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光劍「佩姬」-105 藏匿已久的真心話

  「焚燒,然後劃破黑夜──火箭!」


  伊莎施放的火箭如同她精心設計的咒文,像是流星一樣劃破黑夜──


  在倉促之中捉起法杖拔腿就跑的我,釋放了儲存在手鍊的第一道冰牆,我斜斜地抬起手腕,讓冰牆跟著自己手掌傾斜的角度一併斜放,接著將散發森森寒氣的冰壁當作溜滑梯一鼓作氣滑了下去。


  冰涼的觸感掠過裸露在長襪與褲裙之外的大腿,與伊莎的廝殺明明是那麼令人痛苦的事情,思緒卻不可意思的非常冷靜。我想,自己的大腦一定是有什麼地方缺了一塊,才有辦法一直以第三者的角度去思考自己該如何突破眼下的困境。


  一道接著一道炸裂的火箭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焚風捲起我那彷彿流蘇的銀髮,同時拖累自己的動作,不停拍打臉孔的灰燼更是逼得我差點睜不開眼──


  我不想傷害伊莎、我不想殺了伊莎,魔女一定是早就知道這一點才挑選伊莎作為自己的使徒,同時還灌輸了佩姬其實是詹無比重視的存在這樣詭異的觀念,藉此挑撥我和伊莎的感情。


  要結束這齣鬧劇只剩一個方法,那就是對伊沙揭露佩姬和詹其實是同一個人的複雜關係。


  可是,佩姬已經不是詹、佩姬厭惡詹、佩姬痛恨詹、佩姬憎恨詹,自己跟詹唯一的共通處只剩記憶,還有我們衷心地討厭彼此這件事情而已──


  一直以不可思議的力量飄浮在空中的伊莎再次施放火箭,她是使徒,這點程度的不講道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事實上,我懷疑如果詹在這個時候現身,他也有辦法跟伊莎一樣用詭異的力量在空中飛行。


  我將魔杖的尖端對準朝自己襲來的火箭,釋放術式:


  「凝聚、然後凍結吧──冰槍!」


  冰槍與火箭的激烈碰撞引發了大量的霧氣,我透過這些水氣隱藏自己的身影,試圖再次說服伊莎:


  「我們可以不必走到針鋒相對的這一步,我願意跟伊莎妳坦承關於詹的所有事情,只要妳願意認真聽我說!」


  「住嘴!」


  伊莎的聲音隔著一層朦朧傳來。


  「佩姬妳若是真得將我當作朋友的話,早就會跟我說了,妳也不想想妳從以前到現在隱瞞了我多少事情!從詹開始到神明,到使徒!」


  她歇斯底里的聲音越演越烈──不,不是伊莎歇斯底里,是自己原本就是她口中那般卑鄙無恥的傢伙,是無論什麼事都以自己的利益作為第一優先,總是對他人的痛苦置之不理的可惡傢伙!


  我以為自己跟詹已經不一樣了,可是就算換了個性別,換了個身體,從醜小鴨化作天鵝,潛藏於靈魂的那份汙穢始終未變。


  我有什麼資格厭惡詹,我有什麼資格譴責詹,我有什麼資格排斥詹?


  我、我厭惡我自己的理由全都是為了自己,我想拋開難堪的過去,我想拋開丟人的過去,我想以全新的自己去體驗這個世界,可是這一切全都是自欺欺人,我怎麼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我害怕詹只是害怕自己被人厭惡,所以我搶在別人厭惡我之前先厭惡我自己。


  伊莎說的沒錯,佩姬真的有將她當作朋友嗎?


  我真的將伊莎當作朋友的話,早就在該以詹的身分拯救伊莎的那天向她坦承,說到底,我始終只顧著維護自己的利益,從來就沒有認真考量別人的心情……


  這樣子的我有什麼資格被伊莎所愛,有什麼資格被盧克所愛,有什麼資格被塔科特、塔米雅所愛?


  「焚燒,然後劃破黑夜──火箭!」


  伊莎施放的術式這次穿越了瀰漫在戰場的霧氣,筆直地朝我襲來。


  我不知道伊莎是怎麼鎖定自己的位置,可是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攻擊,我有自信躲開!


  自己就是為了這一刻拜託安娜和朵朵為我進行艱苦的鍛鍊。


  我不停地跑,往庭院外邊的後山逃竄,伊莎釋放的火箭將樹林燒得通紅一片,從空中俯視著佩姬的她,表情無比冷峻。

  

  我一邊跑,一邊將法杖的魔導石筆直的對準伊莎──!


  不行……我作不到……


  我沒辦法將伊莎視作敵人。


  飄浮在空中的伊莎朝我露出冷笑:


  「妳又來了呢,又不肯認真面對我了呢!」


  我怔怔地望著她。


  滿溢在伊莎臉上的怒氣比她所釋放的火箭更令我感到疼痛: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佩姬妳從來就不將我當成一回事,從來就不肯願意和我認真一決勝負,妳總是自詡成熟,居高臨下的俯視我──沒錯,就跟我現在站在上面看著妳一樣!」


  「我、我沒有──伊莎,我真的沒有!」


  「那妳為什麼不願意發動術式呢?從戰鬥開始,妳就一直處於被動,只要妳願意,妳明明有能力進行反擊,可是妳卻沒有這麼作!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她高舉右手,雙眼泛淚:


  「佩姬妳傲慢到以為自己一旦開始反擊,我就會像隻毫無還手能力的陶瓷娃娃碎裂一地!我都已經對妳表露敵意了,妳還在踐踏我的心,妳總是像這樣不把我當一回事……」


  又一批火箭飛向我,只不過,這次彷彿流星雨一般的箭雨裡還摻雜了其他東西。


  那是影子,宛如刀刃般銳利的影子。


  我下意識地擰開了體內用於儲存光屬性魔力的水庫閘門,拔出蟬翼,接著將聖輝纏繞蟬翼那輕薄的劍身上,搶在彷彿箭矢的影子抵達自己前將陰影連同火箭用眩光劍一一斬落。


  在上次與坎培爾後山森林的黑色魔物對決結束後,自己在這幾個月一次又一次的練習中,已經徹底掌握了眩光劍可以在一定程度內自由延長劍身,憑自己意思決定攻擊範圍的這個特性。


  現在的佩姬已經跟半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頭髮因為光屬性魔力的啟動恢復成金色,像是由無數彩虹堆疊而成的金虹色瞳孔此刻正散發著熾熱的純白色光芒──


  伊莎用手背拭去盤踞在雙頰的淚痕,她終於開始展露笑顏:


  「我們終於站在同一個起跑點了呢……」


  她從蔚藍轉變為血紅的瞳孔裡頭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喜悅──自己終於能逼迫佩姬正視自己的喜悅:


  「為我的祈願獻上祝賀,火箭!」


  伊莎改變了咒文。


  下一刻,無數火箭伴隨著陰影像是海嘯一般企圖將自己淹沒。


  這不是有辦法用眩光劍全數擊退的數量,我一邊揮劍一邊倉促地開始詠唱:


  「凍結,然後化為壁壘──冰牆!」


  冰牆替我抵禦了決大多數的攻擊,剩下的我得靠自己解決。


  就在自己揮舞著蟬翼將餘下的法術一一斬下的同時,伊莎揮舞著奇形怪狀的劍劈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用蟬翼削向伊莎的手腕,將她手中握持的劍連帶削掉了一部分。


  幽紫色的血液從伊莎手中的劍身噴濺而出,定睛一看,那是擬態成長劍模樣的觸手。


  在意識到攻擊不會對佩姬奏效的瞬間,伊莎改變了揮劍的軌跡:


  「佩姬妳知道嗎?我好喜歡妳,同時也很厭惡妳──」


  她接連不斷的攻勢逼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可是最令我無法忍受的,是我好忌妒妳!」


  我跟伊莎在燃燒中的森林中展開最後的對決。


  「佩姬妳擁有我夢寐以求的一切,從深愛著妳的家人,到即使被婉拒仍依舊不屈不撓纏了上來的追求者,還有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的戀人!」


  伊莎的攻擊未曾止歇──


  「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妳揮霍那一切,然後自以為是的向我炫耀,最後再將我孤零零留在空無一人的房子裡!」


  伊莎所揮出的每一劍都蘊含著強烈的殺意,她已經徹底忘了要將佩姬削成人彘獻給魔女的宣言:


  「妳怎麼可以那麼殘忍,殘忍到連我心愛的詹都一併奪去!」


  伊莎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用眩光劍削斷了她握持的觸手:


  「聽好了伊莎,詹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只是個為了戰鬥而誕生的幻影!」


  伊莎手中像是觸鬚一樣的劍開始再生,看來想要奪下伊莎的武器迫使她投降或是失去戰鬥能力的這個方法是行不通了。 


  「住口!無論妳與詹的關係有親密,我都不允許妳這樣污辱他!詹是我的英雄,他答應過我了,不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伊莎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知道妳跟詹之間有著誰都無法取代,不可告人的關係,所以只要將佩姬妳逼入絕境,詹就會出來見我!」


  堆積在伊莎瞳孔中的愛戀正熾熱地燃燒。


  「神明──不,魔女是這樣跟我保證的,我只要詹,除了詹以外我誰都不要,佩姬我求妳了……叫詹出來見我!」


  好痛、心好痛、痛到喘不過氣的那種痛。


  原來不只是佩姬,連詹都在傷害伊莎,我早該知道伊莎對詹的執著會讓事情朝著無法挽回的方向發展,以詹的身分和伊莎重逢的那天自己竟然還接受了她的愛戀──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垃圾,是個糟糕透頂的垃圾,是個明知到不可以回應伊莎卻仍舊放縱自己感情的垃圾──


  「詹已經不在了……」


  我哭著再一次削斷伊莎手中的劍。


  伊莎的攻勢停下,她愣愣地望著我──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走向伊莎,試圖直接奪取在她手不停蠕動、再生的觸手:


  「詹已經不在了……他再也無法出現在妳我面前了……」


  伊莎機警的後退一步,將觸手筆直的指向我。


  「妳騙人,佩姬妳一定在騙人!妳就這麼不願意讓我和詹碰面嗎?」


  我丟下了蟬翼,如海嘯般淹沒自己的愧疚感使我無法和伊莎繼續戰鬥下去──


  我終於知道詹為什麼每次聽到伊莎的名字,都會試圖掙脫自己所為他安上的枷鎖了……


  我一直在否定詹的價值,從自己喜歡上盧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排斥他,在拒絕他。


  詹是我的自卑,是佩姬一直想要捨棄的過去,是佩姬的罪孽,是佩姬的汙點,薩托那晚為佩姬所帶來的陰影只不過是個契機,自己早就為了成為真正的「佩姬」而一直在趕他出去。


  像這樣被所有人都否定的詹,被所有人都厭惡的詹,卻還是有愛著他的人,那就是伊莎……


  所以一直甘願被囚禁在牢獄中的詹,才會在知道伊莎可能遭遇到危險之後拼命試圖衝破枷鎖,哪怕他永遠無法再次以詹的身分的出現。


  「佩姬妳還在看不起我嗎?妳為什麼要扔下劍!」


  伊莎手中握著的觸鬚睜開了一個又一個佈滿黏液的眼睛,跟著她一起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將因汗水而黏膩成一片的瀏海向上掀開,露出額頭。


  「詹……不──是我已經沒辦法再跟妳打下去了……」


  伊莎放下了由觸手擬態出來的劍,一臉不敢置信。


  啊啊……果然,嗅覺無比敏銳的她可能早就察覺到了──


  察覺到佩姬與詹的相似之處。


  事實上,芮菈可能就是透過自己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肢體語言當作證據在說服伊莎。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伊莎的表情出現前所未見的動搖。


  講述過去是件無聊的事情……可是自己必須讓伊莎明白一切的起源……


  我望向伊莎,對她露出微笑。


  由伊莎施放的火箭所引起的火災仍在持續,周遭著火的樹木此刻正不停的倒坍。

 

  「曾經有個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男人,在寂寞和絕望成長的他唯一的願望只剩報復世界……」

  

  森林內到處都是動物的哀號和啼哭,自己眼角的餘光甚至瞄到了佩姬過去曾和伊莎一起餵養的橘貓──


  「像這樣毫無價值的傢伙儘管曾經獲得拯救,但他最終仍在對世界不抱持著希望的情況下死去了,身處彌留之際的男人和被人稱為聖神萊爾的神明進行交易,神明答應他,如果男人能作為棋子為『祂』所用,『祂』會實現男人一個願望……」


  伊莎靜靜地聽著,滿臉是淚的摀住嘴──


  「男人以女孩的身分在異世界重獲新生,與充滿痛苦和憎恨的前世不同,他這次擁有了呵護她的雙親,還有無比要好的朋友。」


  伊莎不自覺地扔下了像是觸手一樣的劍。


  「不……不是這樣的,不可能有這麼荒唐的事!」


  貫穿後山森林大火仍不停在焚燒,兇殘的熱浪一陣又一陣灼乾了我跟伊莎臉上的淚水。


  「為了令身為使徒的女孩能夠安然的成長,神明賜與了女孩能夠暫時轉變為男人的力量。」


  「閉嘴、閉嘴、閉嘴!佩姬妳一定是為了阻止我與詹見面才胡謅這種根本不會有人相信的事!」


  「『大叔,妳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我還記得,伊莎妳那天是這樣問我的……」


  我──不,是佩姬對伊莎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伊莎在原地楞了半响,過了許久,她才勉強從嘴裡擠出話來……


  「不可能……妳一定是從盧克那裡聽說的……你不要想說那種話來欺騙我!」


  伊莎的聲音在顫抖,詹在傷害她、佩姬在傷害她,沒有什麼什麼比自己傾心已久的戀慕對象竟然是個幻影更傷人的事情了──


  由詹、由佩姬所引起的這齣鬧劇,必須由我劃下句點──


  「在後山那波光粼粼的翠綠色湖面時,妳曾經哭著對我說『湖之所以是綠色的,是因為這樣陽光才照不進她的心扉,只有陰鬱的詹像是英雄一樣闖進了伊莎妳的心,奪走妳心靈上的處女……』。」


  沒錯……自己全都記得,與伊莎相處的點點滴滴詹全都記得、佩姬全都記得,不論是詹還是佩姬,她們都愛著伊莎──


  臨近瘋狂的伊莎一邊哭一邊臉捧著臉開始尖叫,焚風令她白色的長裙不停擺盪,我倆的影子隨著火光的搖晃忽長忽短。


  「這一定是佩姬妳事先就跟詹串通好的……不要以為說些只有我和詹知道的事就能欺騙我!佩姬妳不是詹……妳不可能是詹!」


  我扶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近幾個月來一直在腦海裡不停斷斷續續奏響的鐵鍊聲逐漸消散,充滿倦怠的嘆息聲化為啜泣。


  詹在哭、佩姬在哭、我在哭。


  看見佩姬一臉恍惚的站起,伊莎捉住發抖的肩膀凝視我,她望著我的表情充滿懷疑、不信任,還有警戒。


  擦乾眼淚這件事已經失去意義,因為無論怎麼阻止,像是潰堤的水壩一樣失去控制的淚腺,會永無止境的將伊莎那彷彿燭光一樣的小小祈願徹底澆熄。


  身體在顫抖,靈魂在震盪,從自己初次在生日宴會上認識伊莎那一刻開始,記憶裡所有關於伊莎的片段像是相片不停自腦海裡浮現,我將那些承載著回憶的相紙一一拾起,將它們與眼前不停啜泣的伊莎重疊在一塊……


  我朝天空舉起手,詠唱伊莎為詹獻上的咒文──


  那是伊莎的愛戀、伊莎的夢境、伊莎的心──


  「灑落吧,我的夢境!」


  數百把冰霜巨劍像是雨滴般從空中灑落,瀰漫著森森寒氣的劍雨一柄接著一柄困住了伊莎,將詹、將佩姬還有伊莎圈在了一起。


  這一切,彷彿自己與伊莎在魔獸格瑞斯克背上那天的重現。


  伊莎不敢置信地凝視著眼前這一切,她比誰都清楚這段詠唱、這句咒文源自於誰──


  這是伊莎的希冀、伊莎的祈願、伊莎的曾經──


  伊莎終於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對於詹的思念……


  「詹?」


  伊莎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摀住嘴的她一邊搖頭一邊緩步向我靠近:


  「詹、詹!佩姬妳真的是詹──!」


  是,但同時也不是,不知道該如何答覆伊莎得我恍惚地點了點頭。


  伊莎似乎從佩姬的瞳孔中確認了什麼,她衝向我,捧著佩姬、捧著詹滿是淚痕的臉頰送上充滿深情的一吻──


  少女特有的芬芳撲面而來,就像是吹拂著草原的清風。


  感覺長久以來一直瀰漫在自己身旁的濃霧因伊莎那深情款款的吻而被吹散。


  「妳是詹。」伊莎的神情無比堅定:


  「那是詹的眼睛,眼神不會騙人,雖然佩姬妳會!」


  我遮住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伊莎的笑容恢復了以往的魅惑,她一邊笑著哭,一邊用手背拭去臉頰的淚水。


  「詹……我想妳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妳!」


  伊莎再次將唇貼了上來,世界陷入徹底的寂靜。


  在火光的照耀下,這一刻彷彿成了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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