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光劍「佩姬」-66 獅子特有的溫柔

  宛如羽毛般輕輕飄在空中的雪花終於停了。


  望著窗外白茫一片的雪景,自降雪開始以來幾乎不怎麼離開被窩的我,在掀開棉被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雪已經持續下了將近一個禮拜,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活動筋骨,再這樣繼續不健康地窩在房裡,我覺得自己都要發霉了。


  總感覺背上會長出特大號的香菇,帶有鮮豔斑點的那種,顏色的話一定要是嬌豔的玫瑰色,這樣才會有彷彿潔白無瑕的床單被玷汙般那樣病態的美感。說不定神秘植物的種子已經悄悄躲藏於自己的脊椎,準備在夏天綻放盛大的花卉,就像冬蟲夏草那樣。


  不,如果是寄生在人類身上,應該叫作冬人夏草吧……


  哎唷,好恐怖呢!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夢幻的觸感。就像是蛻皮又或是羽化一樣。


  自己還清晰地記得,上輩子當詹年紀還小時,自己曾一度沉迷於醜小鴨的故事之中,老舊的童話被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翻閱,直到內頁捲起,書封泛黃。


  但無論是多麼明亮又或是沉重的祈願,物理規則所帶來的限制終究會否定一切,變成天鵝的那天始終沒有到來,在汙濁的泥巴裡不停地翻滾、掙扎的始終只有鴨子。


  一隻永遠也長不大的鴨子。


  人也許總是在妄想能夠蛻變成截然不同的自己。


  縱使歷經轉世,重獲新生,但靈魂的本質是不會變的,這就是佩姬、同時也是詹。


  曾經一度被遺忘的憎恨猛烈燃燒──


  我討厭自己……


  超級討厭──!





  最近想從腦海裡排除的事情還有另一件。


  那就是不停地在腦海裡徘迴、來自於鼠怪的悲鳴。


  上次跟朵朵剿滅鼠怪時所用戰術對自己造成了陰影。


  擬定戰術的是自己,執行策略的也是自己,但鼠怪被困在洞窟內的慘叫卻始終在腦袋裡揮之不去,原因非常簡單,那個哀嚎與人類實在太過相像了。


  彷彿自己手上沾滿的是人類的鮮血。


  我對殺人並不會抱持著猶豫,像是盜賊又或是薩托那樣的渣滓該殺就殺,雖然轉世成佩姬後在取人性命這方面變得稍稍有點軟弱,但整體大方向是不會有所改變的。


  掠奪性命終究是有個底線。


  詹不會去殺害無關的第三者或是沒有反抗能力的敵方家眷。


  混跡於舊金山黑幫時不濫殺無辜這點為詹惹上了不少麻煩,但自己從來都沒有為此後悔。


  可是上次在剿滅鼠怪聚落時,雌性鼠怪與鼠怪幼體的哀嚎,使我覺得自己似乎在無意間打破、跨越了這個界線,令我非常苦惱。


  明明是堆怪物,為什麼要表現的像個人一樣呢?


  自己止不住地嘆氣。


  要是現在跑出幾隻鼠怪魔王、鼠怪騎士、或是鼠怪阿修羅男爵之類罪無可恕的存在出來讓我練練手就好了。


  這樣自己一定能擺脫那揮之不去的陰影。


  就當我在為這些窮極無聊、極端瑣碎的小事抱頭苦惱時,獅子岡薩雷斯的腦袋突然從窗戶鑽了進來,害我嚇了一跳。


  「請不要突然闖入淑女的房間!」


  我拿起法杖猛烈地敲著獅子從窗邊伸入房裡的頭,岡薩雷斯要是再過分一點我也許會抽出蟬翼將他的毛髮削光,令他變成一隻失去鬃毛的雄獅。


  最好是剃的像是狗啃一樣。這應該沒有多難,我有自信。

  

  岡薩雷斯露出了既嚴肅又調皮的笑容──


  「有味道。」


  一時沒有領會獅子口中的「味道」代表什麼的我,不由自主地楞在原地。


  「墮靈的味道。」他接著補充。


  岡薩雷斯的口中的墮靈,是能夠用歌聲篡奪聽眾性命的女妖。


  墮靈的頭上有著像是惡魔一樣成對的山羊角,臉上則是帶著刻有眼睛符號的面具,整張臉除了鮮紅的嘴唇以及絳紫色的舌頭外,幾乎都被像是頭盔一般的面罩所包覆;除此之外,墮靈的四肢極端纖細,遠遠看去,就像個全身被繃帶與黑袍纏繞的女人──


  獅子那終於找到玩具的興奮神情令我體內的警鈴嗡嗡作響。


  「墮靈距離這裡多遠?」我緊張地問。


  「大概是距離這裡北側十公里左右的山谷,味道應該是從那裡飄過來的。」


  ……那不是一個多禮拜以前我跟朵朵剿滅鼠怪聚落的地方嗎?就是將鼠怪關在山洞內焚燒的那裡。


  「墮靈為什麼會出現在哪裡?她是有意識地選擇自己出沒的地點和時間嗎?」


  我想自己的語氣裡一定瀰漫著驚慌。


  圍繞在墮靈身上的謎團實在太多,如果墮靈跟格瑞斯克真的是同樣是源自於邪神的魔物,那代表著附近可能藏匿著「魔女」。


  在不能變身成詹的情況下,我必須避開芮菈。


  獅子皺起了眉頭:


  「這個問題一時半刻之間我很難跟妳解釋的清楚,現在我只問妳一句──妳要不要跟上?」


  獅子露出了充滿愉悅的笑容。


  我點點頭。答應了岡薩雷斯的邀約。


  因為魔女芮菈此刻若是認真的想為難我,那麼無論自己躲到哪去都是一樣的。


  還不如趁這個機會學習如何應付墮靈比較好。


  「我去,可是有一個附加條件!」攥緊法杖,我堅定地說著。


  腦袋仍卡在窗戶的金色獅子疑惑地歪過了頭:


  「什麼條件?」


  「岡薩雷斯你必須教我如何處理墮靈。」


  男人大笑:


  「這怎麼會是問題!」


  將頭從窗邊抽回的岡薩雷斯一邊活動著臂膀,一邊用手大力的拍打著胸膛。


  於是信奉不同神明的兩個使徒,開始向瀰漫著瘴氣的山谷進軍。





  岡薩雷斯的腳程很快,遠比馬匹要快,更比汽車還快。


  被他扛在肩上的自己連男性恐懼症都顧不得了,我嚴重的暈車──不對,是暈獅子。


  「咳、咳、嘔──嘔──!」


  我激烈地吐著,感覺不只是胃,就連已經進入腸道的食物都要在嘴裡俏皮地打聲招呼後跳出來跑掉。


  一切都是那麼的糟糕透頂。


  「我說佩姬妳昨天晚上吃的還挺不賴的嘛。」


  岡薩雷斯煞有其事地評論起我的嘔吐物──也就是自己昨天的晚餐。


  「不過妳消化似乎不太好哪,這樣下去會長不高的。」


  獅子像是關注著職場裡上進的後輩般接著補充。


  對啦、對啦!我承認自己離細嚼慢咽是有些距離,不過哪有人會這樣評價自己的吐的一蹋糊塗的東西,那些混雜著胃酸、膽汁的食物殘渣連打馬賽克都來不及了,請您不要如此認真的看待它。


  我說岡薩雷斯你是透過觀察排泄物研究人體狀態的醫生嗎?胃鏡、腸鏡什麼的我可是一個都不想照,謝謝!


  「……閉嘴!」


  腦袋裡的埋怨明明堆積如山,自己嘴裡所能擠出的卻只有僅僅兩字。嗯,很好,一定是獅子你害我得了失語症。


  岡薩雷斯你他媽──!


  「我能不能長高關你屁事!」


  我氣憤地瞪著岡薩雷斯,用完全無法感覺到冷酷的稚嫩聲音低喃。


  塔米雅和塔科特花了十年為佩姬努力培養的氣質在一夕之間就全破了功。欸金毛獅王你真是有夠可惡的!


  「我說佩姬妳必須明白身高與戰鬥力息息相關,依我的看法妳作最少必須得長到兩百公分以上……」


  「──請不要以為每個人都想長的跟巨人一樣!」


  我生氣地翻了個白眼,我對自己現在的身高很滿意,不需要滿腦子都是戰鬥的獅子你來指指點點!


  討厭!氣死我了。以後我決定叫你蝨子,反正這兩個詞在中文裡的發音很近,你和蝨子煩人的程度簡直如出一轍!


  「……巨人是嗎?可是兩百公分明明還是個矮子啊!」


  交疊著雙臂的岡薩雷斯疑惑地歪過了頭。


  「請您不要以獠族的角度去評價人類好嗎?」


  這樣充滿吐嘈的對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明明是特地來殲滅墮靈而不是表演相聲啊!


  怎麼辦,我好想哭……感覺十二年份的眼淚可以因為這樣無聊的小事一口氣哭完。


  然而就在自己正扶著暈呼呼的腦袋,仔細思考要如何用更具攻擊性的詞彙傷害岡薩雷斯時,墮靈那彷彿囈語般支離破碎,卻又扣人心弦且清澈明亮的歌聲開始響起。


  「LA──!」


  女妖絳紫色的舌頭因歌唱顫抖,像是心臟一樣不停鼓動的靜脈和微血管在青藍色的皮膚底下閃爍。


  「快唱,在墮靈的聲音奪走妳的注意力前先唱。」


  獅子用與那壯碩體格不太相符的溫柔嗓音低聲說著。


  墮靈的歌聲能夠穿透建築,無視阻礙,無論何等強力、高級的隔音器材在墮靈面前都是毫無意義,因為女妖的歌聲不單單只會透過物理法則傳遞,更能毫無保留的直接襲擊與蝕銹至靈魂的深處。


  要拒絕靈魂遭受拉扯的唯一方式就是唱歌,在墮靈用旋律啃食、凌遲自我之前先用聲音填滿自己。


  我開始歌唱──


  這個世界不存在著唱片、沒有網路,謝維圖拉爾家族也沒有鑑賞音樂的習慣,因此自己對厄瑞那流傳已久的詩歌以及樂曲完全陌生,我所能唱的只剩詹所熟悉與熱愛的歌曲。


  那是個以成長作為主題,握緊鑽頭咬住牙關一路往前衝刺,直到突破天際的動畫片頭曲。


  那段史詩般的英雄傳奇令自己感動了很久很久,因此即便間隔了數十年自己仍始終無法忘記。


  為了填補心靈縫隙所歌唱的竟然是動畫主題曲,仔細想想實在是有點丟人呢。


  不過沒關係,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去嘲笑不存在於此的次文化,所以自己能毫無顧慮的引吭高歌──

 

  ……世界陷入寂靜。


  墮靈的歌聲並沒有如上次那樣震撼與深入腦髓,可是我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岡薩雷斯那佈滿皺褶的厚唇似乎正在闡述著什麼,我盯著男人的嘴唇用力辨識──


  『大聲點!用力唱!』


  獅子似乎是這麼說的。


  於是自己試著對歌曲投入更多情感,將思念持續灌注到依稀記得的歌詞裡。


  過了宛如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的片刻之後,我終於能稍稍聽見自己那彷彿隔著一層朦朧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世界就像是龜裂許久卻始終未曾修繕的玻璃一樣支離破碎,只剩自己那溫柔婉約的歌聲在耳畔持續繚繞。


  墮靈那像是刀刃一般的歌聲戛然而止。


  女妖先是痛苦地摀住耳朵,隨即深深彎下了腰。

  

  看準了時機的岡薩雷斯只花了一個跨步就將間隔數丈的墮靈一刀兩斷。


  獅子前臂側邊那宛如斧頭一般的臂刃濺上了波紋狀的紫色血跡,開出了如盛宴般燦爛的花朵。


  墮靈黑紫色的身影在映照著日暉的雪原上消融。


  ……果然,岡薩雷斯確實很強,他刻意隱藏,卻會在無意間流露出的溫柔也是。


  獅子明明只要在墮靈歌唱前一刀劈死女妖就行,以他那超乎常理的身手來看,那明顯是最省時間也最不花費力氣的作法。


  岡薩雷斯根本沒有必要等到名為佩姬的女孩成功掌握住對抗墮靈的方法後再開始行動。


  三公尺高的人型獅子之所以願意這樣作的理由純粹只是溫柔。


  自己甚至開始懷疑,在榭菈領降下初雪的那個晚上,岡薩雷斯口中那句看似逗趣的「睡醒了」只是為了改變我自怨自艾的情緒。


  畢竟獅子曾經說過,人類情緒改變時味道非常明顯。


  吶……我說小獅子你怎麼有辦法那樣成熟呢,跟你相比,自己又是顯得多麼幼稚。


  刺骨且冷冽的蒼茫無情地拍打著我的臉頰,明明是擅長使用冰魔法的水屬性魔法使,自己卻始終沒有習慣施展魔法時的那股淒寒和凝凍。


  我先是搓揉手掌使掌心發熱,再拍拍雙頰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從口裡呼出的熱氣化作了薄霧,從內心褪去的哀愁又會變成什麼呢。


  沒有人可以指引我,我必須靠自己找出答案。


  岡薩雷斯為我作的夠多了,自己不能再依賴他。


  我慢慢走向身高遠超十呎的人型獅子,從岡薩雷斯身上瀰漫的磅礡氣勢使他的背影看起來更加威武。


  對獅子而言僅僅只有一步的距離,自己卻走了好一會兒才抵達他的身邊。


  大口喝酒、豪邁吃肉,從來不知刷牙為何物的岡薩雷斯露出了他黃黃的牙齒──


  男人像是在提醒自己一樣說出了他六百年來的感悟:


  「這話不單單只是說給佩姬妳聽……對我來說,包括六百年前一起奮戰的隊友在內,大家都是小孩子。自己更是所有人裡頭最幼稚,最像小朋友的那一個。」


  獅子和煦地笑了出來,彷彿陽光那般溫暖:


  「我不知道妳的情緒為什麼一直那麼低落,可是放任自己的情緒並沒有什麼不好,想吃的時候就吃,想唱的時候就唱,痛苦到無法忍耐就放聲大哭,思念濃烈到無法釋放的話就去找人,不然就是寫信。不分種族、也不分年紀,人沒有必要強迫自己成熟,畢竟在指引我等的神明面前,大家都是一樣幼稚。」


  岡薩雷斯拍了拍我的背:


  「妳啊,太過壓抑了。」


  被人看穿的感覺超級丟臉,宛如全身赤裸一絲不掛──


  「……有哪麼明顯嗎?」


  不想讓獅子看見自己紅透的臉,拉下兜帽的我羞怯地問。


  「這不明擺著的嗎?」男人縱聲大笑。


  「真是壞心眼呢……」


  我用只有自己聽得清楚的聲音,輕輕地咕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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