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夜 附身(上)

    傍晚,神父提着手提箱走进病房时,男人正试图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他的病服和其他病人一样,只是被他涂满了各式各样扭曲的十字架。他已经将钉子刺穿了左手,插入了墙壁,现在正用另一只攥着锤子的手锤击着钉子。


  男人的表情狰狞而绝望,脸上流满了汗水和泪水。可他还是狠命地将锤子砸进墙壁,发出一声声令人牙痒的钝响。


  随行的护士身材壮硕,经验丰富,此刻也脸色铁青。她朝男人举起控制叉,叫道:


  「你,你怎么解开的束缚?你从哪里拿来的锤子!立刻停下来!你会残疾的!」

  

  男人精神一直不稳定。医院已用尽了治疗方案,并曾成功缩短了他每天发病的时间,让他只在每天的傍晚发一会病。


  但最近几个月,他的发病时间不再变化,相对的,发病的烈度却不断增强。像今天这样不知从哪搞来锐器并自残的事儿,也已经不是第一次。  


  男人转过头来,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对护士怒吼:


  「我告诉过你!我说过无数次!它要占领我的身体!而你们只会给我注射镇定剂!我只能自救,只能先毁掉自己!」


  男人吼得声嘶力竭,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


  接着,他终于注意到了神父的身影,痛苦的脸上闪出偏执的光。


  他猛地拔出左手,血和烂肉四溅。护士惊得惨叫一声,男人则从床上翻到地上,接着手脚并用地爬到神父的面前,抱住神父干瘪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起来:


  「您一定就是弗朗西神父。您来了!来的这么早!谢谢,谢谢!从受洗以来,妈妈一直跟我说你有多么睿智,多么伟大,宽慰了多少人的心灵。但我一直没去见过您,我一直没去参加礼拜,我后悔,我对不起您。对了,让我来吻您的手,请您一定不要吝啬奇迹,请您救救我。


  啊,还有,这位护士,这个聒噪卑鄙的女人,她没扭曲我的话吧?她是不是说又在说我是疯子?说我只是患了那该死的弱智的癔症?」


  男人激动地向神父剖析着自己的心理,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脏,塞到这个陌生人手上。


  他已经无力自立,所以认为必须将命和魂交到别人手上,才能继续生存。


  神父静静地等他说完,道:


  「她的确说了。但她同样完完整整地转述了您的话。您认为有一个恶魔钻入了您的耳朵,正伺机夺取您的身体。」


  「没错,感谢上帝!您理解我。您愿意相信我。几个月前,或者是更早之前?抱歉,我已经无法准确地分清时间。


  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和女友正在吃晚餐,突然昏厥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已经过了一刻钟——可女友却说我没有异常,能说话,能走路。


  那时我还他妈的没当回事。可是那之后,几乎每一天我都会失去一段时间意识。先是几十分钟,再是一小时,然后是几个小时,半天。到现在,我几乎只能维持片刻神志,只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么几十分钟……而所有人都觉得一切正常!说清醒的我才是在发疯!


  啊,对,您看,现在夕阳还没彻底落下,但看着也就只剩二十分钟了,哈,短短二十分钟。那时我就会消失。我就该再闭上眼睛了,我,我或许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日落了。


  您相信我吗?您能驱走我身上的魔鬼吗?」


  男人手舞足蹈,激动地哭诉着自己的遭遇。激烈的感情甚至感染了护士,令她又同情,又感到些许不安。


    如果他发现这次驱魔只不过是副安慰剂,会不会直接自杀呢?

    

  入院以来,男人就一直吵着要见神父。其实这不算违反规定,但男人的精神状态实在太不稳定,医院担心接触这些东西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被俯身,所以无法同意。


  ……直到昨天,男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手机。在护士发现时,他表示自己已经联系了一位可敬的神父,而对方将在今天下午来访,为他驱魔。


  护士同样给这位神父打了个电话,对方表示世上没有所谓的「驱魔」仪式,但却有很多认为自己处境悲惨,被恶魔诅咒了的可怜人。


  他们并非真的被恶魔附身,不过仅仅参与仪式,便能令这些人的心灵平静下来,从幻想中解脱出来,更好地生活下去。


  所以,她思索许久后,决定不加阻拦。


  神父将男人搀扶起来,问道:


  「您生平可有害过别人的命?」


  「没有!我生平与人为善,别说杀人,连伤人都没有过。啊,但是,十几年前,我和一个同事结仇,最终我害他丢了工作。不过那次冲突是因他而起,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样就好。上帝的爱是无穷的,不至于被这么点小事耗尽。我向您保证,您一定能和家人朋友一起,看到明天的、后天的,乃至几十年后的日落。」


  「谢谢……谢谢您……」


  男人激动地浑身颤抖。泪水大量的流下,滴在他左手的伤口上。神父道:


  「我们马上开始。首先,请你坐回床上,让护士为你包好伤口。同时,请你向她的付出表示感谢。在这期间,我将为您祈祷。」


  护士有些紧张。男人非常好斗,顽固,平常给他吃片药,打个针,哪怕是让他出去走走都无比困难。


  「是的,当然。亲爱的护士,麻烦您了。您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该朝您吼。」


  不过,神父的话显然非常有效。男人立刻抹干净眼泪,乖乖地回到了床上,并且提前向护士道歉、致谢。护士赶忙取出备好的绷带和酒精,为男人紧急包扎伤口。


  神父站到男人面前,取出圣经,将这本黑色的小书放到床头柜上,将其翻开。接着,他捏起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向着男人低声祈祷。


  一时间,病房安静下来,只余平静的祷告声和护士的走动声。


  绷带一圈圈绑上手,男人渐渐冷静下来,眼中的焦躁和绝望渐渐褪去。他被酒精和触碰弄得剧痛,时不时颤动一下。但此时他却久违的心安,感到自己受到了保护。


  数分钟后,护士包扎完了伤口,推到了房间的一角。同时,神父也完成了祈祷。他将圣经递到男人手里。待后者恭敬地收下后,神父道:


  「准备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是驱魔中最主要、最艰难的一部分。在这期间,你可能会感到痛苦,想要放弃,但请一定根据我的话做下去,一定不要半途而废。」


  男人毫不犹豫地、兴奋地回答:


  「当然。谨遵您的指示。」


  神父把手提箱放到地上,打开,露出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圣器、葡萄酒和无酵饼。


  自怀中取出一小瓶酒,一小块饼。护士扫了一眼,认出那是教堂常送的那种,平日权当耶稣的血和肉。


  护士也尝过,酒很甜,饼很软。将这些东西带入医院多少有点不妥。但男人毕竟只有精神上的问题,身体非常健康。


  神父将酒和饼递给男人。


  「仪式很简单。请服下圣餐。这样一来,圣灵与你的联系将会加强,帮你恢复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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