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夜 兰伯特的银盘子(下)

    女人含糊不清地回答:


  「是吗?也许是吧。


  那晚很黑,和今天一样黑。兰伯特的屋子也一样,只有几根蜡烛照明。我看了她说的吊灯,长桌,看了她说的画像,然后我们都困了。我去了她的房间。她的那些金币,还有兰伯特先生奖给她的一根项链都在房间里。」


  「……银盘子呢?兰伯特家里有银盘子吗?」


  女人的回答依然含混不清。和她被隔绝的面容一样。


  「有的。我的朋友似乎说过这些事,她也许就是因此而死。」


  「因此而死?」


  「半夜,佣人房外有响动,似乎就自餐厅传来。朋友说她得去看看,总有小偷惦记着物理的财物,哪怕只是些不值钱的盘子和烛台。」


  「你——你没有拦住她?或者跟她一起去?就这么放她一人去?」


  杰的语气有些激动。女人没有在意。


  「没有。她去了。餐厅和佣人房之间只隔着一条走廊,但她很久没有回来。我似乎听到一段匆匆的脚步声,但那夜风声太盛,兴许只是错觉。


  我等了很久,然后也去了餐厅。」


  「你也去了?你看见犯……不,那里有人吗?」


  「有。只有她一个。她侧躺在地上,脖子歪到了肩膀上。有几个盘子已经没了。


  我将几个盘子揣进怀里,然后发现她正在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激动地要说些什么。」


  杰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确认:


  「你的朋友——还活着?你到的时候,盘子被偷走以后,她还能说话?」


  女人沉默了一会,杰的心跳渐渐加速。有几秒钟,他还以为自己只是遇见了幻觉,但女人又说话了。


  「她不能说话,只能像鱼一样喘气。但她确实还活着。我踩断了她的脖子,她抽搐了一会,最后彻底不动了。」


  眼前仍是简陋的木窗。但杰仿佛看见了那间餐厅,看见木窗后的女人揣起盘子,走到女佣身边,和那双灰白的瞳孔对视几秒,然后用力踩断了她硬纸一样的脖子。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兴奋的电流在脊髓中窜动。


  他是无辜的。不是他杀的!


  杰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放声高歌。


  「这,这就是我做的一切。那夜,那个房间,没有第三个人。我本以为可以将这件事带入坟墓。


  但是,刚刚,她……她回来了。」


  杰的笑容僵在了原地。


  「她?你不是杀了她吗?」


  「是啊,但她还是回来了,找到我的床边。我害怕极了,跪在地上,祈求她放我一命。


  她给了我机会。她说,她有两个仇人,可死神只允许她带走一个。她说……」


  女人平静的声线渐渐崩溃。她的语气里带上了哭腔:


  「……如果我在午夜前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原谅我的人,可以接受我忏悔的人,她便宽恕我。神父,不,陌生的先生,您能宽恕我吗?」


  杰凝视着木窗。他知道女人也在凝视着她。她仍旧将手贴在窗户上,像只被马车碾烂了下半身的猫,悲哀而无措地扒在路边,恳求着根本不存在的救赎。


  杰张开颤抖的嘴,慢慢道:


  「不行。我不宽恕你。杀人者偿命。」


  屋外的风刮得更烈了,渗进了这两间小屋。


  女人哭号起来,绝望的叫声和风声和在一起:


  「不!不要!求您了,我真的已经错了!盘子,钱,我什么都给您!帮帮我吧!」


  惨烈的恳求刺进杰的身体。他必须立刻回击。必须立刻将她打入地狱。


  他同样地高叫起来:


  「不行!你必须死!那才是正途,是你自己的命!」


  「先生!求求您了!午夜,啊,午夜要到了,求您,只要一句,一句……」


  「不行!」


  两人隔着薄薄的木窗,声嘶力竭地呕吐着彼此的灵魂。


  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横飞着唾沫,在狭窄的室内手舞足蹈,带着祈求的心愿一遍遍拒绝女人的忏悔;女人哭泣着,尖叫着,挂在木窗上一遍遍重复着徒劳的哀求。


  某个时刻,两人同时停止了呼喊。时候到了。


  杰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穿过了木窗,看见了女人的眼睛。那眼睛起初带着求生的神采,但旋即失去了生气,变得与死者的眼睛一模一样。接着,女人失魂落魄地发出了最后一声恳求:


  「我会被宽恕吗?」


  杰虚脱地坐到椅子上。他不敢再去看窗户,低着眼帘,摇了摇头。


  接着,女人也不再发声。


  他再次看向木窗时,女人已经不在那里。忏悔室里只剩下一片缓慢蠕行的蛆虫。


  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但杰知道,他睡不着的。他无法休息。在这里,他只会继续做杀死女人的梦。


  杰站起身子,离开了忏悔室,走出教堂。外面依旧很冷,可他却忽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漆黑的夜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某个时刻,道路上出现了一道摇曳的火光,是个灯笼。


  持灯笼的人穿着黑袍,带着十字吊坠。是名神父。


  换做平时,杰会立刻转身逃开。可是,他此刻却没有那个力气。而且,他隐约想要靠近对方。


  神父也看见了杰。他惊骇地问:


  「你……你从哪儿来?为什么满身都是泥土?不,都过了午夜,你在这里做什么?」


  满身泥土?


  神父语言混乱。很好,好机会。他可以糊弄过去。


  可以很轻易地糊弄过去,然后离开这个镇子。或者是把女人的话说出去,洗清自己的罪名。


  届时,届时……届时,死者的眼睛,仍旧会每夜盯着他。


  然后,在某个夜晚,她会找上自己。


  杰张了张嘴,说:


  「我杀了人。」


  「……什么?」


  「我杀了人。我要忏悔。我……我罪无可恕。」


  杰说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他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现自己的手,衣服上全是泥土。神父将他搀扶起来,说:


  「我们去教堂谈吧。我正要去那儿点蜡烛。」


  杰点了点头。他正回头,却发现神父把他带向了相反的方向。


  杰扭头看向背后的路。但夜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对了。他小时候也走过同样的路。从教堂出发,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小镇的坟墓。


  那么,他现在是自教堂出来,前往坟墓,还是自坟墓出来,前往教堂?


  杰低下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无论哪边,都是忏悔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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