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光劍「佩姬」-65 初雪

  星霜村終於迎來了今年第一場雪。


  我想,誘發這場冰雪的雲層應該是從自己曾和艾德蘭一同欣賞過的那片海邊開始,沿著謝維圖拉爾領穿越邊境和山脈一路飄來的吧。


  我覺得自己多少應該算是有些思鄉情節。


  畢竟謝維圖拉爾嶺對自己而言承載了太多無法負荷的心情以及重量。


  從與塔科特、塔米雅一同生活過的宅邸以及庭院,到伊莎曾經裸著足戲水的翠綠湖畔,還有自己和魔女曾經對峙過那片的後山草原──


  轉生後歷經的大大小小和點點滴滴,有絕大多數都建立在謝維圖拉爾領那片寂寥的土地上。


  與喧囂吵雜、自由奔放的阿斯嘉領不同,也和放鬆自在、恬靜純樸的榭菈領不太一樣。


  沒錯,謝維圖拉爾領是個會令人不自覺地感到寂寞的地方。


  而我竟然將伊莎一個人孤伶伶地扔在那瀰漫著孤寂的雪原。


  在失去摯愛的悲愴逐漸冷卻之後,我明白了。


  無論是想為雙親復仇,亦或是調查真相之類的理由看似有多冠冕堂皇,可實際上自己只是想逃離那裡,逃離光是想像就會令人陷入哀傷的謝維圖拉爾領。


  因為詹還有佩姬,是個會在關鍵時刻選擇逃避的垃圾──


  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從上輩子自己仍作為詹的時候就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跟明瞭。


  伊莎也許永遠沒想到自己所憧憬的英雄竟然是個只會逃避的爛人吧。


  雪花像棉絮一樣自天空緩緩降下。  


  飄落至掌心的白雪就像伊莎,那瀰漫著些許刺痛的潔白無瑕與伊莎帶給自己的感覺一致,就連接觸到體溫後會逐漸消融這點都極端雷同。


  我好想念伊莎,無法抑止的那種想。


  伊莎修長的睫毛、伊莎深邃勾人的眼眸、伊莎帶著魅惑的笑容──


  可最令自己想念的,卻是伊莎那盪漾著慾望的雙唇。


  ……我真差勁。





  朵朵興奮地推開了房門,睜著貓一樣的圓潤大眼牽住我的手。


  她興高采烈地說要趁這難得的機會告訴佩姬星霜村為什麼會被冠以星霜之名。


  我本想拒絕,因為外面的天候已經令自己手腳開始冰冷,況且,我也還沒從思念伊莎的苦痛中恢復。


  但個性強勢的朵朵向來不容許別人拒絕,她主動為我套上了襪子、穿戴起手套,就連自己掛在衣架的白色斗篷都被她特地端了過來,還貼心地為我在斗篷底下多準備一條薄薄的羽絨背心。


  這孩子一定是獅子座,我心想。


  瀰漫著初雪的空氣凍的令人顫抖,身體不自覺地打起哆嗦。


  被低溫刺激到紅腫的鼻腔與嘴邊瀰漫著白茫茫的霧氣。


  彷彿獅子一樣的男人已在屋外的空地等候多時。


  白皚皚的雪花在岡薩雷斯的身上凝結成厚重的團塊,他佇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凝望天際。


  順著岡薩雷斯的視線望向天空,自己在頃刻間就理解了這裡為什麼會被叫做星霜村。


  因為連接著這片漫天雪景盡頭的是星空,是藏匿著無數祈願、是孕育了無數夢想、是橫跨顛簸的過去以及遙遠未來的星空。


  無論歷經多少悲歡離合,星空始終恆久不渝,那是它的特質,也是它作為永恆的見證──


  我想,獅子那被白雪覆蓋的側臉應該是如此闡述的。


  自獲得了第二次人生開始,曾幾何時星空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震撼自己的心,我也早已忘記璀璨的夜空曾為自己帶來的感動。


  習慣果然是很可怕的事情,明明是這般美好的事物,自己卻得等到從另一個角度重新窺見它的價值後,才能繼續挖掘它的珍貴之處。


  ……謝謝妳,朵朵。


  妳能逼迫死氣沉沉的我出來見證這份夢境實在是太好了。





  岡薩雷斯至少在雪地裡佇立了將近一個小時,朵朵是這麼跟我說的。


  自己並沒有去過問獅子究竟是在懷念或是回憶著什麼,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得不去面對的挫折或是心魔,這點就算是強大如使徒岡薩雷斯也是一樣。


  男人一定也有著跟這片土地息息相關的寶貴回憶。


  獅子終於動了,他拍拍腦袋,抖掉身上的積雪,碩大的手掌擬態成拂塵,將覆蓋在胸前與後背的雪白盡數拍除,從一尊威風凜凜的雕像回歸成人類。


  他一臉倦怠地朝我跟朵朵走了過來──


  「……睡醒了。」


  岡薩雷斯用小指頭掏著入侵與堆積在耳中的雪塊。


  獅子滑稽的模樣令我為自己的多愁善感笑了出來──


  「噗、呵呵、呵呵呵──什麼嘛,我還以為岡薩雷斯你在感嘆又或是在緬懷過去,沒想到竟然是站著睡著了啊!」


  從一開始試圖維持形象的掩嘴輕笑,到最後實在忍俊不住的捧腹大笑,一直在心裡鬱積的結被岡薩雷斯輕而易舉地解開了。


  真是個豪爽的男人呢,跟他相比,自己那不停在懊惱與糾結的心彷彿都只是庸人自擾。


  「看妳那副瞧不起人的態度,佩姬妳該不會以為我肚子裡一點文化氣息都沒有吧?」


  我點點頭,用不置可否的笑容瞅著他。


  岡薩雷斯的鬃毛氣的像海膽一樣往外炸開──


  「我說耶格凱爾英雄傳裡,難不成把我寫成了一個除了打架之外一無是處的傢伙?」


  我噘起嘴,用輕挑的口吻對著獅子開起玩笑:


  「書上沒有這麼寫,可是岡薩雷斯大人您給人的感覺確實很像啊。」


  男人不服氣的叉腰,他將視線轉向朵朵,也許是期望天真爛漫的女孩能給他一個稍稍中肯的評價:


  「我說朵朵,你很清楚岡薩雷斯我有多厲害對吧!」

  

  朵朵死命的點頭,她是真的很崇拜這位傳說中的英雄。


  岡薩雷斯得意地交疊起雙臂:


  「那妳說,本大爺我除了打架外還有什麼事情非常厲害!」


  「除了戰鬥以外,岡薩雷斯大人在吃飯還有睡覺上面都非常厲害!」


  獅子的鼻孔因志得意滿而放大,自己備受肯定這件事令岡薩雷斯的表情顯得有些飄然──


  過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一腳踏入陷阱的獅子突然大聲的抗議:


  「為什麼是吃飯和睡覺?」


  攤開雙臂的他,臉上堆滿了自己遭受否定的震驚與不可置信。


  「因為岡薩雷斯大人您一到村裡就消耗了一個禮拜份量的儲備糧食還睡了整整兩天啊。」


  噘著嘴,朵朵小小聲的反駁。


  「我後面不是補給你們了?有必要埋怨成這個樣子嗎?」


  「岡薩雷斯大人您什麼都吃,最後還給村子的卻只有肉類,那些稀奇古怪的肉品加工起來非常麻煩,把村子裡的大家都給累壞了。」


  小聲嘟囔的朵朵眼裡此刻充滿了對岡薩雷斯的怨懟。


  「我、我很抱歉……」


  獅子的鬢角與他沮喪的腦袋一致地垂下。


  明明是由我開始的調侃,結果卻是由朵朵作出致命一擊,這世界還真奇妙。


  不過岡薩雷斯引發的這些騷動我卻一點也不知道,看來是因為自己昏睡的比獅子還久的緣故。


  「……難道在妳們眼中,我除了打架之外沒有半點可取之處嗎?」


  岡薩雷斯沮喪的模樣令他總長將近十呎的身高看起來只剩三十公分,比鄉民引以為傲的吹噓還要更短。


  至於他們吹噓的究竟是什麼,自己倒是不太清楚──不要懷疑、我說真的!


  「勉強加上個打獵吧,畢竟岡薩雷斯大人您確實是將食物補給村子裡的大家了。」


  朵朵為難地撓了撓臉頰,備受鼓舞的獅子身高一鼓作氣回到十呎。


  ……原來氣勢的旺盛與否帶給人的印象會有如此強烈的差別,還真是長見識了。


  我戲謔地吹起口哨──


  「可是這跟岡薩雷斯大人您口中的文化氣息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當然也沒有忘了補刀。


  這就是塔米雅平常在對我作的事情吧?好愉快呢!原來觀察別人的反應再決定要不要落井下石是這麼有趣的事。


  媽咪妳傳承下來的精神我會好好堅持下去的。


  「看來我不得不老實承認自己深厚的文化底蘊了。」


  我說文化底蘊這個詞跟岡薩雷斯你的人設衝突了啦!


  還是您當真有確實踏上過破除迷惘的修行之旅?


  獅子一邊嘆氣,一邊故作感慨地扶著額頭。


  他似乎想用裝模作樣的側臉彰顯自己的帥氣。


  不過我說岡薩雷斯大人您已經被定位成諧星了,不搞清楚自己在舞台上的角色可會有反效果的喔。


  男人像是在舞台上縱情高歌般一前一後攤開雙臂,用充滿戲劇性的口吻強調著──


  「其實,星霜村是我命名的!」


  『騙人。』


  我跟朵朵異口同聲。


  星霜村確實不像岡薩雷斯會取的名字,以岡薩雷斯的性格來看──


  『與滿天星辰來場永生難忘的較量吧!星戰村。』


  又或是──


  『天上的星星都是敵人!星敵村。』


  還是什麼像是吃飯睡覺的『星咬村』、『星倦村』都有可能,就只有星霜一詞離岡薩雷斯的個性實在太過遙遠。


  「真的啦!當初我跟耶格凱爾兩個人在那邊為這村子到底要叫作星霜村還是霜星村吵了好久,最後是榭菈在那邊感嘆『祈願要擺在現實之前,我決定將這裡稱為星霜村』,爭執才告一段落。」


  帶著小丑面具的獅子奮力地解釋著,不要問我面具到底是打哪來,因為最近自己不太能區分夢境以及現實。


  不過獅子話語中提到的過去令我充滿好奇:


  「所以星霜村這個稱呼是岡薩雷斯大人您提案的囉?」


  「不是。」男人乾脆俐落地否認了。


  「……那樣的話岡薩雷斯大人您還真有臉將功勞往自己身上攬啊。」


  請把我的驚訝還有好奇還給我!


  我握著拳頭在心裡吶喊。


  倨傲地叉起了腰,岡薩雷斯緩緩說著──


  「話不能這麼說,我可是認認真真的擁護過這個名字,縱使作為當事者的星霜村本身不具備自我意識也是一樣,在更進一步的關係開始之前,大家都是透過名字在辨識彼此的。」


  風雪吹拂著岡薩雷斯的鬢角,獅子金色的鬃毛在夜空裡晃盪。


  「也是透過名字在紀念一切。」挽起頭髮,我收起了心底對岡薩雷斯曾有的輕視。


  獅子口中的那一套解釋,自己是非常清楚的,就像自己將塔米雅銘刻在世代名上是相同的道理。


  六百年的智慧果然不是假的呢,昔日的英雄岡薩雷斯一定從各式各樣的角度徹底思考過自己的人生了吧?


  至少不會像自己這樣虛度光陰。


  望著已經逐漸被雲層掩蓋,緩步消失在視野之中的星空,我疲憊地想。


  朵朵突然發難,她以截然不同的角度、清亮的嗓音,重新詮釋自己的故鄉──


  「星霜村是有意識的喔。」朵朵稚嫩的嗓音並沒有打算停下:


  「星霜村一定在漫長的歷史有了自己的意識,才會招喚了英雄岡薩雷斯先生還有佩姬。」


  說完,朵朵對我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悄悄地暗示自己──作為聖女的佩姬在她的心裡與昔日的英雄是一樣的地位。


  ……其實不用特地在岡薩雷斯面前隱瞞,畢竟作為使徒的獅子早就一清二楚。


  我露出了苦笑。


  不過朵朵說的沒錯,無論記憶、場景、過去又或是未來大家都是具備了心的──自己必須去好好面對他們。

  

  而這之中也包括了妳,伊莎。


  我盼望自己這次能不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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