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囚牢



瓦伦汀做了一个梦。


梦从简森的生日开始。在他十八岁的那天,自己终于认可了他的手艺,相信他能够接受自己的衣钵。在餐桌上,瓦伦汀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锻锤放在了一个铺着块红布的小匣子里,然后双手捧着匣子,交给了简森。


简森也是十分严肃地用双手接过匣子,然后慢慢地将锻锤举了起来——他的双手似乎有些颤抖。但紧接着,右手一挥,锻锤便被丢到了窗外,丢到了一片漆黑的外界。


瓦伦汀立即拿起挂在墙上的火把,向外界跑去。但外界是那么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火把微弱的亮光也瞬间被那黑暗吞噬了。那沉重的空气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来气。


他好是无助。刚出门就被恐惧所俘虏,一步也没法迈出去。


瓦伦汀向后转去,想要责问简森,但是刚才还十分热闹的餐桌上现在却空无一人。饭菜已经有些变质了,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腐臭,霉变的气息。


他匆忙走进自己的卧室,还是没能看见人影。然后是简森的,伊卡洛斯的卧室,最后甚至特地下到地窖里走了一趟,但还是一无所获。家中的一切都沾满了灰尘。就像几个月没人来过一样。


瓦伦汀绝望了,一个踉跄便坐到了地上。现在,他只想好好静一静。


「嘿!小子!」一个声音从黑暗处传来。


瓦伦汀抬起了头。


一张惨白,消瘦的鬼脸在他的面前。周围的一切也突然变了个样。那房子,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是他的百夫长。房子也变成了他儿时的家。那个充满着回忆的家。


瓦伦汀吓得向后退了一步,进入了外界。


他顿时理解了。这外界,为何如此黑暗,为何如此压抑,为何自己会如此恐惧。


瓦伦汀望了一眼那深邃压抑,如同他囚牢一般的外界。简森正处在那中心,正慢慢地被黑暗吞噬。然后,


他醒了。






太阳早已被塞尔吞噬,夜已经深了。那颗坑坑洼洼的月亮一如既往地遮盖住了大半个天空,北极星隐隐约约地在月亮的北面闪烁着。潘奇亚的村民们为了明天,也早都沉沉地睡了下去。但若是从北面的山脉向下望去,在村庄的外沿,仍有一小撮亮光。那是瓦伦汀的工坊。


星与月,是唯一还在陪伴着瓦伦汀的东西。


瓦伦汀深吸一口气,让木炭燃烧的烟气充盈在自己的胸腔内,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就站在工坊旁边,手握着锻锤,盯着静谧的夜空,盯着那轮触手可及的圆月,好像能从中获得什么答案一般。但月亮又怎会告诉他呢?


那梦,对于梦来说,有些太过深刻,太过强烈了。


瓦伦汀不禁怀疑起自己来。自己真的做对了吗?


不,自己肯定是对的!自己的任务,无论是一个铁匠,还是父亲,不都是把吃饭的手艺传给下一代吗!要是自己不去教他,那他以后干什么去!


正当他在努力说服自己时,身后的房子传来了细细簌簌的声音。两个人影从窗子里钻了出来。是简森,以及伊卡洛丝。

瓦伦汀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好像理解了为什么简森会在这个时候出门。

村子每天晚上都有人巡逻。只有一个地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瓦伦汀已经决定好怎么做了。


他不能忘却自己的回忆,自己的苦难。他忘不了那时嘴里泥土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忘不了那人盯着自己残肢时的哭喊,忘不了那场尸体与尸体一同焚烧时的惨象。他更不能忘了那场如同警示一般的梦。


不了解简森,那又怎样?

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学徒,自己的孩子也踏入那囚牢之中。


随手带上仅剩一把的木剑,他便出发了。



……



简森紧盯着突然出现的瓦伦汀。两人都是一言不发,让他感到些许紧张。

那是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他如此相信着。


「你以为你能往哪儿跑啊?」瓦伦汀率先打破了沉默。


「离开这个村子后,你能去哪儿?你知道方圆一百里以外的地方有什么吗?你知道最近的聚落要怎么走吗?你知道要走多久吗?」不同以往,hua'yu。


简森一句话也回答不上。他很清楚自己的决定是多鲁莽。


「来,你说说看。翻过围墙之后,你要往哪儿走啊?说啊?你倒是说啊!」说罢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伊卡洛丝。「至于你,等会再说」


「……」


「哼,我就知道。」瓦伦汀瞥了一眼简森手中木剑。他还记得简森恳求他买回这两把剑时的哭脸。


「把剑举起来。」


「啊?」


「把剑,举起来。」瓦伦汀双手握剑,直指着简森。


「老——」


「把剑!举起来。」


简森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剑都握不好,还敢往外面跑?」瓦伦丁左脚向前迈出一步,立马接近了他。紧接着腰腹一转,让木剑像钝器一样,狠狠甩在了简森的左肩。还没等准备好,简森立马被打飞出去,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身上的粗麻衬衫满是磨出来的破洞。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红色的液体渗在破洞周围


第一击便是如此凶狠


简森两眼一黑,前胸和后背沉闷的痛楚灼烧着他的精神,迫使他屈服。


闭上眼睛吧,反抗又有什么用呢。他听到它们的低语。


睡上一觉吧,这本就不是你能解决的事。他理解了它们的劝诱


毕竟,你能干些什么呢?他接受了它们的贬低。


可真就在这结束,可以么?


所以简森站起来了。他必须要站起来。疼痛让他近乎直不起腰,夜风顺着衣服上的破洞刮蹭着啊只能拿着剑杵在原地。

但他终究是站起来了。


见此瓦伦汀又摆好架势。两腿略曲,重心压在左腿之上,木剑被随意架在他的右肩,很是惬意。3尺左右的玩具竟有了些许的威慑力。


简森像在空挥一样,两腿微微岔开,正握着剑。他的手已经没那么抖了。

他慢慢地向右踱步,紧盯着瓦伦汀的左腿,紧张地防备着。


「无论是谁,各种攻击最重要的都是下盘。」他很庆幸


瓦伦汀突然笑了。很是狰狞,但简森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很快乐。


在下一刻,简森便出击了。


左手立马松开木剑,简森一个垫步迅速向前冲去。同时他抬起右脚,狠狠地朝瓦伦汀的右脚蹬下。但瓦伦汀很快反应了过来,指挥着自己的右腿,整个身子向右边侧去,有些僵硬地躲开了。简森见状立马挥起木剑,朝着瓦伦汀的右掌打去。

但这次瓦伦汀并没有躲闪,生生地受了一击。

简森立马向后跳去,保持了一定距离。然后朝着瓦伦汀被自己打伤了的右手看去。


上面只是多了一个红印。


简森不禁有些泄气。紧接着立马想要重新摆好架势。他很清楚这结果。一个十五岁,刚刚成年,连铁砧都举不起来的学徒,怎能打得过一个正直壮年的全职铁匠呢?但是战略,早已做好了。


他所需要做的,便是确保自己能够执行。


但是瓦伦汀怎会给他机会?他左腿一个踏步过去,紧接着横起右脚,向着简森的头踢过去。这次简森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赶紧向后撤一步,让瓦伦汀的横踢仅是微微擦过他的额头。

但是随即而来的是紧握着木剑的右拳,径直打在了简森的下腹。


他立马就跪到地上。黄的,绿的,黑的,红的,各色液体混杂着些固体从简森的嘴里溢出来。令人不适的酸涩充斥在口腔里。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呕吐过了呢?


瓦伦汀并没有给他站起来的机会。握着木剑,用近乎不存在的剑脊用力向着简森的脑袋拍去。


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简森晕过去了。

最后,映在他眼中的,是伊卡洛丝莫名有些孤寂和恐惧的身影。



……



伊卡洛丝什么都不明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瓦伦汀要出现在这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看似冷淡,但让人感觉十分亲昵的两人要这么剑拔弩张。


然后一分钟不到简森就趴在地上了。


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简森,瓦伦汀便向着伊卡洛丝走去。


伊卡洛丝感觉自己顿时忘记了怎么呼吸,脑中只有瓦伦汀愈发高大的身形。她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但是根本没法理解这是为什么。


自己非常中意这个不善言辞的壮汉。他送给自己的斗篷,虽不愿穿着,但伊卡洛丝总是会郑重地叠好它,随身携带着。她能感觉到瓦伦汀注入在上面的情绪,她能理解通过斗篷传递给自己的爱。


但她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

只是看着瓦伦汀慢慢走过来,自己的四肢便开始发麻,甚至有些发软。脑子里冒出的,都是自己凄惨的死相。


她想起了那天,村民从山里带回的,意外摔下山崖的遗体。


苍白,腐臭,以及生者眼中的空洞。


她仅能想到这些。


伊卡洛丝仍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感情叫做什么。


因此她放弃了。只是看着瓦伦汀举起剑又放下,伸出拳头,又收回来,最后只是拿出一捆绳子系在自己的双手上,像是牵着狗一样把自己前回家。


她不明白。


她只明白,旅行要延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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