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夜 兰伯特的银盘子(上)

  远处有个十字架。它在什么楼的屋顶上。太黑了。


  是教堂吗?帕尔玛的人会这么建教堂。可巴森的人也会。整个王国的人或许都会。这没法拿来当地标。


  但是教堂很好。就教堂吧。


  杰紧紧抱着自己,在小巷里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杀人以来,他便无法停止走路,也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无论在哪里,现在都是午夜。午夜很好,他可以四处走,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但午夜也不好,他讨厌黑暗。


  黑暗里,他总觉得那个女人还盯着他。


  那个他杀死的女人。或许是一个月前,或许是一年前。杰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但那晚和今夜一样黑,一样静。


  他溜进踩过点的房子,摸着黑将几个银盘子塞入怀中。


  他要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那女人。那女人也看见了他,灰白的眼睛和腐烂的死鱼一样。


  杰没想杀她。他只是个懦弱的小偷。但他稍微多用一点力,女人的脖子便硬纸一样断了,只有那双鱼眼还瞪着他。


  杀人者必须偿命。杰在天亮前逃出了城市。他希望能在某处安定下来,但只要多待一会,多停一会,他便会梦见女人。梦见她的鱼眼。


  所以杰必须跑。那座城就是他的家乡,他生来从未去过别处,只能相信自己的腿,尽可能地往远些跑。


  每个黑夜,他都这样跑。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算了,别纠结地方了,哪儿都一样。今夜尤其冷,杰已经见到了数条冻毙的野狗,数个抱着它们取暖的流浪汉。


  在寒风夺走他的知觉前,他得找个地方进去。


  杰穿过小巷,来到那座教堂前。教堂的铜门厚而重,上面雕了些不知所谓的图案,像两扇厚重的棺材。


  杰掀开这扇棺材,进入其中。教堂里暗暗的,只有受难像下面点着几根摇曳的蜡烛,照亮了圣人被穿刺的脚。


  教堂很老,很旧,空气中尽是木椅腐朽的霉味。


  很好。这已经废弃了。不会有可怜虫跑来做礼拜,不会有装模作样的疯子宣称能给人救赎。他可以睡个好觉,不用担心被赶出去,或者被怜悯。


  但既然还有人会点蜡烛,还是应该小心点。应该找个既保暖,又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杰拉上教堂的门。借着微弱的烛光,杰走到忏悔室旁。


  忏悔室由两个逼仄的房间构成,一个供罪人坦白,一个供神父宽慰,两者之间只隔了一层打着细密孔洞的木窗。


  杰钻进神父的房间,那儿离蜡烛更近,至少看着暖和些。房间非常小,根本没有躺下的空间。但杰只是在椅子上坐下,紧绷的神经便悄然放松下来。


  屋外还是吵得要死。风,即将冻死的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仍在呼啸,仍在尖叫。


  真是古怪。在寒风里行走时,杰没见到第二个活物。可凄绝的嚎叫就从未停止过,一直在黑暗里萦绕不绝。教堂的大门也阻止不了。


  杰拉上门,声音暂且消失了。他将自己隔绝在这个小而安全的屋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


  有人在哭。就在附近。


  是个女人。她哭得断断续续,恐惧,哀愁,悔恨。小时候,杰和朋友半夜偷偷去无人的墓地玩,结果被这样的哭声吓回家。他已经忘记了真正的来龙去脉,只隐约记得那是人被活埋后发出的哭喊。


  她在诘问谁吗?她在诅咒什么吗?


  那个女人也会哭吗?当然会。她如果哭起来……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杰猛然惊醒。哭声不是梦,真的有人在附近低声啜泣。


  已经到早上了?点蜡烛的人来了吗?


  他立刻反射性缩起身子,趴在开向教堂内部的小窗边,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紧张的观察着外界。


  屋外的风仍旧在呼啸,教堂里也仍旧暗暗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反射性的惊吓结束,杰发现声音是忏悔室里传来的。


  他刚刚动作太激烈,发出了响动。忏悔室里的人似乎发现了他,停止哭泣。她的声带颤动起来,发出沙哑的声音:


  「神父,您在吗?您为什么不回应我呢?」


  杰凝视着隔开两个房间的木窗。忏悔室里的确有个女人。她似乎正面朝着他,但她的嘴,头发,眼睛,全都被网格挡住了。


  杰看不清她的脸,却还是觉得她很眼熟。


  他说:


  「我不是神父。我只是个流浪汉。」


  女人猛地靠近了木窗,将两只枯瘦苍白的手也贴在了网格上。这次,她的半只眼睛露了出来。


  灰白,无神。像只死鱼的瞳孔。


  杰不由屏住自己的呼吸,那女人也没有呼出一点气。


  她说:


  「是吗,是吗。这样更好。我必须忏悔,无论对谁都行。求您一定听一听。」


  杰想要立刻打开门,逃离教堂,就像他过去逃离女人的尸体。


  「……好吧。我听。你要忏悔什么?」


  可是,屋外还是太冷。他会冻死。而且,杰惊讶的发现,他隐约想要听女人说的话。


  所以,他没有问女人为何在深夜前来,也没有问女人是谁。


  谈话的开始很庸常。女人喜悦地笑了笑,讲了些干巴的感激。


  接着,她说:


  「忏悔杀人罪。」


  这句话雷击似地击中了杰,令他大脑一片空白。片刻后,他意识到女人不是在命令他忏悔,只是在自说自话。


  「你——你杀了人?」


  「是的。你是本地人,出生在这里吗?」


  「……是的。」


    杰撒了谎。他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你一定认识兰伯特。我杀了他家的女佣。」


  兰伯特……兰伯特。杰听过这个名字。他原本是名农夫,战争中得了一笔钱,靠它和自己的头脑成了一名做香料生意的富商。


  他的妻子在战争中病逝。他如今有了钱,但并未再娶,也没有继承人,因此有很多余财。人们常常提到对身边的仆人如何体贴、大方。


  杰对八卦一点兴趣没有,尽管兰伯特的确是个名人。


  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细致,是因为他也杀了兰伯特的女佣。踩点时,他细细地了解过兰伯特家的情况。


  一股寒意自从细密的孔洞中钻过来,钻入杰的耳朵。


  女人说的兰伯特,是杰认识的兰伯特吗?


  难道他兜兜转转,四处跑了这么久,最终又回到了杀人的地方,回到了出生的家乡?


  女人继续说:


  「我和她曾是朋友。她经常对我炫耀自己乞来的几块金币,向我描述兰伯特的房子多么庄严,多么华丽。


  那天,兰伯特先生出门远行,由她们几个仆人看管家门。我求她带我去宅子里看一看,她答应了。」


  「是的。人人都知道。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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