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王被缠住了。

　　缠上王的不是妖魔鬼怪，是一个名叫一十一的网友。

　　王日夜沉迷于网络，喜欢在任何话题下发表意见，因此时常和网友吵起来。他嘴很毒，时间很多，所以往往是对方无力回口，拉黑逃离——这也是王最心满意足的时刻。王已经忘记了这些没有名字的人。

　　一十一不一样。他比王更毒，比王更闲，还比王更敏锐。王已经忘了他们因什么吵起来，只知道一十一很快便捉了他的痛点，用最恶毒下流的词句攻击他最脆弱的部位。

    王愤怒，急躁，最后恐慌。他落荒而逃，但一十一穷追不舍。这个陌生人像个疯狂的机器，在白天、下午和夜晚都不停止辱骂。王已经数不清自己拉黑了他多少个小号。

　　王卸载了和一十一吵起来的社交软件。他以为自己能忘了一十一，但无论做什么，一十一那些恶毒的羞辱总是挥之不去。

　　两个月来，他变得神经衰弱，夜夜失眠。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无处发泄的火闷死。

　　于是，王重新下回了论坛。他沿着一十一的账号抽丝剥茧，找到了对方的真实姓名、电话和住址。出乎他的意料，一十一和他住在一幢公寓，甚至就在他的正上方。

　　所以，现在，晚上7点24分，王得以站在一十一的家门口。

　　今夜的月亮大而圆，将惨白的光芒投在王的身上，注视着他。

　　王用力敲了敲门。

　　瘦而高的一十一打开了门。他满脸阴沉。不过，当他看到王手里的刀时，阴沉便瞬间变为了惊恐。

　　一十一想要拉上门，王却把他一把推倒，然后闯入房中，将门反手锁好。

　　一十一惊恐地后退着，撞到了客厅里的展柜。一个加油站的乐高玩具跌落下来，砸在男人身上，摔成了一块块积木。

　　月光穿过防盗窗，落在积木上，积木洒在惊恐的一十一身上。王俯视着一十一，心中浮现出一阵居高临下的快意。

　　这个场景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回忆起了童年。那时，他也很喜欢乐高玩具，沉迷于将它们拆散，拼装，拆散，拼装。可长大后便再没玩过。

　　王带着复仇的兴奋，重温旧梦的温馨，沐在白亮的月亮中，拆起一十一。

　　公寓很老，已经是危楼，上下左右都没有别人，不会被打扰。

　　王先是用手握住一十一的脖颈，然后有时砍，有时锯，将客厅也染成自己喜爱的颜色。

    血很脏，肠子和血管很恶心。但每拆下一个零件，王便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此刻，他不再是躲在肮脏角落的废物，不再是只会在网上骂人和啃老的渣滓。

　　或许明天警察就会发现，但现在，他是一名备受宠爱的孩童，有着肆意处理任何玩具的权利。

　　拆解完成后，王取了些黑色的塑料袋，将一十一装了三袋。一袋装着头和心，一袋装着手和脚，最后一袋装着其他东西。

　　接着，他又找来拖把、抹布和消毒水，将液体和溅出的小部件清理干净。

　　最后，他擦干净破碎的积木，把它们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加油站。王没有说明书，所以拼装全靠记忆和直觉，拼出来的油桶有些错位。

　　王想把它带回去做纪念，又不想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只好放弃。

　　月上当空，王玩得尽兴了。一十一住的地方很穷，买起玩具来倒不吝啬，房间里四处都是大大的乐高包装盒。

　　王将一十一也放进了几个包装盒里，然后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房间。从沉闷的房间走出来，他忽然感到晚风很凉爽舒服，于是久违地扶着栏杆，对着空旷的街道吹起了风。

　　远处的楼房里有的灯火，街道上还有零星的路人。或许，其中有一十一的父母，有王过去的老师，有王的领导，有警察，有医生。再远点，在夜幕之上，月亮和星星也全部凝视着这里，仿佛在默默地欣赏一出戏剧。

　　不过，管他们多智慧，多伟大，多正义，是超人还是星体，都无法干涉这两层楼里发生的事。

　　只有王可以。

　　王这么想着，心满意足地走下楼梯。他回到自己的家，将门锁好，窗户关上，窗帘拉好，然后幸福地躺在床上。

　　憋闷了两个月——乃至数年的阴火泄了出去，王神清气爽，不再失眠，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的色调很亮，很美。不过，他和往常一样缩在房间里，坐在电脑前，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着话。

　　他和对方都不知道彼此是谁，但都互相咒骂着对方，拼了命地诅咒着对方的每一块血肉。

　　这次的对手很差劲，毫无抗压能力。他很快便溃不成军，支吾了几句，最后放了句狠话，然后消失在了帖子下。但是，另一个人又接了他的位置，和王对骂起来。

　　梦里的王战无不胜。这个人也退却了。

　　可没等王细细品味胜利，第三个人来了。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王渐渐开始疲劳起来，急躁起来。

　　每个人的语调都如出一辙，每个人都不堪一击，可却源源不断，像无数个复制好的机器人，附骨之疽一样缠在王的身上。

　　周围渐渐暗了下去，变得越来越像现实。王觉得自己似乎要醒了。他忽然有了一种恐惧。他觉得自己要回去的不是杀掉一十一的现在，而是被一十一折磨的两个月。

　　恐惧让他无法继续愤怒，继续吵架了。

　　半梦半醒中，他盯着亮莹莹的屏幕，问梦里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

　　几十条一样的回复同时出现。

　　「我是一十一。」

　　「你不是一十一，我杀了他。」

　　「所以，我才变成了这么多份。不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你说你杀了一十一，那你是谁？」

　　王想说自己当然是王。可当他看向电脑上的ID时，却见到那个「王」字像一十一的身体一样散落开来，变成了一十一三个字。

　　王从梦中惊醒。他从臭烘烘的床上做起来，在月光中惊慌失措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肩膀和盆骨。

　　一切正常。他还是王，不是一十一。可是，他忽然发现了一处不同。

　　窗外的月亮依旧那样大，隐在树上的蝉仍旧在机械地鸣叫。这些似乎都一样。　　

　　不同的是，床头柜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个乐高拼成的加油站玩具。

　　这个加油站拼的严丝合缝，像王在乐高包装上看过的示意图。显然，拼的人手很巧，而且是照说明书一步步完成的。

　　王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他想拿起那玩具，细细看一看，可手却抖了起来。玩具跌落在他身上，洒了他一身。

　　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让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他希望找到一个小偷入侵的痕迹，但地板上没有出现什么脚印，门也依旧锁得好好的。

    接着，一缕风吹到了王的后颈。它仍旧和走廊中一样凉爽，却令王一打寒战。他猛地回过头，看向窗户。

　　他确定自己睡前将窗户紧紧关上，并且拉好了窗帘。但现在窗户开着，开了一条狭缝。

　　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蹑手蹑脚地靠近这扇无比熟悉的窗户，好像它骤然间变成了一只会呼吸的裂口。

　    王来到窗户边。月光照亮窗户的边缘，照亮印在上面的一道淡淡的血痕。血痕很浅，却很新，看得出手指和掌心的位置。王又小心地将头伸出窗外一寸，看见另一道长长的血痕印在墙上。它从一十一的窗边出发，在自己的窗边终结。

　　王隐约觉得自己看到了刚刚的事。

　　一只苍白的手从盒子中爬出。它翻过窗框，沿墙滑下，摸到了窗外，轻轻地拨开了窗户，跃到沉睡的王身边。

　　它没有谋财，没有立刻伤害王。它做的只是将那个加油站拼了起来，放到床边。

　　王的背上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一十一的头，一十一的躯干，一十一的心，一十一的手，一十一的腿，又闯进了他的脑海。

　　它们不再是失去生气、任他摆布的零件，是一块块无法追踪、充满恶意的幽灵。他拆掉了一十一，现在轮到它们来拆掉他了。

　　王从心底里挤出最后的一点勇气，将它转为造作的愤怒。

　　一十一已经死了，被他杀了！他现在只是一堆冰冷的尸块而已！

　　他重新提起刀，披上衣服，冲到一十一的房间前。他在门前顿了片刻，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开门把手。

　　一十一的房间也没有变。积木仍然在地上杂乱的散落着，装着一十一的几个盒子仍旧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不过，这间房的窗户也开了一道狭缝。

　　王已经记不清离开时窗户是否开着。他攥紧那柄小小的刀，猛地将盒子踢翻。一十一自盒子中掉落出来。王一边数着这些零件，一边将所见到的每一块肉体都踩碎，剁烂。

　　王切断这个，踩碎那个，可手切开了只是变成了两段手，心踩碎了只是变成了一地心，它们的魔力似乎并未减少，反而随着漫开的血污增加，将王的手和脚染红，淹没。

　　可是，王只能继续砍。

　　这夜特别长，似乎漫无尽头。

    首先是头。然后是心。接着是躯干，肠子。最后是腿，手。

　　终于，王确信自己砍完了所有盒中的零件。但不论怎么数，怎么看，地上的残骸都只有一只手。

　　王发狂似地翻动着茶几，电视，翻遍每一个角落。那只手却始终隐藏在黑暗中。

　　然后，王忽然听到了一声响动。好像是有什么人正在用手指弹动地板。　　

　　王沉默片刻，颤抖地张开口，像过去在网上大骂一样，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道：

　　「是谁？滚出来！」

    王绝望地巡视了一圈狭小的屋子，又问：

　　「是……」

　　说到一半，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他伸手握住一十一脖子的一样。手的力度不强，却冷的彻骨。

    那你是谁？你和我们一样。

　　散落在一十一和他身上的乐高，握住他和一十一脖子的手。　　　

　　梦和现实像两堵墙，向往逼近。

　　王惨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他不敢看身后，慌不择路地冲向门口，只想逃离这间小屋。但他被错综复杂的电源线拌了一跤，摔倒在血污里。

　　他长得太胖，冲的又太快。剩余的动能将他和电线一起带向了桌脚，砸在刀一样的棱角上。

　　房间陷入了死寂。但月亮仍旧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等待最后一名演员出场。

    一个瘦而高的男人打开一十一的门，俯视着昏死过去的王，心中生出同样的满足。

　　他将一十一的断手扔到王的背上，给他们一起拍了张照，权当罪证。

　　他不是一十一。两个月前，他被王骂的羞愤难当，于是决定复仇。他先弄到王的地址，又学了些撬锁的技巧。

　　然后，在王找到一十一的这个夜晚，他也找到了王。他目击了一切，并最终令王现在昏死在他的脚下。

　　纸盒已经被掏空，积木们散了一地。王肥硕的身躯倒在血中。

　　没有名字的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手里的刀。

　　一十一和王都做了决定。轮到他做出决定了。