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夜 附身(下)

    男人将饼放到嘴边,然后一口咬了下去。接着,他忽然脸色一白,发觉喉咙和胸口处传来一阵激烈的剧痛,仿佛吞入了一根利剑。疼痛几乎要撕毁他的神经,令他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还随手将小小的酒瓶摔在了床上。


  剧痛在数秒后才散去。他紧紧攥着剩下的饼,一边呕着酸水,一边抬起头,求助地看向神父和护士,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但两人的脸上只有惊恐。护士面色苍白的向神父靠拢,小声问道:


  「怎么回事?你放了什么?」


  神父低声回答:


  「什么都没放!就是普通的饼而已。我自己刚刚也吃过。」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住是否该中止仪式。


  他们的私语并未传入男人的耳中,他只当神父是在等他继续完成仪式。


  他鼓足勇气,闭上眼睛,将整块饼艰难无比地吞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恶心和刺痛扎入男人的大脑。


  这痛苦比钉子更尖锐。男人不由自主地趴到在地上,本就衰弱的脸更加惨白,完全丧失了对面部肌肉的控制,嘴巴不受控制地流出涎水,开始粗重而急促地喘着粗气。


  他手舞足蹈地抓握着空气,试图抓住哪怕一根救命的稻草,痛苦却并未缓解半分。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变得那样狂躁、急促,似乎随时都会碎裂,爆炸,以至于站在门边的护士都听到了心跳声。


  可是,某个时刻过后,男人忽然停止了痉挛,刚刚震耳欲聋地心跳声也转瞬消弭无踪。病房变得安静下来。


  男人没有向神父或护士搭话。他转过身,从地上爬到床上,接着便拿起酒瓶,颤抖地扭着它的盖子。盖子似乎很紧,男人不得不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动它。


    护士再也看不下去,朝神父使了个眼神。


  两人立刻走到男人身边。护士握住男人的手,神父则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声道:


  「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仪式暂时……」


  说到一半,两人同时僵在了原地,因为男人抬起了头,然后转了180度,向两人露出两只塞满了瞳孔的眼睛。


  护士悚然一惊,希望将眼前所见归为幻觉,但男人又低下头,大口地吐出黑红的、似血非血的液体。


  液体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歪歪扭扭地拼出了一行字。


  【三分钟后 我将降临】


  血腥味渐渐散开,漫入护士的鼻腔。


  她尖叫一声,恐慌地后退两步,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一番,掏出紧急联络器,疯狂地按着呼叫键。但对讲机对面只有杂乱的电流声。她转身冲向门边,打算直接出去找医生,可却发现无论怎么迈步,都会不受控制地饶回床边,回到那行黑红色的字前。


  护士猛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处边界。边界的那边是正常的世界,人是万物灵长,是神最伟大的造物,有着高贵自由的思维和灵魂,连那些精神病也不例外。边界的这边,人只是某种玩物,随时会崩溃,消失,陷入彻底的癫狂。


  慌张中,她抓住了神父的胳膊。


  「怎么回事?您不是说没有魔鬼吗?刚刚那恶心的东西是什么?」


  神父的额头挂满了汗珠。他指了指手提箱中的一本黑书,低声道:


  「谁也不能揣测上帝的旨意,也没法了解世界的每一面。驱魔仪式流传至今,或许真的有存在的必要。您看,它就完整的记录在这本书上。」  


  「就在这本书上?!说得轻巧,但它,它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有时间翻书吗?您还记得细节吗?您能完成仪式吗?我们……我们会……」


  「我只能尽力而为。」


  说话间,男人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他先是在原地愣了片刻,接着痛苦地嘶鸣起来。他抓住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在床边干呕着。护士赶忙跑到男人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一分钟后,男人勉强恢复了理智,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他被扶回床边。他看了眼身前的红字,茫然地抬起头,恍惚地对神父道:


  「我……我又失去意识了。我头好晕。它又来了吗?我有吃下那块饼吗?我」


  神父维持住了平静的语气:


  「没错。你做的很好,圣灵已经给予你祝福。那恶魔也察觉到了。它感到了威胁,刚刚只是在垂死挣扎。


  继续吧,喝下圣血。」


  「……谨遵您的教诲。」


     听到「喝」这个词,男人打了个冷战。他举起葡萄酒瓶,将嘴唇凑到瓶边,却迟迟没有喝下。喉咙的刺痛还未完全散去。


  护士焦躁地盯着墙上的表,心中默默数着时间。


  神父道:


  「怎么了?为什么不喝?」


  「不,不,我当然会喝。只是刚刚实在太痛苦,我需要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要获得救赎,痛苦在所难免。你说过会完全遵循我的指示。立刻喝下去。」


  男人咬紧牙关,轻轻抿了一口酒杯。几滴液体流入喉咙,接着在其中炸开。可怖的剧痛再次刺入男人的身体,只是这次随着液体一路蔓延,扩散,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烂。


  男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看就要将酒倾倒在床单上。但神父走到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大叫道:


  「看看窗外!夕阳只剩一些边缘了!你要活!你要喝下去!你要战胜自己!」


  「是,是……」


  男人满眼都是泪水。他轻轻地抬起酒杯,想要再抿一口,神父却忽然用力,将整瓶酒灌入他的喉中。


  男人瞪圆了双眼,下意识地要吐出来,却被神父紧紧地按住了嘴巴和鼻孔。大量的酒滑入喉咙。


  尽管无法尖叫,男人依旧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呜咽声。他手舞足蹈,涕泪四溅,在床上疯狂地扭动着身躯。接着,他的瞳仁再次裂开,分散成数不尽的竖瞳。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全都冉冉流出大量的黑红色液体。


  神父转头,对着护士大叫一声:


  「帮我!」


  护士如梦初醒,扑到床边,将男人挣扎的身躯压住。


  一分钟过去,男人的挣扎渐渐平息,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有那么一瞬间,护士几乎以为自己误杀了他,慌乱地松开了手。但她随机便看到男人的胸口仍在起伏,而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原状,也不再流出液体。


  他整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脆弱,却又好像刚刚迎来新生。


  房间恢复了宁静。夕阳还剩最后一抹余晖。神父喃喃道:


  「结束了。」


  听到这句话,护士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可看见床单上留下的污渍,她又紧张起来。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


  「你还好吗?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男人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个聒噪却耐心的护士。谢谢你的帮助。」


  ……


  夜幕落下。护士将神父送出医院,看着他坐上出租车。


  出租驶去,留下一地烟尘。下午的一切似乎也像烟尘一样飘走了。


  护士看了片刻的星空,随后转身回到医院。现在19点,还有很多事要做。


  正想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另一名穿着修士服的神父。这名神父也看见了护士,走上前来,道:


  「我来拜访——先生。请问他住哪件病房?」


     神父说的正是男人的名字。护士说:


  「您是他的什么人?」


  「啊,是您,我认出了您的声音。我是神父弗朗西,来为他做所谓的驱魔仪式,我们在电话里聊过。」


  「什么?可您刚刚不是——」


  护士说着,忽然想到了两件事。


  首先,男人总能莫名其妙地搞来一些违禁品。人几乎做不到这种事。可他身上的那个东西,又有什么理由给男人联系外界、联系神父的机会?


    然后,男人的「发狂」时间过去减少很快,但近几个月却始终没变化,死死地守着那二十分钟,似乎不能为任何东西剥离。  


  她冲回自己的房间,取出哪天自男人手中没收的手机,将其打开。


  男人一共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在白天,也就是男人精神平稳、正常的时候发出,另一通则在傍晚,男人发狂的时候发出。


  护士试着呼叫两个号码。男人在傍晚拨的那个号码的确属于当地的教堂。


  在白天拨的那个号码没有出现在任何电话簿中,但护士却拨通了。


  电话的那头只有一片电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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