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父母在他三岁时因车祸去世,之后由爷爷奶奶带大。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退役后跟着一支商队走遍了全国上下,再高的山都爬过,再奇的事都见过。衰老,伤病和人言都没能阻止他四处云游,只有孙子让他告老还乡。
不过,即使已经年迈,在故乡带孩子,他也不甘寂寞,靠多年前学的手艺又当了木工,做出了很多新奇的小人偶、小玩具,非常受孩子们欢迎。林喜欢向同学们炫耀爷爷给他做的人偶,但更喜欢坐在爷爷旁边,看他戴着老花镜,将一块块木板变成有趣的玩具。
今年,林8岁,镇里出现流感,死了不少人,连几个有钱的暴发户都没能逃过一劫。镇里的人都葬在后山上。下午回家时,林常看见一群人穿着素衣,抬着棺材,举着引魂幡,在单调的诵经声中向后山走去。
一周前,爷爷也死了。守灵已经结束,棺木也已下葬,今天是他的头七夜。过了这夜,便不会再有几个人频繁谈起他,只会在偶尔看见他的遗照时怀念几句。
下午,林回到家。他从后门走进时,听见婶婶和奶奶正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谈话。
「林还好吗?他爷爷最疼他。」
奶奶回答:
「他和平时一样闷闷的,连一滴泪也没流。可我每次跟他说爷爷走了,不回来了,他就马上捂着耳朵走开。」
林捂上耳朵,低头向客厅跑去。他听见婶婶在背后喊他帮把手,但他完全没有心情。他放下书包,走进爷爷平时做木工的房间,找到爷爷平时存玩偶的木盒。
大多数玩偶要么买了出去,要么送了人,里面现在只剩下一个没做完的人偶。
林想完成它。
林坐到桌边,拿着刻刀看了许久,却不动手。爷爷的人偶都可以动,但林还不知道原理——爷爷没有留下任何制作说明,一切都是他的独门秘方。
林还太小,他完全没法参透其中的秘密。但他希望赶紧做完,还要做的很好。这样,爷爷回来时就会被吓一跳,还会夸奖他。
太阳落下,月亮却没有升起,这又是一个无月之夜。
林的听力很不错。他听见邻两个表哥进了屋,向奶奶打招呼;听见常辅导自己读书的邻家姐姐带着礼物走进屋内;听见炒菜的声音;听见家人们将碗筷和菜肴端上桌的声音。
人快齐了,菜快好了。人偶还未完成。
林恋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工具和玩偶,知道奶奶马上便会将自己喊出去。接着,他听见大伯踏着急匆匆的脚步进了屋。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林没有听清;但他听见奶奶立马责骂了一句:
「说的什么晦气话!多大的人了!你待会可别挡着林的面乱讲!」
林忽然隐隐有些期待。他将工具放下,把人偶揣进兜里,悄悄走出房间。两个表哥和婶婶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电视。邻家的姐姐倚在墙边,而大伯和奶奶则躲在厨房里,在虚掩的门后。
林避开众人的视线,偷偷溜到厨房门后,向里窥视。大伯正站在奶奶面前,他身材和爷爷一样高大雄壮,此刻脸色却一片苍白,眼神快速地游移,仿佛刚刚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紫着嘴唇,压低声音道:
「妈,是真的,你信我。而且不止是我,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爸他真的回来了!」
「你爸前几天下葬的时候,你不也在旁边看着。说什么忽然回来,那岂不是,岂不是——」
奶奶虽然嘴上还说着不信,脸色却也渐渐苍白。
林看得出来,大伯和奶奶在害怕,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现在非常高兴。他走进厨房内,问:
「伯伯,你见到爷爷啦?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山上。就在他的坟旁边。我刚刚去换贡品,结果看,看见有个影子……」
「叫你少说两句!多做点事,菜还没端完呢。」
奶奶粗暴地打断大伯的话。大伯没有继续说。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端起一盘菜,走出厨房。奶奶挂上一副笑容,对林说:
「我的命根,吃饭去吧,为你爷爷送最后一程。」
林乖乖地回到客厅,和家人们一起吃完晚饭,心里却不停重复着大伯的话,生怕自己忘记。
按规矩,头七这天要早睡,睡不着也须躲入被窝,让游魂可以安心回家用最后一顿饭。若看到家人,他便可能因挂念过度而无法转世。
所以,在奶奶将一盘炒菜和一碗饭放到遗像前后,人们早早地回到各自的卧房,关上屋内的灯。
林和爷爷奶奶睡在一间房,不过在不同的床上。他和奶奶道过晚安,乖巧地钻入被窝,闭上眼睛,平稳规律地呼吸着。
黑暗中,他在被窝里捏着未完成的人偶,耐心地竖起耳朵听着。待到奶奶开始打呼噜,他悄悄下了床,摸到门外。他本打算就这么前往后山,却担心自己记不清路,于是蹑手蹑脚地跑到表哥们所在的房间。
他凑到二表哥的床边。这位表哥很强壮,篮球打的很好,常和林一起玩。
林将他摇醒,道:
「哥,我们找爷爷去。」
二表哥本来睡眼惺忪,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道:
「晦气话!快回去睡觉,不然我告诉你奶奶!」
林失望地跑到大表哥的床边。他刚想张口,却见大表哥已经睁开眼,面色铁青地道:
「老实回去睡觉。爷爷已经走了,去世了,他不会回来了。」
林差点一拳打在他脸上,但他知道这样做说服不了对方,也找不到爷爷。
两个表哥都拒绝帮忙,林丧气地走出房间。
今夜格外的黑,不仅看不见月亮,连星星都看不见几个,伸出手便看不清指头。林看着黑洞洞的窗外,心里有些发怵。但一摸到兜里的人偶,他又有了力气。
他到客厅里翻出一个手电筒,溜出门外。他拐了几个弯,在土路上走时,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
林回头一看,是常辅导自己读书的那名邻家姐姐,名叫霞。
霞的父亲和林的一样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比林大了几岁,胆子极小,还非常守规矩,天天泡在书堆里。
林大感不妙,挣脱了霞,向前方跑去。
霞在身后一边追,一边大声问:
「喂!你要去哪!我要跟你奶奶告状!」
林不忍心让奶奶半夜出来抓自己。他想了想,停下脚步,道:
「我找爷爷去!你也听见大伯说的话了吧?要不要一起来?」
霞的声线立刻颤抖起来,和奶奶和大伯一样。她道:
「那!那是假的!你,你要是再乱说,再不回家,我马上找你奶奶去。」
林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叹气。
「……行吧,大不了我改天再去。爷爷肯定会等我。」
可是,这话却令霞动摇起来。她权衡了片刻利弊,然后拿出了手机,亮出地图。
「那,那还是我现在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