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夜 莫布朗的模特(下)

    那张脸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画里?根本不合常理。


  是有其他人藏在这房间里,在我回头喝水的片刻间隙,跃到了画架前,画上了那张古怪的脸吗?画的如此精细,如此骇人?


  不可能。没有人能做到。可是……


  弗朗哥忽然想起了莫布朗。这个最擅长创作诡异画作、以呕出恶心画作为业的天才画家,在死时放干了自己的所有血,割下了自己的五官。


  他的尸体,是不是也和刚刚的脸一样白?


  窗外的阳光正暖,狭小的画室内升起一股鬼气。弗朗哥产生了立刻逃走的冲动。他想要去洗把脸,又不敢把画架单独留在这里,只好用力地拧动自己的肉。


  疼痛之下,他镇定下来。现在要做的不是疑神疑鬼,也不是逃出这个画室,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工作。必须光明正大地从这该死的鬼地方走出去。


     弗朗哥清除杂念,机械性地重复着绘画。他全神贯注地调色,寻找半成品的瑕疵,涂色。然后再调色,寻找瑕疵,涂色。


  太阳渐渐西下。黄昏时,他总算完成了全部五幅画。期间,那张脸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早上经历的一切是幻觉。


  他长舒一口气,走进盥洗室,准备冲洗笔刷。盥洗室的门是向内开的,所以,当弗朗哥推门而入时,只在浴缸被挡住前的一瞬间,瞥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里面。


  接着,他便僵在了原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轻轻退后两步,将笔刷放到地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接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盥洗室,颤抖地握住冰凉的把手,用力拉——


  「咔嚓。」


  开门的声音猛然响起。弗朗哥惊叫一声,触电似地回过头。


  是中介。他打开了门,手上拎着新的披萨盒,走入画室。


  他扫视了一遍五张画,满意地点了点头。


  「辛苦了。刚刚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一脸苍白?」


  弗朗哥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浴缸内。盥洗室内的门已经开了,浴缸里空空如也。弗朗哥自嘲似地笑了笑,在桌边坐下。


  「没什么。」


  「那就好。我去换来新的画。你好好享用披萨吧。」


  「……请等一下。这栋楼里有其他人吗?」


  中介已经走到门口。他回头和弗朗哥对视了一会,含混不清地道:


  「没有。我可以保证,在工作期间内,这间画室,乃至这栋楼内,都只有你一个人。」


  ……


  吃完晚餐,弗朗哥摇摇晃晃地回到卧室内。这一夜,他没有再做梦,而是整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旦闭上眼睛,那张惨白的脸就诅咒一般浮现在脑海中,令他惊疑不定地再次从床上坐起。


  弗朗哥自认不是胆小的人。但这次不一样。画中的东西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令他无法忘却。


  太阳照常升起,第二天的工作开始。


  弗朗哥瞪着随便啃了几口披萨,权当早餐,然后走进画室。六个画架上都放上了盖着布的新画。弗朗哥掀开画布。


  今天也是六幅风景画。


  《兰花植物园》。《动物博览会》。《越野路线的入口》。《新区别墅工地》。《镜子湖》。《森林外》。


  六张画都栩栩如生,但照旧可称得上流水线产品。画的内容非常正常,弗朗哥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位置太怪了。六张画都取材自本市的郊区……准确地说,就是在这座废弃大楼的附近。从画室的窗户往远看,他甚至能看见其中几个地标。


  相对于昨天,这些地标太近了。


  弗朗哥洗了把脸,将疑虑洗去。无所谓,他只需尽快完成工作。今天有六幅,要更快。


  他盯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机械式地执行着造假程序。


  《兰花植物园》完成了。《动物博览会》完成了。《越野……


  在完成第二幅画,转向第三幅时,弗朗哥再次见到了那张脸。这次,它出现在《森林外》中。脸不再正对着画外,而是侧着看向画布的边缘,仿佛一个正在通勤的路人。


  阴森的恶寒再度爬上弗朗哥的头顶。但与此同时,他心中浮现出一股无名火。


  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走近那副画,握住画架,一把将其转了半圈。


  很好。完成。别再盯着我。老子不怕你。


     弗朗哥冷笑一下,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感。接着,他回到第三幅画前,再次投入工作。


  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黄昏时刻接近了。


  弗朗哥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来到被转过去的第六个画架前。他做好心理准备,将画架转回原位,然后死死地看向画布。


  没有。不在。《森林外》可说正常。只是,画中多了一条细细的白线,自脸原本在的地方出发,一直延伸至画布边缘。


  弗朗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再装着愤怒,调好颜料。完成画作时,一阵敲门声传来。


  中介吗?


  弗朗哥站起身,正要去开门,忽然觉得不对。中介有房间的钥匙。如果是他,一定会像昨天一样直接推门而入。


  可是,那人也同样保证过,楼中不会出现其他人。弗朗哥闭上嘴巴。可是,门外又传来了更加激烈的敲门声。急着,整扇门颤动起来,似乎正被人全力晃动,好像随时可能被强行打开。


  弗朗哥无法保持沉默。他谨慎地靠近到门边,通过猫眼向外窥视。几乎是同时,晃动停了。


  猫眼外的走廊却空无一人。正在疑惑之时,弗朗哥忽然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走廊上多了一条线。一条惨白的、长长的线。它自视野的最边缘出发,来到画室的门前,然后转了个弯,直直地爬向门口。


  接着,一抹白色出现在猫眼的底部。这个白色的东西轻轻地摇晃,同时似乎正在向上慢慢攀爬,即将露出自己的全貌——


  弗朗哥没有看完。他吓得魂不附体,扔下画笔,手足无措地冲进卧室,然后将门锁好,抵在门上。


  自造假以来,他便从未去过教堂,可此时却不由双手合十,祈祷着救赎。


  但是,开门声还是响了。弗朗哥听见脚步声进入画室,停了片刻,然后来到卧室前。他颤抖地坐在地上,胡乱地叫着上帝和母亲的名字。


  门还是开了。中介走进卧室,俯视着弗朗哥,问:


  「到底怎么回事?」


  ……


  弗朗哥最终也没有讲出自己的经历,他知道没人会相信。中介放下最后六幅画,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弗朗哥,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了房间。


  月亮已经升起。


  弗朗哥在卧室待了一会,发现自己尽管已经精疲力尽,神志恍惚,但依旧无法入眠。


  他回到画室,将灯开得大亮。最后一天的工作开始。


  必须在今晚完成。就在今晚完成这活计。然后回家,喝杯酒,睡觉。


  弗朗哥掀开布。有五张风景画……以及一张没有署名的白纸。


  《画室左窗》。《画室前方》。《画室右窗》。《卧室窗前》。《画室门外》。《画室内》。


  取景的地点,弗朗哥非常熟悉,无疑就是这个画室。就是他的周围。就在他的数米之内。


  弗朗哥一边高声背诵着自己仅会的一点点圣经片段,一边调试着颜料,用颤抖的手继续着死者的作品。


  第一天,他及时涂抹掉了脸。或许正因为此,它没有再继续作祟。


  而第二天,他让它走出了画。


  今天……今天也要像第一天一样,抓住它,将它抹除。


  弗朗哥抱着这样的想法,视线神经质一般在六张画中游移。每完成一张,他便紧张一分。


  可是,从头到尾,脸并没有再出现。而弗朗哥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五幅画,只剩下那空白的第六张。


  结束了吗?就这样?它为什么没来?它放过我了吗?


  弗朗哥坐到第六幅画前。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它已经来了呢?


  他死死盯着白纸,然后看出了一点端倪。他慢慢地伸出手,把画纸拿起,然后翻过来。


  白纸的背面,画着画室内的一切。包括五个画架,一个小桌子,几张椅子,几个披萨盒子,以及背对着卧室门的弗朗哥。


  画的中央,有一道浅浅的白线。它勾出一个歪斜的弧度,早已延伸到画的边缘,仿佛在向弗朗哥微笑。


  弗朗哥呆呆地看着画。他无暇思考到底是中介放反了画,还是画自己在布中转过了身。


  他正在思考取材的位置。如果要看到自己的背,看到所有这些画,那么,绘画的人应该身处卧室内。


  「吱……」


  开门的声音响起。就在自己的身后。弗朗哥手足无措地拿出对讲机,疯狂地按下呼叫键。可是,一双冰凉的手已经贴在了他的背上。他听见那个东西贴近他的耳朵,听见它说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词。


  「………逃……」


  它没能说完全部的话。画室的灯亮了起来。


  中介正站在画室。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弗朗哥浑身一软,几乎是爬到了中介前,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自己的遭遇。


  「有,有怪物。我画完了所有的画,但是……」


  「是吗。完成了吗。」


  「是,是的!那个怪物就经常在画中徘徊,和莫布朗……对,一定是莫布朗的亡灵,他纠缠着这些画不放。」


  「这也难怪。莫布朗在死前忽然转性,说想画一些正常的风景,画些所谓有生活感的画,结果就是这些平庸的玩意。你和莫布朗完全是两个人……可现在,这些画成为了你们的共同点。」


  弗朗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中介为何说这些。


  中介走到弗朗哥的背后,道:


  「老板觉得,这些东西不配当莫布朗的遗作。他决定自己从头创建一幅莫布朗风格的作品。他觉得莫布朗的死状很适合当素材。


  ……可是,他的尸体已经被焚毁了。所以,需要新的模特。」


  弗朗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是,这栋楼里没有其他人在。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