變成靈異傳聞的一部分。


  總之,眼下會到訪這裡的如果不是為了尋求可供藏身之處的遊民或是盜賊,要不就是因為靈異傳聞所以特別過來挑戰膽量的討厭小鬼──


  抱持著複雜的心情走下樓梯,抵達大門的我完全沒料到來訪的人會是妲莉。


  妲莉是塔科特當年為了緩解塔米雅那低落的情緒所特地招攬進來的女僕。


  年齡與塔米雅相仿的妲莉是媽咪的好朋友,也是整個家裡最開朗也最陽光正向的人。


  性格熱情活潑的她將笑容帶給了因懷孕跟生產,導致情緒偶爾會陷入低落狀態的塔米雅,也為有時會因為各種因素顯得死氣沉沉的家裡注入滿滿的活力。


  在自己的記憶裡面,妲莉最大的特色是她那從不隨著年紀更變的髮型,即使過了二十五歲卻依舊堅持選擇雙馬尾作為自己招牌的她,儼然就是整個家裡最不受控制的那一個。


  我還記得她動不動就將工作丟包給蔻妮菈偷偷跑去找媽咪聊天,結果被塔科特痛罵的那一幕,也還記得她用名貴的茶葉泡出了有如餿水的紅茶,令我忍不住將喝到一半的茶水通通吐光那一幕,更還記得當自己仍是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時,妲莉為了逗弄我而作出許多古怪嘴臉的那一幕──


  妲莉並沒有死在兩年前那齣慘劇之中,為了和男友約會選擇事先請假的她,恰好避開了來自幕後黑手的算計。


  如今的妲莉所帶給人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完全不同。


  頭髮和塔米雅一樣是棕褐色的妲莉,放棄了她即使面對多年嘲笑也不肯退讓的雙馬尾,挑選了與塔米雅類似的外翹中長髮並綁了個乾淨俐落的蓬鬆馬尾作為現在的髮型。


  雙頰總是由於生氣而顯得圓潤的她,如今也因為歲月的變遷看起來消瘦不少。那不大不小,但用來迷惑異性倒是綽綽有餘的雙眼也褪去以往的純真,取而代之的是若隱若現的淡淡憂鬱,以及對世界充滿失望的迷惑和不甘──


  就如同自己完全沒料想到訪客會是妲莉一樣,她可能也從沒想過佩姬會出現在這裡。


  我望著她,她看著我,兩個人一時片刻都擠不出半句話來──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妲莉,熱淚盈眶的她一臉不敢置信地摀住嘴,一邊呢喃著「大小姐」一邊用力抱住了我。


  「大小姐……真的是大小姐……太好了,您沒事真的太好了……」


  妲莉濕熱的眼淚打溼了我的肩膀,自己卻一點也不在意。


  我難看地抽著鼻子,闊別許久的重逢令自己再也無法掩蓋心中的寂寞。


  自己對於妲莉的感情雖然沒有像塔科特和塔米雅那般無可取代,可是她畢竟是看著佩姬一路長大的家庭成員之一,在自己十歲的生日宴會上,也是熱情開朗的她最先拉響慶祝的禮炮,妲莉的冒失與笨手笨腳為自己的童年帶來了許多笑聲,是我珍視的家人之一。


  我用力地回抱住她:


  「妲莉妳怎麼會過來這裡?」


  為了確認眼前的少女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小姐,妲莉用手捧住了我的臉頰:


  「我呢……每隔幾個月就會回來一次看看大家……」


  跟自己一樣不停抽著鼻子的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相逢破涕為笑:


  「畢竟被冰在這裡的老爺、姊妹還有夫人和大小姐都是我的家人啊!」


  好不容易終於噙住淚水的我望著妲莉緩緩點了點頭。


  我覺得自己終於又找回了一些丟失的碎片,像是缺片的拼圖一樣空空蕩蕩的心又有一處被悄悄補上。


  我不會再讓她們從自己生命中消失了,絕對不會──!





  妲莉和我一起坐在大廳的餐桌喝著茶,由於她的泡茶技術實在令人敬謝不敏,因此這共享心情和甜點的小小茶會是佩姬所一手包辦的。


  妲莉原本似乎就打算要在弔祭大家之後吃些點心平復心情的樣子,所以事先買好了數量豐富的餅乾、甜點和品質還算可以的茶葉來準備犒賞自己。


  當然,這些東西最後都被謝維圖拉爾家那名蠻橫不講理的金髮大小姐給通通搶走,還強制可憐兮兮的被害人一起參加這場無論甜點或是茶水,全是都是從別人那裡強制徵收來的古怪聚會。


  我熱心的為妲莉沏茶,因為無論自己茶泡的再爛,都有辦法泡的比她好喝是鐵錚錚的事實。


  實際上自己一直很懷疑妲莉是不是總在泡茶時偷偷加料,才有辦法將茶葉轉化為難聞的餿水,就像添加許多古怪原料導致最終搞砸一切的煉金術那樣。


  「佩姬大小姐真不信任我呢!」


  咬著餅乾,妲莉嗤嗤笑著。


  我搖晃食指,同時閉著一隻眼睛──右眼能夠恢復正常真是太好了,由於失去了一顆眼珠的緣故,之前想表現的俏皮一點都沒辦法──


  「我正是因為信任妲莉所以才決定自己泡茶的唷!」


  穿著類似孕婦一樣的寬鬆裙裝的妲莉用手遮住了嘴:


  「這種信任還真是讓人開心不起來呢。」


  「誰叫妲莉總是泡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嘛!」


  順著前傾的動作將手肘放在桌上,並用手背托住側臉的她,此刻正一臉恍惚的將點心塞入嘴裡:


  「這沒辦法。」


  看起來非常疲倦的妲莉接著說了下去: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當女僕的天分,還好塔科特大人願意收留這樣毫無用處的我。」


  她不算長也不算短的睫毛隨著眨眼微微晃動:


  「在老爺、夫人和姊妹們過世之後,我曾經嘗試去其他貴族家裡應徵女僕的工作,但笨手笨腳的我總是一下子就被他們給轟了出來──當然,願意收留我的貴族也不是沒有,但他們並不是需要女僕,而是想要一個隨時可供發洩慾望的蠢笨女孩罷了……」


  妲莉越說越喪氣:


  「儘管看起來比同年紀的女性要年輕一些,可我已經要滿三十歲了,再過不久自己就會連作為娃娃給貴族們玩弄的資格也沒有……我真的很懷念塔科特老爺、塔米雅夫人,還有與蜜莉妲跟蔻妮菈姊妹們一起共度的時光,即使當時她們每天都在嫌棄我笨手笨腳,她們依舊是我的好姊妹,好朋友,不會像那些討厭的傢伙們整天只想拿我當發洩憤怒的沙包。」


  怔怔地望著妲莉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不只是自己,就連妲莉都過得非常辛苦,她這些年所遭受的委屈一點也不比佩姬少──


  就在這個時候,才剛整理完雜物間的盧克從二樓走了下來。


  自己跟妲莉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對聽力極佳的盧克來說,要仔細將每字每句都聽進耳裡完全不是問題。


  笑容總是蘊含著陽光的盧克走向餐桌,以類似鼓掌的動作拍掉手上的灰塵:


  「既然如此,就讓我們來雇用妲莉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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