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安德烈斯家族的这颗行星之上的某个角落。
灰蒙蒙的天色里,一个满脸倦意,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疲乏的走在一条幽暗的小巷,他在一间亮着微弱光芒,破破烂烂的木制标牌上写着「旧梦酒吧」的小店前停下脚步。
在片刻的犹豫后,他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尘,走了进去,打开木门,推开腰门,迎面而来的是只进行了朴素装修的酒吧布局,空荡荡的店内只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着黑色正装的白发老人,他正站在酒吧的柜台内用布擦拭着手上的玻璃酒杯。
「老板,还是老样子。」
作为熟客的中年男子随口向着作为老板的白发老人打着招呼,他习惯性的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娴熟的将身上这件刚刚拂去了灰尘的外套叠放整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他一只手撑住脸颊,用胳膊搭在柜台上,静静的看着年老的老板熟练调配着店内的特色酒品。
不过半分钟的样子,酒品便已经调制完成,色彩斑斓的液体在玻璃酒杯的透射下看起来更加的朦胧和美丽,只是,看着这杯诱人的美酒,客人却没有举杯品尝,客人看着眼前衰老但仍依旧精悍的老板,心绪复杂,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的说到。
「大叔,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和之前的其他人一样,再也来不了了。」
在柜台内整理着器材的老板动作微微一顿,而后继续麻木的擦拭着用具,语气平淡。
「也是因为实在没钱的被坑到踏入债务陷阱了么?」
客人提起酒杯,微微摇晃着里面的液体,双眼迷离。
「没错,终于还是踩进了套,背上了巨额债务,想来我是不可能还上的,哪怕吐血般的多打几分工也还不上沉重的利息,本金那更是几辈子、几十辈子不吃不喝都还不上的,但如果不拼尽全力去还,我就得提前迈向结局,甚至失去现在这还仍然保有的小小人权,彻底沦为债务奴隶,嘛,虽说现在还没到那地步,但也算是成了债务奴隶了。」
客人轻抿了一口酒品,脸上却浮现出了苦笑,美酒都因为心事而变得苦涩。
「我现在甚至都在考虑要不要直接自暴自弃的投靠那些黑市或者星际海盗去当小弟。」
「这个念头你还是打消吧。」
老板一边擦拭着酒杯,一边苦笑着摇头。
「哪怕是沦为奴隶,也比投靠黑市或者星际海盗要好得多,沦为债务奴隶,最多就是让你没日没夜的工作到过劳死,而如果投靠黑市或者星际海盗,他们可以让你生不如死,求死不得。」
老板的随口言语似乎在无意中触碰到了客人的痛点,他扭曲面庞,一拳重重的砸在柜台上,愤愤不平的咆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还不如直接去死!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时代,在这片领地长大!从小到大我所能够感受到的一直只有被剥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这样?!」
只是刚刚说完,客人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失神落魄一般的趴在柜台上,静静的看着眼前色彩斑斓的美酒,他伸出手想要触及,仿佛是无形中人为这杯美酒象征着他心中的美好。
面对客人这样的姿态,老板默默无言,眼神麻木,仿佛是已经看多了,习惯了,在将全部用具擦拭完毕后,他才缓缓开口。
「如果追究根源的话,根本原因在于帝国,因为帝国对于贵族领主们的肆意放纵,给予了他们封地和过大的权力,不过这对于我们而言也太遥远了,说的和我们接近些,那原因就是贵族领主们的肆意妄为,再如果让我再准确的说的话,就是因为安德烈斯家族的第二代领主和第三代领主,应该去怨恨他们。」
客人微微坐起,再次饮了一口美酒,咧着嘴,语气随意。
「那第一代领主呢?不会是因为你的个人私情就无视了他身为贵族领主的原罪吧?」
听到这话,刚刚还低沉着情绪的老板猛地皱起了眉毛,不过马上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又松弛了下去,他看着前方,仿佛是回忆起了过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因为帝国特殊的体系,贵族领地的繁荣与否很大程度上是看领地领主的能力和素养,一个有能的贵族领主可以让领地极尽繁荣,就如同初代领主,阿洛特大人,诞生于帝国核心领地,他出身微末,以贫民窟的一介平民身份加入帝国的军队,在短短的三百年内立下赫赫战功,最终获得封赏,被授以了作为初始领地的五颗可居住行星,成为了帝国贵族,而之后,在三百年间,他从低阶的男爵爵位爬到了帝国贵族的中坚力量伯爵爵位,治下的领地则直接扩充了整整六倍!若不是因为出身微末,还有连年忙碌带来的积弊而早早老去,那到现在,安德烈斯家族的爵位将跃升到侯爵!领地的繁荣会依旧!但如果是无能的领主,那再好的基业也会被败坏的一干二净,就比如二代领主和三代领主,哼,阿洛特大人积蓄了三百年的雄厚基业,在这短短的两百年里就被挥霍一空。」
老板慢慢的诉说着,在说到安德烈斯家族初代领主的丰功伟绩时,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慷慨激昂,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轻时代,回到了过去的辉煌时代,他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被兴奋和活力所取代,但在说到二代领主和三代领主时,刚刚的光彩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着情绪起起沉沉的老板,客人又饮了一口美酒,让酒杯晃悠悠着,随意说着。
「大叔,你们那一代人经历了领地繁荣的黄金时代,曾经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这个我也已经听过了无数遍,还有二代领主的荒谬也听了一遍又一遍,但真说起来,这两者也不能割舍,是初代领主的放纵才使得二代领主这样一个荒诞的人登了上去,真说起来也还是初代领主的问题,他是带来了繁荣,但他的疏忽管教也葬送了自己的基业。」
「这种,也确实是,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阿洛特大人再怎么英杰,他也还是没有超脱于人的领域,他是一个无论何时都会把目光全身心投在目标上的人物,他成是如此,败也如此,他靠着超凡的专注力他成就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伟业,但他太过超前,也太过专注,看不到不知何时周围出现的蝇营狗苟,我们怪罪不了阿洛特大人,也只能怪罪那个二代领主混账,还有身边的那群无能之辈。」
老板苦涩的说着,摇了摇头挥去了杂念,他朝着客人挤出了些许笑容,然后再次埋头于调配酒品。
「再送你一杯,这既是谢谢你和我聊了这么多,也是算是对你可能的饯行礼物吧。」
看着忙碌的老板,客人静静的看着,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出现,瞬间脱口而出。
「既然你们那一代人那么怪罪二代领主,那为什么你们没有杀了他呢?」
他这突然的一句话,让老板的动作都突然一滞,刚刚打开的酒瓶一下没拿稳直接摔在地上,猩红色的液体渗入了深色的木制地板,玻璃碎片洒落一地。
看着这样的失误,老板没有惊慌失措,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地板上的这副惨像,沉默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着。
「原因就像这瓶破碎的酒,杀死贵族领主会真的毁了一切,贵族领主的死会让帝国中枢震怒,规模庞大的毁灭舰队会从帝国的疆域四处涌来,他们会无情的毁灭谋逆的行凶者的家园。」
老板麻木的提起放在柜台下面的打扫工具,一边清理着玻璃碎片,一边说着。
「讲一个已经被现在的学校教育所剔除的故事,曾经有一位贵族领主,他无恶不作,在他的领地之上实行着惨绝人寰的统治,不止是普通民众,哪怕是领地之上的军人,甚至权贵们还有他自己的亲族都无法容忍他的暴行,然后有一天发生了起义,人们杀死了他们的贵族领主,而后不过四天,这个贵族领主曾经所统治的五颗可居住行星外遍布舰船的残骸,行星上的数亿居民被掳走带入黑压压的奴隶商船充做星海中的商品,而在他们眼下,他们的家人朋友还有同胞在只剩下烈火与断壁残垣的家园之上痛苦哀嚎,而在他们眼前,已经充能完毕的巨像武器朝着行星地表释放了一道冲击,让曾经有着数百亿人口的五颗行星变成了没有任何生命的行星,再然后帝国恢复了当地生态,移居了大量新移民到这五颗行星,接着这一切被封赏给了一位新晋的贵族家族,你知道这个新晋的贵族家族的名字叫什么吗?」
老板一边慢悠悠的说着,一边倒完了垃圾,擦干净了地板。他从酒柜里重新拿起一瓶酒,猩红色的液体倒入了酒杯,完成了这杯美酒的最后一道工序,他将完成了的美酒递到客人面前,而后揭晓了谜底。
「这个贵族家族的名字叫做安德烈斯家族。」
听完这个压抑的故事,客人久久未动,但他的身体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过了些许时间,他提起了之前未曾饮完的酒,猛地饮下,一饮而尽!他扭曲着面庞,狰狞着面庞,压低着声音低吼着。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我们就只能任由宰割,只能等死吗?!」
老板再次擦拭起用品,漫不经心的说:
「还是有的啊,去期待,期待领地能够迎来一位明君,就比如最近那位明明只有五岁,却被他的混账父亲给迎上宝座的四代领主。」
听到这话,刚刚还死死盯着酒杯的客人抬头看向老板。
「你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位明君吗?明明他还只是个被迫承担了不应承受之重的孩子?他的年纪不止对于上流阶层,甚至对于平民阶层而言都算得上是人格观念尚未成型的天真烂漫时期。你,看好他?」
老板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低喃。
「渺茫的希望也比纯粹的绝望要更加诱人。」
听到这话,客人苦笑一声,他举起老板赠送他的那一杯美酒,高喊:
「敬希望!」
而后,再次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强烈的酒力让他不由趴倒在柜台上,沉重的眼皮一点点的将光明压的隐去。
他发出低低的鼾声睡去,在酒吧打烊前,老板会让他好好的趴着睡会儿。
......
安德斯-克鲁达尔挺直着脊梁,走在宅邸的走廊上。
距离克莱尔进入教育强化舱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领地的治理工作交予了作为女仆机器人的灰雪,而安德斯则为了遮盖这样的事实不让丑闻暴露,便依据克莱尔的命令在旁辅助掩护。
虽说他因为帝国社会灌输的观念并不信任机器人,但在这一年间,从旁辅助的安德斯审视了每一条被签署的政令,被否决的申请和被提拔被贬谪的任命,哪怕是对行政称不上精通的他,也能感受到合理,挑不出半点问题,相隔了两百年,他终于久违的体会到了何为一个正常,乃至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统治者。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虽说安德斯对灰雪的能力多有认同,但他也并非完全放下了对身为女仆机器人的它的警惕和戒备。
为了能够更好的辅佐克莱尔,也为了能够掣肘被克莱尔过度信赖的灰雪来保证安全,安德斯在这段时间内也活跃起来,他四处奔走,联系那些在二代领主时代被贬黜,三代领主时代默默无闻的可靠同僚,期冀能够拉拢他们为没有任何家臣的克莱尔组建一个完善有力的可靠家臣团队。
正常来说,一名领主是需要在所在家族内经过长久的「底色」塑造、前往其他领地进行研习进修、前往帝国的中枢接受正规的教育塑造、加入帝国正规军部队、根据家主的规划安排进行额外修行最后再在领地内熟悉工作逐步接手政务,经过了这一系列安排流程之后,拥有了健全完善的人格观念,足够的阅历,与帝国的贵族圈建立了一定的人脉,在领地之上拥有了一定的声望和号召力,并在此过程中拉起了一支完善有力的可靠家臣团队才会正式登基。
可克莱尔的登基实在是太过的仓促,太过的出乎预料,不说走过了前面那最少都需要耗费上百年才能拥有的一切,哪怕一个独属于他的家臣,甚至当时连一个应该给他身边安排的玩伴都没有,可谓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安德斯痛惜于此,便自愿为之而奔走。
只是,安德斯这些天来的奔走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虽说仍是有很多昔日同僚愿意伸出手来接受提议,但更多的是在最初的对他热情之后保持了谨慎和观望的态度,而且没有一个有足够影响力的大人物愿意向他真正伸手。
安德斯理解他们的顾虑,领地在经历了二代领主的疯狂败坏和三代领主的彻底摆烂后,已经彻底沦为了新兴的庞大的索瑞维斯家族眼中的囊中之物,这个可怕的敌手为了能够平稳的吃掉消化掉安德烈斯家族仅剩的领地便早已与领地内各个有足够影响力的人物进行了私下接触,不论是得势的还是贬黜的,都或许诺或威胁,好让他们面对此刻领地的境遇选择无动于衷。
不过安德斯也明白,对于他们这些一直追随着阿洛特大人背影的人而言,索瑞维斯家族的许诺与威胁并不能让他们真正动心,他们其实也是在犹豫,在徘徊,他们不知晓新晋的克莱尔是否有着能够让他们真正追随的资格,连续两代继任领主的荒唐已经磨去了他们过多的信任之心,他们愿意为领地而死,甚至愿意为心中的崇敬而殉葬,但他们都不愿再次为如同二代领主和三代领主这般荒唐之人尽忠。
心中深深知晓这些的安德斯止不住的哀叹,他走在宽阔的宅邸走廊上,透过走廊的窗户看着庭院里的园艺师和女仆抛下手中的工作,在工作时间内做些暧昧之事;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身后一对衣冠不整的男女鬼鬼祟祟的从宅邸的客房内溜出,隔着十来米远他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烦躁与无奈让他感到悲哀,这些毫无职责感和荣誉感可言的仆人是由长久在帝国核心区域享乐的三代领主夫妇挑选的,因为这对领主夫妇长久以来不在这座宅邸居住,所以他们对服侍的仆人的选用突出了随心所欲,毫不在乎工作能力和责任心,他们选用仆人的标准只有出众的外貌,只求赏心悦目,道德败坏不止会让他们觉得有趣好玩,甚至还能得到一些奖赏。
而且让安德斯悲哀的不止是人,还有物,就是这座宅邸。
在繁荣的阿洛特时代,安德烈斯家族的宅邸主打的就是简洁与干练,一眼望去清晰明快,而如今的宅邸是二代领主【梅里斯-冯-安德烈斯】的杰作,早些时候他只是为了彰显自己与阿洛特大人的不同,和他自身的独特而对宅邸进行了改造,让它看起来稍稍「特立独行」了一些。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愚蠢的输掉了他自己挑起的一场对当时还只是男爵家族的索瑞维斯家族和其他几个小贵族之间的战争,还输掉了他为了洗除耻辱、证明自己并非无能而和另一个伯爵贵族展开的战争,在此之后,他从最开始的虚荣自大、傲慢无度变得胆小敏感起来,总是幻想着领地内有人在谋划刺杀他。
为此,他扩建了宅邸,还连带着改造了行星上整片核心区的建筑布局和建筑风格,让居住其中的各种亲信都跟着他一起住起了外部「特立独行」,内部蜿蜒曲折、复杂繁琐的迷宫。
想到这些,安德斯本能的想要哀叹,却发现自己哀叹不出来,似是这两百年来哀叹了太多次,身心甚至都已经厌倦了为此而感到悲哀。
想到这里,安德斯已经厌倦了为这些事情搅动思绪,他停下了脚步,整理了自己的衣着,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在用手中的小圆镜确定了没有问题之后,他才再次迈起了步伐。
本来,根据原先的安排,他是要去和他熟识的,也是在他这一代人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位,与他进行面谈,期望能够通过撬动他来撬动更多观望的人做出选择,但这样的安排要往后顺延了。
因为他被克莱尔主动召见了,没错,时隔一年,克莱尔从教育强化舱内出来了,而且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简单复健后就进入了办公室开始处理政务,现在克莱尔正在灰雪的辅助下进行着领主的工作。
他并不知晓醒来的克莱尔为何要这么快的召见他,但出于身为臣属的责任,他会毫无疑问的前往,同时,对于他所宣誓效忠的君主也有并不放心的地方,就是贴身的灰雪。
虽说他确实是已经将灰雪安排为克莱尔的贴身女仆,可他还是没办法对辅助克莱尔处理政务时候的灰雪彻底放心。
在安德斯眼中,克莱尔的年纪还是太过的稚嫩,没有完善的「底色」,还没有来得及形成正常的人格和价值观,没有足够的阅历来支撑他形成正确的世界观,太容易受到身为机器人的灰雪的影响和控制,因此,他也有责任在一旁辅佐,在出现问题的时候能够进行及时的矫正,以免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
就这样,安德斯来到了宅邸内的办公室前,怀揣着复杂思绪,背负着重担的他清了清嗓子,启动了房门前的对讲机。
「克莱尔大人,在下是安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